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出所门口,陶家欢等到杨正南,他穿着黑色大衣缓步走来,脸上表情很淡,看不出颓意。但赵恺说他停职期限未定,枪支、警械和证件都上缴了,不能穿警服,也不准上岗执行职务。
杨正南走到近前,陶家欢嗓子发干,她来道歉,可她拿什么道歉?赵恺只说父母在所长面前痛骂杨正南,没说具体内容,可是把自己女儿都看得低如尘埃的人,必然狠狠羞辱了他。
父母兄长的所作所为让陶家欢无地自容,她忍着眼泪说:“杨警官,真的很对不起你。我爸妈让我去相亲,我说心有所属,但只是单相思,他们不信,偷看我手机,查出你是谁。我很抱歉我有这样的家里人。让你受委屈了,是我不好,可我不知道怎么弥补,真的很对不起。”
杨正南沉默如夜色,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小玉的情景。那天是路人报警,此人途经小巷,听说有个孩子被父亲扒了裤子吊起来用皮带抽打。
杨正南和同事赶到现场,才知道小玉父亲经常毒打妻儿。邻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人报警,似乎打老婆不算事,对孩子棍棒教育也不算事。
小玉屁股和大腿上被抽出一道道青紫色伤痕,躲进卧室。她挨打的原因是偷了父亲20块钱,买了本她很想要的画册。
杨正南批评小玉父母对孩子太野蛮偏激,得多交流沟通,耐心开导,不能用暴力。小玉爸不服气,理由是比将来被别人打强,小玉妈说偷钱除了打,没有更好的教育方式,小玉爸是恼了心才这样,平时小玉不听话,他甩两巴掌就算了。
看热闹的邻居帮腔说小孩子听不懂大道理,打是让她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深刻记住改正。有人问:“两位警官,难道你们一次也没打过儿子女儿?碰到这种事,打才能长记性,不打不成材。”
陶家父母为了打消女儿的念头,把她反锁在家里,扣住她手机,不准她和外界联系,还跑来所里闹,像这样简单粗暴对待孩子的人何其之多,并且不觉得自己哪里有问题。
杨正南低头看陶家欢,她睁着一双泪巴巴的大眼睛,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她曾经说她成绩好,父母从不打她,老师也很护着她,当时她骄傲锐气,此刻她羞愧难当,快擡不起头,还很伤心,但倔强着不哭。
前两次拒绝陶家欢的时候,她都不曾这样破碎脆弱过,是被父母伤到心了吧。
初次见面时,杨正南就看出陶家欢钝感,她不是玲珑心肝的人,没那么容易受伤,所以被她告白,他回绝得很干脆。
如今看来,钝感保护了陶家欢,使她到现在才明白她父母和兄长的为人。其实也好,她不像成成和小玉那几个孩子,他们处境艰难,养成了敏感性格,多思多忧,得多花些时间化解。
街道边,大风追逐着落叶奔跑,杨正南说:“小陶,你不用有压力。我正好趁这段休息一下,教所里的人练练功,不会没事做。我很多年前就不在乎前途了,你倒是得多重视些,别再对我执着。”
明亮的月光下,杨正南长身玉立,眼中有怜恤,陶家欢和他对视,心颤腿软。父母在她声嘶力竭澄清后,依然来找他麻烦,毫不顾及女儿的颜面。对比起他,父母对女儿半分温柔呵护的心都没有,她难忍伤感:“我又没影响到工作。”
杨正南说:“但是你该放下。如果发到网上去,所有人都会劝你快跑。他们是有道理的。”
陶家欢说:“我知道他们是好意,但他们不能替我过人生。同龄人就不会有问题吗?你看我姐和刘天宇。我就是喜欢你,也没再打扰你,心里想着犯法吗?你管我放不放下。”
说到后面,陶家欢失控了,声音在抖,杨正南无言可答。想着他被自己坑了,又受处分,又被人议论,以后无颜再见他,陶家欢很绝望,一口气把心里话都说出来。现在不说,就没机会说了:“我没觉得你老,我觉得你好看。第一眼就觉得。但是我姐和秦舟都说你结婚了,我不敢有别的念头。后来你去KTV救我,摩西分开红海可能就是你走过来的样子,我克制不住喜欢你。
我姐骗我说你和你妻子感情很好,还有个读大学的女儿,我不能怎么样,可我还是喜欢你。你可能认为我是年轻人,喜欢你是一时冲动,可我的喜欢不是头脑发热,我有身体反应。每次靠近你,我都知道。”
陶家欢脱口而出,把自己吓一跳,但说了就说了。喜欢他,不丢人,说出来,也不丢人。
杨正南默然。陶家欢心直口快,说得如此直白,不是年轻人对年长者的倾慕,而是女人对男人,眼神也直勾勾,他别开眼去,过一下,他说:“等你到了我的年纪,我是老头了。”
看一眼是一眼,陶家欢盯住他,抢白道:“老头不是人吗?街上那么多老头都活得中气十足,我吵架根本吵不赢他们。我们公司有个门卫73了,每天骑电动车上下班,呼啦来,呼啦去,精神头比我们好多了,我们都喊他朋克大爷。”
杨正南故意问:“朋克?”
月亮穿过云层,时明时暗,光落在他脸上,面容英朗里带有些许神秘,是不年轻了,但岁月给他添上了林下萧散之致,是陶家欢喜欢的味道,她贪婪地多看几眼:“你可以理解成摇滚。”
杨正南说:“看到了吗,我听都听不懂。小陶,我们是两代人,有代沟。”
陶家欢伸出两只手,比了比:“代沟最多这么宽,跳一下就过来了。画漫画的,拍电影的,写小说的,摄影的,大把中老年人。要是他们都把代沟当回事,拒不和年轻人交流,世界上会少了很多好看的作品。但你肯定也知道,年轻人也爱老导演,票房那么高就是证明。”
杨正南又无言可答。陶家欢想到成成和小玉,她认识的只有这两个孩子,但辖区面积大,杨正南一定还善待了别的孩子,她把想说的话都说完:“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返岗,你的钱省着花。我工资可以的,我来给孩子们买这买那。”
她还伤着心,但自信活力迅速回来了,可见她父母兄长没怎么影响到她,很好。杨正南不由一笑。他一笑,陶家欢的骨头又酥了,斗胆问:“杨警官,你讨厌我吗?”
路灯光照着一双泪盈盈的眼睛,像夜空里的两颗寒星,亮得烫人,杨正南摇头。陶家欢说:“所以我和你说话,不算骚扰吧?那我还能给你发信息吧,你爱回不回。”
所有话都说了,陶家欢道声再见,骑上电动车,在闹市车流里穿梭而去。她得跑,不跑就忍不住去抱心上人了,但害他停职,哪有脸抱他。对他的非分之想,只能想,不能有行动。
杨正南遥望那渐行渐远的身影,他在陕西当的兵,战友里北方人居多,有个东北籍好友喜欢说人“虎了吧唧”,回苏州很少再听到,忽然就又想起来了。
夜色深浓,风吹得路旁树叶哗哗作响,杨正南走入人海,走过漫长的临顿路,拐到东北街,再穿过狮林寺巷。这一带是景区,晚上非常安静,整条街空无一人,回忆席卷而来。
认识倪芳是在26年前的冬天,当兵休春节探亲假时,杨正南路过酒吧,里面传来一首旋律令人迷醉的英文歌,他鬼使神差走进去。
酒吧里有很多人在跳舞,人群中有个穿红裙子的女人舞姿曼妙,很抢眼。部队联谊时,杨正南被邀请跳舞,踩了别人的脚,他只知道舒缓的慢三慢四,那一晚他所见的热舞名叫恰恰。
明媚的女人走来邀舞,一曲终了,她眼里楚楚含情,附耳说:“我对你一见钟情。”
倪芳性格鲜辣,但她本职是昆曲表演,在杨正南的印象里,昆曲是高雅艺术,他以为她工作时是温婉高雅的形象。
后来,杨正南应邀去看倪芳唱《西厢记》,那是他平生头一次听昆曲。台上倪芳媚眼如丝,无尽风情,离婚快20年了,他竟然还能记起零星唱词:杏脸桃腮,乘着月色,娇滴滴越显得红白。半推半就,又惊又爱,檀口揾香腮。将柳腰款摆,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
陶家欢说,我的喜欢不是头脑发热,我有身体反应。她眼中泪水盈盈,话语却说得大胆直接,一如唱词炽热浓情,直抒胸臆。
天幕上,明月高挂,月光照亮长路尽头的身影,这一年快要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