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翘停好车,挽着秦舟胳膊回家。两人走在寂静的巷子里,头顶是一轮标准的、辉煌的大月亮,月光洒落人间。
家门在望,秦舟注视着求婚时坐过的斜坡屋顶,鼻子又酸了。养父母告诉他,生父姓吴,是在南通打工的安徽人,大学时,他和同学去安徽宏村旅行,感觉建筑风格很眼熟,他想可能对故乡留有记忆。
踏上苏州土地,秦舟发现此地更有前世之感。不过浙江绍兴他也有过错觉,猜想生身父母在江浙水乡打过工。寒山寺的钟声使他倾向于苏州,不是绍兴,因为他一定听过这钟声,否则不会条件反射地难过。
原来苏州正是故乡。有父母,有爱人,有喜欢的工作,要好的朋友。
家里有暖气片,进屋暖和多了。秦舟去书房拿杯子,想倒杯热水喝,书桌上摆着杨正南送的比目鱼化石,一旁是倪芳送的栀子花咖啡杯,他悲从中来。
曾为养父母不来参加婚礼伤心失望,却不知道爸爸妈妈都在为儿子的婚礼忙前忙后,倾尽资源。可是妈妈没能亲眼见证儿子走进婚姻殿堂。
只听过杨正南和倪芳以大名称呼彼此,今天杨正南脱口喊的是“芳儿”,如果儿子不曾丢失,他们还会是一对相爱的人吧。多年后,旁人看去,他们依然很般配。
秦舟痛彻心扉。他不愿意说团圆是幸运,毕竟有更多相同遭遇的人还处在不幸里。连翘端来热水,轻拍他肩背,两人分着喝了一杯水,连翘说:“洗澡去吧,明天得赶路。”
秦舟洗完澡,回卧室把暖气片温度调高些。连翘上楼,卧室里,他不声不响地躺着,睁着眼睛看天花板。
这家伙昨天还为跟养父母关系破冰开怀,琢磨元旦买礼物回家,今天身世就被颠覆,大起大落,心被摔得四分五裂。连翘静静抱住他,他得消化一阵了。
两人婚礼前一天,倪芳和众人布置婚典现场,秦舟请她们吃饭答谢。倪芳很佩服昆曲《浮生六记》演唱者的功底,秦舟想问她嗓子为何败了,没好问,今天他才想到原因。他丢了,倪芳哭得太多,嗓子败了。
陶家欢和杨正南的婚礼上,证婚的老领导说杨正南曾经解救人质,抓捕毒贩,在桃花坞吃饭时,秦舟让杨正南讲来听听,杨正南大略讲了讲。
有个精神病人将母亲和儿子劫持在房内并反锁,欲将其杀害,特警队接到指令赶往事发现场。
精神病人手持菜刀挥舞,精神高度紧张,现场指挥员定下处置方案,杨正南是突击小组成员,冒险从6楼窗户进入室内,迅速移动到精神病人身后,双手锁住其两臂,配合其他队员成功夺走凶器,救下两名人质。
抓捕毒贩也是接到指令,要求特警队抽调精干队员协助民警,杨正南受命带领队员前往现场参与抓捕。对方有自制枪,那次很凶险,他和队员都受了伤,荣立集体二等功。
父母在事业上原本都大有可为,为了找儿子,前途尽灰。秦舟头埋在连翘肩头哭出声:“他们为什么要一直找,不找了不行吗?!两个轴人!”
秦舟崩溃了,哭声像低嚎,连翘心如刀绞:“你自己说的,丑小孩也是爸爸妈妈的宝。毛豆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宝宝,怎么可能不找啊。”
壁灯昏暗,两人静默相拥,眼泪流到一处。窗外夜露深重,夜空中,风起云动,大开大合,像在孕育杀机。秦舟的预感极其糟糕,连翘哄睡他:“明天我们去吃个头汤面。”
清晨,4人在面馆门前集合。连翘负责开车,她去过一次秦家,记路能力很强。
初相认,还得跟对方打恶战,一家三口心情都很压抑,不怎么交谈。进入南通市区,杨正南看向一个个路牌,寻子第一年秋天,他来到南通,20年,城市变化很大,但沿途路名他还有印象。造化弄人,距离苏州最远的几个省市自治州他都去过,结果儿子被人藏在离苏州只有一百多公里的地方。
还有几个街区就到秦家了,秦舟打电话:“爸,我带连翘回来了,父母也来了。你和妈都在家吗?”
秦舟刻意省略主语,养父误会了:“亲家上门是大事,怎么不早说,我和你妈什么都没准备。”
秦舟说:“你和我妈都在就行。爸,今天得靠你镇场子,你再忙,也推了吧,给你儿子一点面子。”
养父满口答应:“我马上回家,中午是出去吃,还是让阿姨烧菜?”
秦舟说:“我订了,你别管了。你和妈在家等着吧。”
到了小区附近,秦舟让连翘停车:“等他回来,我们再露面。”
秦舟住过的旧家和现在住的是同一个小区,前者是高层住宅,自家住一楼,后者是别墅区。后排座位,杨正南和倪芳都泪湿眼眶。这一片区域两人都来过,却不知道自己走过秦舟养父母每天必经之路。
杨正南来的那一年,秦舟是读幼儿园的年龄。丢失前,他刚上幼儿园,很喜欢滑板车,神气地开来开去。
南通所有幼儿园,杨正南都找过,找门卫套话,蹲在大门对面观看每一个孩子,也请园长和教师辨认过杨嘉忆的照片,连社区托儿所他都找过问过看过。但那时候,养父母以秦舟养病为由把他关在家,连大门都没出过。
倪芳来南通时,秦舟高中在读。也许母子俩曾在路上擦肩而过,不可考了。曾经那么接近过,却又岔开,直到如今才得以重逢。
养父的车驶向小区,等他过了大门闸口,秦舟说:“老杨,芳姐,只要确定,我们就追责。”
有的孩子被找到后仍选择和“养父母”生活,倪芳惊问:“他们是不是对你很不好?”
秦舟勉强笑:“我不知道什么叫好了,但是没人喜欢被骗。”
车开进小区,停在一栋小楼门口,住家阿姨在楼上露台打扫卫生。杨正南和倪芳对视,秦舟在富足家庭健健全全长大成人,这或许是不幸中的万幸。
养母走出院门迎接:“哟,亲家快请进。”
春节时,秦舟说过连父早逝,继父姓陶。养父母是生意人,迎来送往惯了,记性都很好,客厅里,养父泡着茶,起身寒暄:“连翘,好久不见。看你爸比我年轻多了,我托大,喊一声陶老弟,不为过吧?”
杨正南和养父握手,开门见山:“我姓杨。”
养父一怔,连翘介绍:“这位是杨正南,这位是倪芳。”
秦舟着意观察,在听到这两个名字时,养父母大惊失色,他确认了,他们是买家。昨晚他那一丝幻想,破灭了。
寻子海报上写得清清楚楚,杨嘉忆会说父母姓名,背得出手机号码和家庭住址,既然眼前的两人对杨正南和倪芳的姓名有反应,他们就该知道孩子是被拐卖的。
他们没有联系孩子的父母,没有报警,而是收养了孩子,洗白了他的身份。他们把孩子关起来,使那个3岁多的杨嘉忆渐渐忘记自己和父母姓甚名谁,忘记故乡。
男买家说:“不是姓陶吗?看来是我记错了。”
杨正南说:“你没记错。我和倪芳是你家秦舟的父母。”
女买家脸色煞白,极尴尬地挤出一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行4人落座,秦舟问:“我真的得过川崎病吗?”
女买家嗫嚅:“前天打电话不是说过吗?”
杨正南说:“医科大学有几个教授早年编撰儿科学教材,做过大量川崎病临床研究,调取过附院所有患儿病历做了备份,其中包括你们收养秦舟前后几年的资料,但里面没有发现姓吴的安徽小孩病历。我和倪芳想找本地警方介入,考虑到你们和秦舟的感情,我们得照顾他的感受,所以想先听听你们的解释。”
男买家一脸愕然,问女买家:“那个人说小舟生病了,是骗我们的?可小舟当时确实在生病,眼睛红着,手脚也蜕皮了。”
这两个人想装成是被人贩子骗了,倪芳作势要走:“我不想说话了,报警吧。”
秦舟看着两个买家,他读小学时,他们拿别家的孩子教育他:别人说你是捡来的,是骗你的,但那孩子真是捡来的,他特别懂事,生身父母来找他,他理都不理。
前天问他们川崎病始末,他们出于恐慌,又哄又骗,可笑自己居然当成和解,兴高采烈。秦舟扯住倪芳,对女买家笑了一下:“他俩可以去追查当年是怎么办户口的,你们是想搞到那一步吗?”
养子心很软,男买家审时度势,搓着手说这就是一笔烂账,无论如何,他和妻子实打实把秦舟当亲生儿子看待和培养,秦舟从小到大锦衣玉食,小区里所有人都看得见。
倪芳说:“我生的孩子自己不会培养成才吗?你们也是有亲生女儿的人。”
女买家惶急:“小舟你自己说,我们对你不好吗?”
人在三四岁的记忆很表层,被关在家的那两年,被她寸步不离地守着,以为她在全心全意照看病孩子,其实她是在监视买来的孩子,给他洗脑,让他不记得自己原本是谁。这能称为“好”吗?
前天她在电话里哭,质问,反咬,全是谎言。秦舟的心完完全全裂开了。20年里,他太相信这两人了,只要有一点怀疑,想到寻亲,可能就让父母少受点罪。
连翘代秦舟发声:“你们买他,是为了养老,是自私自利,不是为了疼他爱他对他好。”
杨正南说:“今天我们来这里,是要个说法。你们是文明人,一定知道买卖人口是犯罪,买方同样会被治罪。”
女买家哭着问:“小舟,你是想告我们吗?”
他们很清楚孩子的来历,那就很清楚有一对父母丢了孩子痛不欲生,没一天好日子过了,但直到现在,他们都毫无悔意,拼命狡辩抵赖。秦舟一颗心硬了起来,女买家的眼泪不能再打动他了,他忍下反感,语气温和地说:“我想知道来龙去脉。”
女买家看到希望,从20多年前说起。男买家被查出弱精后,两人调理了几年未果,被迫用辅助手段受孕。第一次是做人工授精,第12周,胎儿没心跳了。后面两次是去上海做试管,都失败了。
女买家万念俱灰,在生殖中心听人说寒山寺附近有家中医诊所名医坐堂,治愈了多个不孕不育者,锦旗挂了满墙,她和男买家赶到苏州慕名求子。
两人只挂到元旦的号,头天在酒店住了一晚。元旦当天,两人起大早去看中医,门口排起了长队。女买家去上厕所,在拐角处被一个抱着孩子的陌生男人拦住讨钱。
女买家只当行善积德,给了男人一张百元大钞。男人不住地道谢,问她肯不肯再做点好事,收留这可怜的孩子,他实在养不活了。
女买家吃惊,她想自己生,拒绝了。男人哭求她发发善心,孩子饿了两天没吃东西,再没人收留,他只好带孩子去跳护城河。
女买家恻隐,问这孩子是否有残疾,为什么不送去福利院,男人说孩子身体健康,是他无能,养不起。
非残疾孩童送去福利院很容易被人收养,但是把亲生骨肉送人,男人已觉肝肠寸断,如果孩子养父母家境一般,以后还得受苦,他拼死想把孩子送到富贵人家。
这家诊所收费高昂,男人来碰运气,以讨钱为由帮孩子考察未来的父母,不光经济条件不错,还得心善。心善的人才会对收养的孩子视如己出。
男女买家穿戴光鲜,有气质,入了男人的眼,男人把女买家视为最后的希望:“你要是也不收留,我就拿着你给的钱,给儿子买点好吃的送去福利院,总不能真让他跟着我去死吧。”
是男孩。女买家心一动,掀开襁褓一角,孩子白白净净,长长睫毛弯弯眉,睡相乖乎乎,好看得像梦里的年画娃娃。
孩子突然醒来,眨着眼睛,下意识喊妈妈。女买家冲他笑,喊他乖乖,孩子揉揉眼睛,咕哝了一声毛豆,女买家心都化了,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好,好,毛头。”
孩子摸摸她的脸:“Baby。”顿一顿,说,“Nocry。”
女买家泪如雨倾,就这一瞬,她决心收养这孩子,问:“你家碰到什么困难了?”
男人说父亲重病,母亲瘫痪,妻子很能生儿子,这是他第3个儿子。父亲等着他筹钱治病,可是10万块医药费是天价,他一筹莫展。
女买家说男人个头矮小,戴一顶帽子,没有明显特征,这和倪芳及目击者一致。她的讲述大部分趋于真实,但在往不知者不为罪的路上引,杨正南问:“你们不让孩子读幼儿园,是怕他对别人说他叫杨嘉忆,背出我和他妈妈手机号,还怕被我们找到,是不是?”
女买家哑了。怪只怪她买了个烫手的孩子,他抽抽噎噎背手机号码,求她给他爸爸妈妈打电话,快点接他回家,她不得不关起来哄,亲自带他,怕人多口杂,连保姆都不敢请。
男买家也不做声。秦舟少年时得知自己是养子,询问原委,他随口编造川崎病史,这个病是他以前求医时听说的,记得它是一种很凶险的幼儿疾病。人说抱养的孩子养不熟,如果说他是弃婴,哪天他心血来潮寻亲,就东窗事发了,说他是病童,教他知恩图报,他才不会有疑虑。
自作聪明,编个川崎病,早晓得说他父母双亡,是被孤寡奶奶送出来,给他谋个生路。男买家悔之晚矣,对秦舟忏悔,女买家轻信别人说的话,他不忍心让她再受罪,也没细加盘问,竟不知那是人贩子。他马上找律师起草协议,把一半家产都赠予秦舟,一天都不拖。
受够了他们拿家产说事。秦舟说:“总说给总不给,怕我不在身边给你们养老,你们人财两空吧?现在想脱罪才果断,有意思吗?告诉你,我和我父母要的是公道。”
连翘说:“给我的那10万块见面礼,还给你们。”
男买家眼睛红了:“说一千,道一万,都是我的错。可你妈妈身体不好,去年还做了大手术,小舟,你能不能,能不能……”
女买家掩面哭泣:“我和你爸爸要是自己生得出来,说什么也不会这样……”
女买家做过两次试管婴儿,先是取卵后卵巢被过度刺激,导致严重的腹积水,做手术后预后不好,差点丢了命;后来打排卵针,吃了一堆雌孕激素药,浮肿发胖,连鞋子都穿进去,结果胎膜破裂,引产告终。
当年做试管婴儿时,医生说有乳腺癌的风险,子宫也可能出问题。面对手臂长的取卵针时,女买家恐惧过,但她觉得孩子是一个家庭的延续,没有孩子绝大多数家庭都会散,她不生不行。
这都是女买家做子宫肌瘤手术前,说给秦舟的。秦舟骂过她:“没孩子不是你造成的,是我爸,你不晓得找别人生吗?”
女买家说男买家除了不能生,没大毛病,在外面玩归玩,搞不出孩子。她再婚找别人,找不到男买家这种经济条件的,何况别的男人未必不在外面玩,老夫老妻了,很多事不想计较了。
女买家可怜又可悲,人贩子夸她心善,但善良的人不会买别人的孩子。倪芳喝道:“生不出来,就去买吗?!”
连翘说:“不能生就接受事实,接受不了就去福利院领养,买孩子是犯罪,你俩读过大学,不懂吗?”
本名是杨嘉忆,被两个买家改名为舟,夸他是拯救他们于苦海的恩赐,但他们把另一对夫妻按进苦海里了。
不仅是杨正南和倪芳,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也都受尽了苦。秦舟搓搓脸,极尽平静:“你们不承认是跟人贩子交易,警方能调查,也能摸清上户口这条线上的人。你们不和我们说实话,去和他们说吧。在我心里,你们是买家,不再是我父母。你们的家产是小雪的。我不接受赔偿,就要你们承担法律责任。”
秦舟说得斩钉截铁,两个买家面色难看,女买家说:“我交代重大情况,能不能免责?”
杨正南回答:“我让我同事进来吧,你们跟他们交代。”
杨正南打出电话,那边没接,很快直接进来几名民警。杨嘉忆被拐当天就立了案,警方不曾放弃寻查,昨晚杨正南跟南通方面取得了联系,今天早上他们派人在小区门口蹲守,只等杨正南跟这两人先谈一轮。
民警打开执法记录仪,女买家交代了情况。她有个好姐妹是安徽无为人,她听出人贩子和好姐妹口音很像,但人贩子只承认是安徽人,还说钱包刚被人偷了,身份证也没了,连最终交易价8万块钱,也是男买家去银行取的现金,没走转账。
男买家去银行大厅取钱,女买家和人贩子在门外角落等,她留了心眼,存心一脚踩空,两手乱抓,掀掉了人贩子的帽子,薅下他好几根头发。她看过的刑侦剧提到,带有毛囊的毛发能提取到DNA。
女买家交代了问题,男买家不甘示弱:“你们要我怎么配合?”
两个买家不知道杨嘉忆的年龄,估了一个4岁上下,把他生日定在上户口那天。杨正南将对社区和户籍部门追责,要求养父说出替他办事之人的信息。
亲朋和周围人的缄口不言也是助恶,可惜无从发落。秦舟和连翘拉住彼此的手。上次见面时,买家指出连翘年纪轻,出身贫寒,虽是苏州本地人,毫无根基,还自夸在南通有多少人脉,能造福他们和下一代。
那些人脉竟是用来把来路不明的孩子变成合法身份,幸有命运如椽巨笔划了一撇,让真正的一家人拨开层层迷雾,重逢在灯火阑珊处。
女买家得到人贩子头发后,男买家拿去做了DNA鉴定,保存了报告单。那几根头发也装进干净信封里,一锁多年。
人贩子拿了钱,消失在人海。他在银行外露了脸,但银行网点的监控保留不了20年,这份毛发是确凿罪证。警察跟随两个买家上楼取证,秦舟也上楼,去自己的书房拿东西。
把他们当父母,他们怎么说就怎么听,连搬家时弄丢相册的谎言都信了,但脑海中有过被拍照的经历吗?想得起来的是小学入学和毕业拍过证件照,别的时候都没印象。
杨正南和倪芳都来过南通,两个买家会不会见过寻子海报?那几张证件照都不知去向,是怕哪天养子做对比吗?
秦舟翻到团员证,照片是他人生最丑的青春期模样,但是想让爸爸妈妈看看那时候的他,这是他找得到最早的照片了。
最重要的抽屉里是团员证、准考证、笔记簿、收到的情书和大学录取通知书,秦舟找个旧背包,把所有物事都倒进去,他只有这一点点东西能给爸爸妈妈看,只有这一点点。
高中时喜欢唐伯虎的诗歌:“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卖酒钱。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别人看不穿。”背得摇头晃脑,却不记得桃花坞是家,不记得自己是家住姑苏桃花坞的杨嘉忆了。
书桌前,秦舟泪如泉涌。爸爸妈妈缺席了他的成长岁月,永远不知道他从儿童长成小少年的模样了。他也缺席了爸爸妈妈的盛年,他们的盛年在苦痛中度过,该怎么补偿他们半生辛苦?
书房门边,倪芳眼含热泪。儿子小时候被巷子里的大孩子打,打不赢,大声放话:“我爸爸是警察!等他下班回来,把你们都抓起来!”
邻居说这孩子人小鬼大,有血性,被推倒,爬起来追上去打,输了也不哭,坐在地上抓石子砸人,死不服输。
杨正南回家说:“小朋友欺负你,但小朋友不是坏人,爸爸不能抓他们。”
倪芳说:“不好用‘爸爸是警察’吓唬小朋友,不然小朋友碰到坏人了,不敢去找警察帮忙了。记住,警察是帮小朋友和大人抓坏人的。”
20年后,不再是小朋友的杨嘉忆带着爸爸来抓坏人。倪芳心有余悸,她的儿子被那两个人抚养,奇迹般地长成正直热血的人。命运环环相扣,如果他不是今天这样的为人,她和杨正南可能就错过他了。
两个买家交出物证,被警察带下楼。秦舟背着旧背包走出书房,连翘牵住他的手,女买家泪汪汪地喊:“小舟!”
买方得承担刑事责任,这毋庸置疑,但对孩子而言,买家是养育他的人,多年相处有感情,接受不了把养父母送进去,生身父母受制于孩子的态度而放弃追责,使买方以养父母身份免于刑罚或被轻判。
秦舟能理解这样的孩子,也知道女买家在跟他求情,但是这两个人真狠,骗他20年,初中前的照片一张都不给他留,他怎能不恨,不想绳之以法?他对女买家说:“我和我父母对你们追究到底。”
男买家不忿:“我们揭发了那个人!他才是罪魁祸首!”
秦舟说:“坦白从宽,宽不是赦免的意思。”
秦舟大致知道家里的资产,竟然一心恩断义绝,女买家不死心:“小舟,你对我们就一点感情都没有吗?我们是真心把你当儿子,真心让你继承一半资产。”
男买家说:“你不要,也得替他俩要点补偿吧?我是真心给。”
父母是怎样的人,秦舟可比这两个买家清楚,他冷眼以对:“钱做不到的事有很多,你们不信,我就做给你们看。”
女买家泪眼模糊,谁叫他漂亮聪明,让她生出了念想。谁知道这漂亮聪明,最终指引他回到故乡,找回了家。
当年,人贩子很怕杨嘉忆多说话,强行灌下掺有安眠药的牛奶。杨嘉忆呛得直咳嗽,哭闹着朝女买家伸手:“阿姨,他是坏人,你快帮我找我爸爸,我爸爸是警察,他叫杨正南。”
人贩子说孩子在开玩笑,自己就叫杨正南,杨嘉忆哭着打他:“他不是我爸爸。阿姨,你快打我爸爸电话。”
人贩子从装束到气质,生不出这样的孩子,女买家明白。可是孩子太可爱,她想留下他,哄他入睡:“毛头乖,毛头乖乖,我们等下就去找爸爸。”
孩子相信了,跟女买家贴贴脸,表达他的感激,女买家更舍不得撒手了。20年后,她悔不当初。都说3岁看到老,自己为什么不信。
做完笔录出来,已是正午。4个人心里都松快一截。连翘伸出手背挡住眼睛,从指缝看秦舟。这个动作秦舟对她做过,他说被她拿5百万替夫还债的人性光芒闪到眼睛。
连翘夸某人也闪着人性之光,秦舟不由苦笑。买家掠走了属于生身父母的天伦之乐,把一个美满家庭搞得支离破碎,他俩得付出代价,不然太不公平。但如果他没和父母成为朋友,不了解他们在经受怎样的锥心之苦,他对买家可能做不到这样决然。
两个买家被收押,等待他俩的是量刑。连翘挽住秦舟,他俩都受过高等教育,懂得留存人贩子DNA,仍然放不下养儿防老的执念,铤而走险干出买孩子的事,既恶毒又愚昧。
一家人终于有心情吃顿好饭。餐厅包间里,第一杯酒是敬连翘的,秦舟彻底懂得她当初不是过错方,为何甘心净身出户,他也什么都不要,只要买家获刑。
当了20年亲人,秦舟很明白,现在他满腔怒意,压制了对那两个人残存的感情,之后会有段难挨的时光,不过没关系,连翘能帮他消解。“亲情”的表象下是血淋淋的恶性犯罪,他绝不谅解。
秦舟证件照只有几张,好在跟初恋女孩拍了很多照片,连翘和倪芳看得笑叹连连。杨正南把几张证件照摆到一起,遗传学真是玄妙,团员证那张不怎么像他,也不像倪芳,高一准考证那张就像倪芳了,大一那张又像他多一点。
倪芳收好照片,杨正南给3人看意杨树,它在死亡的黥痕上长出来,多么了不起。国庆节期间,他找人填平池塘,种满了意杨树,后来工人回话说都活下来了,秦舟和他约定30岁时一起去看它们。
昨晚大家都没睡好,倪芳问是否休息一天再回苏州,秦舟理解了“不共戴天”的字面之意,买家使他恶心,他连从小生活的南通也不想待了,下午就走。
3人启程回苏州,杨正南去趟扬州,跟陶家欢待一会儿,然后就折返南通,追索人贩子归案、向本地有关人员追责,他有他必须亲手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