回苏州时是傍晚,温哥华是上午,秦舟给秦绊雪打了一个很长的电话。他憎恶买家,但妹妹极可能不知情。妹妹对他有男女之情,因此恨上他,或许能快点放下他。
过年时,秦绊雪追到苏州表白被拒,秦舟暗暗想过,对养父母而言,女儿和养子成了,家产就烂在锅里了,幸好他们讲原则,隔开女儿和养子,使他一心向学,得以考出南通,遇见连翘。
今天才明白,他们哪是讲原则。他们把杨嘉忆当漂亮玩意儿买回家,这玩意儿外观养眼,还实用,是上好的养老工具。口头喊儿子,心里当家丁,一个家丁怎么能匹配亲女儿,况且还有暴露的风险,到头来岂不是坑了亲女儿。比起那些漠视亲女儿,把全家资源都堆给养子的买家,他们倒是又像读了书的。
父母宣称秦舟是从医院收养的,秦绊雪深信不疑,电话那端,她痛哭失声。秦舟很难受,妹妹是无辜的,可她是买家的女儿,他把买家送进去了,彼此都无法面对。但愿很多年后,这件事的影响彻底过去,能够相视一笑。
第二天,秦舟请了半天假,倪芳带他见外公外婆,再去爷爷坟前上香。爷爷一直为烫伤他愧疚难安,但伤疤是记认,愿他安息。
秦舟没去见杨母,等杨正南回来再正式相见。他回公司上班,先去连翘办公室,和她抱了好久。若非她坚持和刘天宇离婚,他和杨正南没有相识的机缘,她抚平他遭受的所有不平事,命中注定他爱她。
秦绊雪连夜飞回国。秦舟大义灭亲,是在激愤之下,但20年的感情不是说断就断的,过了这段时间,他会难受,所以有些话,她想当面说清楚。
秦舟和所有亲戚都以为秦绊雪是父母自然受孕的结晶,其实不然。秦绊雪自小体弱多病,少女时一次生病,她偷听到母亲对医生坦陈她是试管婴儿。
在父母的讲述中,秦舟是解救他们,并带来福音的天使——秦绊雪是意外之喜。秦绊雪逼问,母亲承认秦舟很可爱,勾起她再试一次的想法。
哥哥在父母心里是隔了一层的。秦绊雪怜惜秦舟,不知不觉转换为爱。昨天秦舟吐露父母涉嫌人口买卖之前,她以为父母硬要她是想要个亲生骨肉,但他们应该是被心魔困扰,担心秦舟被找到,抑或是深埋的记忆被唤醒,离他们而去,他们就又一无所获,所以拼死生了她。
父母只把秦绊雪当成亲生孩子,他们没那么爱秦舟。秦绊雪让秦舟不必再有任何思想包袱,大步迈向新生。她最后一次抱了哥哥,恨太沉重,哥哥是受害者,她不恨,她为自己有那种父母而羞愧。人怎么能买别人的孩子还心安理得?
秦绊雪在苏州酒店住了一晚,飞回温哥华,秦舟非常伤感。妹妹和他是亲人,但隔着山海,还隔着难以面对的事,亲情无以为继。过年拒绝妹妹时,他说:“当一家人多好啊,这辈子都能亲亲热热走动,不担心哪天会分开。”许多年后,是否还能重拾兄妹情,惟有时光能揭晓。
星期六是连翘和秦舟定情周年纪念日,两人去西餐厅看花式喷泉,这次连翘把音乐换成《甜美生活》。以后每次来看它,就换一首歌。
秦舟送出自制的栀子花线香,连翘工作时就点上几支,清心静气。这个手艺是他去倪芳店里学的,买齐工具材料,一次次尝试,起先线香弯弯扭扭不成形,改善了多次,才做出这几盒。
连翘打开细长纸盒,纯天然的栀子花香沁人心脾,她深深嗅一大口,立刻找服务员借打火机点上。
回家后,卧室幽香袅袅,春潮涌动。秦舟喜欢这无遮无挡的接触,希望连丫丫到来,又不希望她太早到来。
上午醒来,两人在家烧饭吃,再去老字号排队买桂花冬酿酒,拎上一壶去倪芳店里喝茶谈天。
倪芳入股的命理馆主打情感和运势咨询,她和朋友合开的服饰店在命理馆隔壁。命理馆的生意比服饰店好得多,人们不去看心理医生,但相信一命二运三风水。秦舟扯着连翘看热闹,见识千奇百怪的人。
命理馆本质是提供情感抚慰服务,倪芳说来客无非两种:痴男怨女。男人的痴只在名利上,基本都只算财运或官运,可他们最爱说女的拜金还现实。
怨女个个都在算情感,无一例外。倪芳说自从在命理馆入股,才明白,有些观点说了千百遍,听不见的人就是听不见,还嫌你烦。
秦舟和连翘从第一次见面就管倪芳叫芳姐,倪芳听得顺耳,喊不喊妈无所谓,不喊也是妈。她不以杨正南的前妻自居,对那段往事绝口不提,以陶家欢的性格,出差回来,估计也芳姐长芳姐短的。
晚上3人去命理馆后院的餐厅吃羊肉锅,旁边一桌是两个女人,结伴来算姻缘。一人咨询是否该放弃苏州的工作,去男朋友老家县城发展,一人想算前男友能否回心转意,她不晓得请了多少转运物。
等她们走后,秦舟问倪芳,命理师会给出怎样的答案,倪芳说自己和几个股东都在感情上吃过苦,所以命理师的原则是拍醒一个是一个。他们会告诉女人,来咨询的每个男人都不会去伴侣的故乡,那对他们是下坡路,风险太高。
至于情感挽回,在别的命理馆,光是卖成本低廉的转运物就能赚得盆满钵满。倪芳这里打开门做生意,也不会把钱拒之门外,但女人的转运物都卖得不贵,男人的贵得多,但他们很舍得为财运亨通和官场顺遂花大钱。
爱很稀缺,不是每个人都碰得到。来客把爱情当成人生最光华灿烂的信条,但见过爱,感受过爱的人都知道,爱不是她们嘴里那样的,爱不会践踏你的尊严。
秦舟自告奋勇做兼职,他以男人的身份现身说法肯定管用。倪芳说:“我这里个个专业人士,持证上岗,你得考证。”
秦舟偃旗息鼓:“那算了,我本行的证考不过来。”
走出大堂时,有个穿金戴银的中年女人跟朋友讲电话,大声炫耀是旺夫命。两个服务员小声议论老家说猫来贫,狗来富,猪来开当铺,把你当成猪狗,还自以为旺夫。
连翘认识所有打着“旺夫”旗号的人都是自封的,就为了给脸上贴金,在丈夫面前不那么气短。但她没法生出刻薄之心,只觉得悚然和可悲。
——
当日,两个买家提供的人贩子DNA报告和毛发一同送检,经深度应用最新刑事技术,在江苏南通和安徽芜湖两地警方配合下,明确芜湖市无为县黄姓家族人员中有重大作案嫌疑。
杨嘉忆当年被拐后,警方成立了专案组,连续数月开展大规模走访调查和摸排工作,核查线索数千条,还锁定过一个非常相似的嫌疑人,但经过技术手段排除了该人的嫌疑。
囿于当年条件,案件没有取得突破,20年后才迎来转机。杨正南和同事赴无为县某乡镇,找到黄某某部分亲属及其邻居,据多位被访人证实,黄某某长年在外,父母都已过世,他与老家亲属联系不多。
黄某某表姨的儿子提供了重要线索,杨正南和同事在广州番禺将其抓获。这些年,“天眼”遍布大街小巷,黄某某感觉危险重重,不敢再轻易作案,藏身于番禺一个大卖场的中餐厅后厨做配菜工。
黄某某不记得杨嘉忆了,杨正南说出是20年前苏州寒山寺跨年夜那天的事,卖价8万块,他才想起来。
黄某某交代杨嘉忆是他第3次行动。村里有几个人都在做这生意,一次能赚个几万块不等,最高卖到过10万,但得按买方的需求行事。
按计划,杨嘉忆将被黄某某转交给妻弟,由妻弟运送去河南乡下,酬劳为5万块,他拿6成。
黄某某抢走杨嘉忆,立刻喂他喝了掺有安眠药的牛奶。但那天邪门,搜查异常严格,他跳上同伙的套牌车,转眼发现前方交警设卡盘查,他只好下车混入人群,把杨嘉忆抱去最近的医院急诊。医院里孩子哭闹不会引起怀疑,万一杨嘉忆醒来就再喂他安眠药。
外面风声紧,黄某某没法去相城区和妻弟交接,抱着杨嘉忆边拍边哄睡状,入夜后,他躲进住院部的卫生间。
夜里,杨嘉忆醒来,黄某某喂他吃小蛋糕。杨嘉忆不吃他的东西,伸掌打他脸,说他爸爸是警察,马上来抓坏人,还冲着卫生间门外大声喊救命,黄某某恼得想割他舌头,又强喂他喝安眠药牛奶,再拿透明胶带封住他的嘴。
零点整,寒山寺钟声敲击最后一声响。隔着卫生间的玻璃窗,黄某某看到漫天烟花。杨嘉忆泪巴巴地挣扎着,看着,昏睡过去。
那一晚,寒山寺的钟声响了一百零八下,永久地留存在杨嘉忆记忆深处,一声一声一声,反复强化,成了比父母名字和手机号码更深刻的印象。
头天在急诊,医院里有人议论不孕不育,黄某某偷听到边上有家很出名的中医诊所,大清早把杨嘉忆抱去门口,相中了那对买家。
孩子漂亮聪明,还会说英语,黄某某大着胆子喊了10万,对方还到8万。双方都没问过姓名和住址,他防着对方,对方也怕他见财起心赖上他们。
20年前,8万块不是小数目。黄某某尝到甜头,此后拐卖了11名儿童,4名妇女,等待他的将是法律的严惩。
黄某某戴了帽子,帽檐压低,倪芳有绘画功底,凭记忆速写了他半张脸。公安机关刑侦专家根据她的草图和现场目击者的描述,对速写进行细化,案发当晚将模拟画像派发下去。
一个被画过像的抱着孩子的矮小男子特征鲜明,一对开私家车出行的夫妇却不会被注意。杨正南痛心疾首,假如没有买家接手,以当时那一带的盘查和布控力量,黄某某很可能在转移杨嘉忆时被截获,警方既能解救杨嘉忆,还能免于后面那些家庭遭受灭顶之灾。
人贩子死有余辜,秦舟的“养父母”是助纣为虐,他们花的钱对人贩子是激励,促使他犯下更多罪行,同样是大恶。
买卖双方罪责难逃,涉案的两名户籍警察也被刑拘,杨正南回苏州,带秦舟正式见奶奶。
被锁起来的门打开,秦舟见到自己小时候的各式童车,小板凳,小皮球,玩具枪……以及一柜子衣服,杨正南说他最喜欢海魂衫,倪芳总给他买。
杨正南和倪芳当年工资都不算高,大多花在儿子身上了。秦舟独自在房间里待着。杨嘉忆是个被父母家人宝爱的孩子,但他竟然一点都不记得了,双手触摸这些物事,他脑中一无所得。
两个买家买回一屋子玩具,夸着骗着教着,有一天名叫秦舟的孩子喊了爸爸妈妈。
女买家怀上秦绊雪后,秦舟开心得乱滚:“我以前好像跟很多小朋友玩,以后有妹妹和我玩。”
后来,连上过幼儿园、有过很多小朋友都不记得了。地垫上,秦舟蜷得小小的哭着,仿佛又是那个年幼的杨嘉忆,可是3岁4个月记住的事,他忘了,忘得一干二净。
买家一遍遍指着自己说:“我是妈妈,他是爸爸。”于是他渐渐忘记自己是会背唐诗,会数数,会说简单英语,记得父母姓名、手机号码和家庭住址的杨嘉忆。连生父生母站在面前,都不认得了。
从今天开始做回杨嘉忆。秦舟擦干眼泪回客厅:“老杨,我想把名字改回来,是跟你姓,还是跟芳姐姓?”
“养父”整天花天酒地,秦舟从少年起就看不上他,跟他相处很乏味,他不愿再顶着“秦”姓,耻辱。
成年人改名很繁琐,涉及到一系列更换,秦舟坚持要改:“对我,是认贼作父,对你和芳姐是夺子之恨,我非改不可。”
倪芳被杨家父母骂了半辈子“老杨家罪人”,这是她和杨正南离婚后第一次踏回杨家门。杨正南征求她的意见,她说他寻子13年,还帮她跟后面找的那个人离了婚,她感激无限,改回杨嘉忆就很好。
秦舟揪了揪杨正南腰间的刀伤处:“绝世好前夫。”
这家伙刚当上姐夫那会儿,自夸不喊叔是一世英明,杨正南拍他一记:“你一世英明呢?”
对倪芳还没喊出妈,爸也够呛,秦舟苦着脸:“我再酝酿几天。”
阿姨上门做了团圆家宴,陶家欢从上海赶回,顺带提前过生日。她区区25岁,竟然当上继母了,晃着杯中的玉米汁说:“喊妈。”
连翘和秦舟齐声说:“呵呵。”
秦舟看着陶家欢的水胆玛瑙手链说:“年纪轻轻就想当婆婆,脑子确实进了水。”
陶家欢说:“没进。丫丫喊爷爷奶奶,我和你爸就没年龄差了。”
倪芳拿筷子敲碗:“我替丫丫说句话,这个辈分嘛,得再掰扯掰扯。”
秦舟说:“就是!你喊哥在先,而且娃都跟妈姓,得跟妈妈辈分走。你,小姨,你,小姨父,连翘,姨妈,我,姨伯,我们4个人内部就这么定了。芳姐和我奶奶另算。”
杨正南痛失爷爷称呼,奋力一争:“孩子归孩子,你和连翘喊我什么?”
秦舟手臂往倪芳肩上一搭:“这是我妈,你说我们喊你什么?”
陶家欢争名夺利:“我呢我呢?”
连翘一锤定音:“允许你不喊哥了。他,毛豆,你,欢欢。”
娃喊娃的,连翘和秦舟喊他俩的,陶家欢屈服了。秦舟只比她小8个多月,她当小妈好像是胜之不武。
整张桌上只有杨母不高兴,或者说,她高兴过后暗暗挑起两姐妹的刺。陶家欢整天不着家,连个人影也看不见,连翘比秦舟大那么多,还离过婚,配不上他。还有,秦舟刚才那句“娃都跟妈姓”,这是要反了天不成?
连翘和秦舟以玉米汁代酒敬杨母,杨母问:“孩子跟你姓?”
连翘淡淡说:“姓字,是女字加生字,跟妈姓,很合理。”
秦舟头蹭蹭杨母:“奶奶,生孩子那么辛苦,该跟妈姓。”
杨母不悦:“女的生孩子天经地义,疼一疼就过去了。再说了,孩子长大了肯定孝顺妈,辛苦也值得。孩子不跟那家人姓秦,我没意见,把你认回来了,该跟你姓杨。你是男的,是一家之主。”
秦舟笑嘻嘻:“我吃连翘的,住连翘的,赚的也没她多,她才是一家之主。”
杨母嗔怪:“哪有这么说自己的,她多大,你才多大,男孩子后劲足,过两年你再看看。”
偏见无处不在,杨正南警告道:“妈!”
杨母几十年没变过,心胸不开阔,思维也僵化,挺差劲的一人。倪芳护着连翘:“老太太,不靠连翘,你孙子找得回来吗?这是菩萨,好好供着吧,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杨母最讨厌倪芳,闻言气呼呼,杨正南给她夹菜:“我姓杨,都不在乎两个娃随妈姓,你姓张,大度点。”
杨母更不悦,但所有人都聊起别的,没人再理她,她插不上嘴,闷着气吃饭喝汤。
夜里,众人散去,母亲和杨正南单独谈话:“哪天带毛豆去办个手续,把隔壁房子转给他吧。”
杨正南没和母亲说那栋房子过户给了陶家欢,答道:“转我们住的这栋吧,这栋是老杨家祖产。不过他肯定不要,我以后慢慢和他谈。”
母亲说:“不能慢慢谈!尽快谈,别让孩子以后真姓连了。”
杨正南说:“孩子是毛豆和连翘生的,他俩想怎样就怎样。妈,姓什么都有我们家的骨血,你别管了。”
母亲语重心长:“等毛豆名字改回来了,就正式认祖归宗了,这个姓不能由他和连翘说了算,你得把好关。你后继有人了,对你也省事,你有儿子有孙子了,自己就不用生了。”
催生的是她,劝别生的也是她,杨正南跟她理论:“妈,我有毛豆了,就不能再生一个吗?我想和家欢有个孩子。”
母亲瞪眼:“一把年纪跟儿子比赛生孩子,荒不荒唐?辈分也乱了套!”
杨正南愠怒:“各喊各的,我们都同意,你不同意是你的事,别什么话都不经大脑就说出来。”
杨正南上楼去了,杨母无语泪流。儿子又是毛豆又是孙子的,何苦还跟陶家欢瞎折腾,家里就这两栋房子,也不想想以后压力有多大,她希望儿子老了能过得轻松点,有什么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