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在桃花坞一带,两栋私房并排而建,都是两层小楼。今年买进的那栋有租户,杨正南和母亲住的这栋门前种了两棵柿子树,结着青色的柿子,是杨嘉忆出生那年爷爷种的。
几棵月季开着花,是杨正南回苏州后随便种的,院墙边爬山虎和牵牛花肆虐爬行,后院被杨母种满了蔬菜。
杨正南懒于打理院落,牵牛花是自己长起来的,有点野,他想等秋天时,让连翘和秦舟来种些花花草草,那两人很会生活。
杨正南请了阿姨上门烧菜,两人进屋时,阿姨在煲汤,饭桌上摆了几道菜。杨母迎进陶家欢,陶家欢奉上礼物,她下午在工坊买了金项链和手镯,连同水产品公司送的珍珠礼盒,一同送给杨母。
杨正南被母亲催婚时说已经跟人谈着了,母亲问这问那,他没多说。今天早上,他才跟母亲说要带回家吃饭,媳妇非常好,希望母亲以贵客相待,不要以长辈自居,更别想着立威。
母亲听了不高兴,忍了。这一见面,她惊住了。满以为杨正南找了个30来岁的,结果是个小姑娘,她顿时喜忧参半。喜的是儿子好本事,找了个小娇妻,忧的是年纪太轻靠不住,愁人。
陶家欢还不到25岁,杨母琢磨开了,这么年轻,能多生几个,但儿子年纪不小了,多生几个负担重。她执起陶家欢的手,殷切地问:“你知道正南以前的事吧?他苦了半辈子,你快点给他生个大胖小子,生一个就行!”
陶家欢最讨厌“给他生”“为他生”的说法,孩子不也是妈妈的吗?但多想想不无道理,孩子冠以父姓,传承延续男方家族,可不就是“给他生”?
杨母今年70岁,又是神经性耳鸣,又是糖尿病,面相比年龄苍老,陶家欢不惹她生气,抽出手,笑着说:“我和他有数。”
杨正南早上跟母亲说了又说,母亲依然管不住嘴巴,他催母亲试戴首饰。母亲很忧虑,小姑娘说话没个疼人劲儿,看着是个有脾气的。
杨正南瞧出母亲想给陶家欢立规矩,让陶家欢去后院摘点黄瓜番茄,等下他做个糖拌番茄。
等陶家欢去后院转悠了,杨正南低声跟母亲说:“人家刚上门做客,你就催她生孩子,不礼貌。”
母亲摆起脸:“儿媳妇也说不得?你也不想想你多大了,我不催,她就以为自己还小。她不早点生,你等得起吗?年纪轻的好生养,我还能帮她多带几年。”
一个能把企业做上市的女人,在另一个女人那里,可被谈论的只有生孩子这一项。杨正南恼母亲思想僵化,也沉下脸:“你看你,说你两句你就摆脸,也就我能不在乎。家欢是你儿媳妇不错,但你跟她今天才刚认识,说话办事不能没分寸。以后也要注意,就当个熟人相处,问个好,问声吃了没,说点场面话,别要求她这啊那的。”
这些话,杨正南在跟陶家欢刚确定关系时,就对母亲打过预防针,早上也嘱咐了,但母亲没听进去。
多少人在见到女人第一面时,就问结婚没,生孩子没,母亲不明白这对别人是冒犯,相反,她被冒犯到了:“你这说的是什么混账话!我是她婆婆!”
杨正南说:“家欢以后喊你一声妈,是冲我的面子,不是真把你当妈。你别想管东管西,做她的主。”
母亲气不过:“我一眼看出她脾气大!不帮你敲打不行!”
杨正南拧起眉:“你才叫脾气大,人家一进门就送你首饰,你扭头就想敲打她,合适吗?”
母亲委屈了:“是你说不用我买金货,我下午把红包准备好了,想着吃完饭就给。”
后院没动静,陶家欢一定在听两人交谈,杨正南用正常声量说:“你俩其实隔了两代人,生活方式和观念都不同,今后你过你的,她过她的,和和气气,皆大欢喜。你别总想着敲打谁,一敲打,我夹在中间受罪。你说你儿子苦了半辈子,你能让你儿子下半辈子好过点吗?”
母亲瞪眼,压低声音:“怪你自己!你找个30多的,知冷知热会照顾人多好,她像个安安心心伺候你的吗?”
死守旧观念的人,别人说话她油盐不进,杨正南起身:“玉碗不是用来吃饭的。家务活我来干,你有话跟我说。”
杨正南去找陶家欢,母亲气得心口疼,这男的这辈子就栽在女人手上了。上一个一脸轻佻相,把儿子丢了,这个一脸娇气相,也不像个懂事的,明天得去他爸坟前说道说道。
饭桌上,杨母学说场面话,陶家欢敷衍她,气氛还算融洽。饭后,杨母封了见面礼,红包里是一张银行卡,里头有100001块,万里挑一的意思,她拍着陶家欢的手让她别嫌少,婚礼那天她再封个大的。
这10万块应该是杨正南准备的,陶家欢把红包给了他:“你帮我收着。”
杨正南没推让,陶家欢不看重这些,还让他婚礼从简,做到连翘和秦舟那种小而温馨的水平就很理想,他压力不小。
母亲不好相与,杨正南想过婚后不让陶家欢和她同住,陶家欢不在意,她忙,没那么多时间在苏州,跟杨母也没那么多时间闹矛盾。她和肖姗的出租屋基本闲置,租金花得心疼,婚后她退租搬来住,又省钱,又能和杨正南待着,杨正南照应母亲也方便。
家里是杨正南和倪芳结婚前装的,有些过时了。他回苏州后无心捯饬,保留着儿子在家时的样子,只换了些家具电器,前几年才把外墙弄了弄,江南雨水多,墙壁都潮了。
婚礼后陶家欢就住进来,杨正南带她参观:“重新装一下吧?装修期间我和我妈去隔壁租户家住,你晚个半年再退租。”
陶家欢对居住条件不挑剔,杨母住楼下,她和杨正南住楼上,闹点小矛盾也不用大眼瞪小眼,答道:“我感觉还好,先别装了,有宝宝了再弄儿童房。不过沙发可以换个新的,卫生间我想换个花洒,我来买吧,就买连云港酒店那种,特别好。”
杨母听到,心情转好。她拿了红包转手就给杨正南,还不让装修,婚礼也是杨正南看着办,没要这要那,还挺本分,儿子有办法啊。
杨正南的卧室整洁干净,床和床褥都是新换的,床品很素净。陶家欢小声问:“楼上楼下隔音好吗?”
母亲在楼下电视声音开得老大,也传不到楼上,杨正南亲她一下:“放心。”
主管会计师打来电话,后天又有工作了。陶家欢的假期只剩一天,告辞回连翘家,杨正南送她,又一起去平江路的白色夹竹桃树下坐了坐。今天七夕,路上情侣们成双入对,两人办了房产过户,亲手制作了婚戒,还见了双方父母,很圆满。
昨天陶家欢被家里的儿童房搞得很伤心,在连翘和秦舟家吃火锅时,她感慨世上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连翘的卧室被改成书房时,她竟然没多想。
杨正南阅历丰富,但他和倪芳都是独生子女,堂表亲也没两个,他坦陈自己在看到儿童房时,才对家庭里存在的不公平现象有了最直观最刺痛的体会。
“女儿迟早是别人家的人”这句话,杨正南多年耳闻,但目睹才有冲击力。女儿还没“出嫁”,娘家就没她的房间了。
女儿是当外人养的,不给物质支持,精神上还打压,回娘家是客,但又不像客。人们对真正的客人不会予取予求。
这是属于女人的群体困境,男人多半熟视无睹。连翘听了说:“所以我经常跟秦舟交流。性别不一样,导致我们看待世界,被世界对待,都是不一样的,我不能容忍我男人意识不到差异。如果他不认为这社会对男人比对女人友好,我和他处不来,更走不到一起。”
有多眼瞎心盲,才看不到伴侣的难处。人得懂得自省和反思。杨正南很明白自己是性别获利者,比如他能被陶家欢怜惜,进而真心倾慕,义无反顾和他在一起,比他优秀得多的倪芳却遇不到这样的男人,更别说年轻男人。
倪芳自己也承认,她对世界有过误判。她得到过很多人的善意和优待,连被言行轻薄,都能自我美化成是在赞美她有魅力,觉得世间人情单纯可亲,其实只因那时她年轻,长得也不错。40岁往后,她基本不具备被爱的可能,但因此获得了清净,视她为可亵玩对象的男人少多了,她活成了一个普通又放松的人。
两个人缔结伴侣关系,必须成为抵背对敌、互相维护的盟友。杨正南说:“我母亲说的话,你不要听,也不用想着别让我难做。我们是站在同一边的,任何时候你心里不舒服了,都别觉得小题大做,要告诉我,我来处理。知道吗?”
白色夹竹桃花期过了,一树葱茏绿意。陶家欢说:“我上司和甲方不好听的话多了去,你妈说的算什么。她说她的,没往我耳朵里钻,更不放在心上,我只听你说什么。”
媳妇就爱听甜言蜜语。杨正南说一会儿,聊点婚礼筹备的事,然后再说一会儿。
第二天,杨正南带陶家欢去公墓祭拜父亲,再去找成成和小玉,国庆节两人结婚,花童重任还交给他俩。
小玉咧嘴笑,她早看出杨伯伯喜欢陶姐姐,过年逛东园时,他总在偷偷看她。她问:“以后我要喊你陶阿姨吗?”
陶家欢笑道:“你想喊什么喊什么。”
4个人在电玩城玩到下午,陶家欢该走了,小玉把她扯到旁边说悄悄话,问她为什么要找杨正南,他人很好,可他比陶家欢大那么那么多。
陶家欢苦着脸说:“我也想在他年轻时认识他。”
小玉说:“可那时候你才刚出生吧。”
陶家欢说:“是啊,太不凑巧了,但我还是喜欢他。”
小玉又说:“你是因为杨伯伯对你特别特别好才和他结婚吗?”
假如杨正南对陶家欢没有特别特别好,她也不在乎,她的爱意被接收,就非常开心。当她爱着,她尽情释放爱,尽兴施与对方,不衡量对方回报多少,也不审视自己的付出是否值得,因为是她想去爱,对方只是她情感投放的载体,载体不躲不避就行,回应她三五分,都是额外附赠。
爱或不爱,全凭自己心意决定。然而,小玉妈总对女儿说“你爸爸好起来对我还是很好的”,小玉也不是个自我意识强的孩子,陶家欢尽可能用不误导她的说法和她交谈。
之所以和杨正南结婚,不是出于他对她特别特别好,这是两个人在一起的基本条件,最主要是他能为她的生活添光加彩,就像小玉有了词典笔,以前英语考70分,后来考85分一样。
陶家欢工作累的时候,杨正南会跟她说说话,让她开心,在她有空的时候陪她吃喝玩乐。将来有孩子了,他负责带孩子,做家务,陶家欢有很多时间去赚钱,去长本事。本事长在自己身上,谁也夺不走,发生再大的事也不怕。
这些是精神上的好处,物质层面是陶家欢获赠了杨家的私房。她本来不想这么说,但小玉和她的成长环境不同,性格也不同,她以后想多和小玉聊聊,让小玉明白,谈恋爱或结婚,得让自己尝到很多甜头。这样小玉长大想择偶,或许能和她妈妈完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