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区门口,赵鹿停下车,薄荷糖还没醒,女人们就先下车了,并排坐在花坛边的石凳上吹风聊天。方扣和助理小子短信聊得火热,被康乔讥笑是拇指党,她不恼,将助理小子的短信内容念给她听:“我正在老板的车上看一本书,有一段话很喜欢,与你分享:很快你就八十二岁了。身高缩短了六厘米,体重只有四十五公斤。但是你一如既往的美丽、幽雅、令我心动。我们已经在一起度过了五十八个年头,而我对你的爱愈发浓烈。我的胸口又有了这恼人的空茫,只有你灼热的身体依偎在我怀里时,它才能被填满。小扣,我很希望有一天,我能对一个姑娘说起这些。”
康乔哇哇叫:“欧耶,这就叫上小扣啦?你怎么回他的?”
方扣很乖,一五一十地说:“我说,你能够说起这些的时候,对方已经不是姑娘了,是个没牙的老太太。”
“真煞风景!”康乔回味着方才那段话,“我们已经在一起度过了五十八个年头,这句话迅猛地秒杀了我,师姐,你呢?”
“我只爱《洛丽塔》,尤其是故事的结尾,亨伯特重逢洛丽塔的情形。”赵鹿简短地答。
康乔兴奋地晃她的胳膊:“我也是!”怎能不爱那部书呢,且莫说它那个惊艳绝伦的开头了,结局处亦是意味深长。亨伯特见到阔别三年的他的“洛”,她臃肿、凋败,俗气,怀着别人的孩子,不再是他怀抱里的小妖精,他却依然爱她,无比确认一生一世最爱就是她。她和赵鹿同时背出那个句子,“但我只看她一眼,万般柔情,涌上心头。”
方扣感叹着:“纠缠太深,才会偏执成这样吧。不管他们分开多少年,不管她变得哪副鬼样子,不管做了多少心理建设,只消看她一眼,还是完蛋了。”
赵鹿嘉许:“方扣也读得很深嘛。”
“康乔的枕边书,我耳濡目染,看得也熟了。”换了从前,方扣断然说不出这样的话,是有了长夜痛哭的经历后,才能些微懂事明理。感悟不是白得来的,也算是一寸河山一寸血般来之不易,但没人想再浴血奋战一回。
康乔把头枕在赵鹿的肩上,仰起头看星星。这就是她停留的最大好处吧,朋友在身畔围聚,爱人在近处安睡,一切安详得像农耕年代,就着一碟花生米就能喝一瓶酒聊一宿。常常谈着谈着就睡着了、鸡叫了,天光了,相对一笑,起身去做各自的小买卖。
赵鹿在耳边轻问:“真的不走了?打了飞的去面了一回试,这么快就打了退堂鼓?”
“那些钱是让我头脑发热,很冲动地去了。但考虑了好几天,我还是决定算了。我讨厌自己一个人,也不认可还能再交到像你一样的朋友。”康乔说,“不过去了也挺有收获的,起码知道了自己市价几何,也不冤。”
赵鹿拿她没办法:“在那里,你会前程似锦哪。我可不希望你这么短视,若舍不下我们,乘飞机去看你就是了,现在的交通发达,机票多便宜。”
方扣也劝:“先赚两年前再说,比这边可高不少,关键是上升空间大啊。”
康乔转过脸,问:“师姐,你希望我去?”
赵鹿肯定地点头:“若不希望,当时何必告诉你他们招人的信息?你以为通过他们的面试很容易?多少人被刷下来了。”
“那里没有你们,我是感情动物,很依赖它。”康乔顽固地说,“交通再发达,当我难过的时候,想喝酒的时候,想呼朋引伴的时候,你们能马上出现在身边?不在同城,就会走得生疏些了,可我不想和你们生疏。”
赵鹿没奈何,将她的头发轻捋至耳后:“傻瓜,这么任性,只顾着贪恋感情,有何好处?”
“你不也是吗?”康乔嘻笑,“你放弃大好未来,选择了回国,我就不能放弃漂泊,扎根在此地?”
赵鹿被她说得愣住,隔一会儿才笑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不劝你就是,不过你可别后悔。”
康乔心知对不住她的期望,赵鹿总在替她铺路搭桥,像寡母熬儿似的盼着她有出息,她却一再地为所欲为,事业和感情全都一团糟,活脱脱是个二十出头的愣头青。所以当她看到赵鹿为她安排的画室时,内心深处冷峭锋利的骨气又回来了,她必须、一定、竭尽所能的,要完成一件漂亮的事儿,以对得住自己,和那些期盼的双眼。
回到家后,康乔就在纸上作画,她已多年没摸过画笔,技艺生疏了许多,画得很不顺。要到此时她才肯直面自己,这些年来,她浪费的是什么。她是个很懒散的人,一辈子都在为有朝一日能彻底游手好闲而奋斗,所谓一劳永逸。结果攒来攒去劝是辛苦钱,想偷懒,没偷着,想快乐,没乐着,两不靠,是偷鸡不着蚀把米的典型代表作。
童话本身的图片不够多,康乔得自行添加新的脚本和创作,加上工作很忙,时间总不够用。但这是她的兴趣所在,每天都匀出时间来画着,虽然任务很繁琐,忙起来却也不觉得累,几天工夫就画了二十余张。正巧《星期八》和多家电视台均有合作关系,她托熟人给相关部门看了,对方竟很感兴趣,答应每周三傍晚给她安排10分钟播放。
废耕废织多年,如今又能重振河山,康乔很开心,着手进行动画片制作,家务活就都交给方扣和薄荷糖了。好在两人都很支持她,赵鹿去帮她申请了专利,不时拎些食物来探望,创作期的女人把生活铺排得很美。
只是在入夜时分,她仍感到焦灼。薄荷糖比她睡得早,手机压在枕头下,不给她看见。她说这样辐射太大,他仍我行我素,发短信都防着她,打电话更是避开她,跑去阳台。她画着画,将一切冷眼旁观,他太嫩了,连出轨都很拙劣——他是在出轨,毋庸置疑。
对方是谁?他们到哪一步了?他打算怎么办?换作从前,康乔早就发作了,她心里藏不住事。但这一次她竟奇异地选择了忍,起先她以为是自己舍不得她,才害怕太快知道谜底,后来才发现,她只是不想在忙碌时期节外生枝,腾出精力去处理感情问题。
她全力以赴的是工作和动画片制作,余下的事,都靠边站。
然而,只要真相大白,他们就会飞掉彼此。那,会是何时?
这天快下班时,编辑部闹开了,本城出版局出台了一纸禁令,端掉了《星期八》在内的十多家媒体。在这份《大力整顿出版物发行市场》的政府文件中,点名提到了《星期八》为非法刊物,不仅是扫黄打非的重点整治对象,更要对其“从根本上消除”。
这类文件往常也见过,老板都想方设法地摆平了,为此他安抚人心,挨个说:“没事的,革命花酒两不误啊,雷声大雨点小,咱不怕!”
但康乔很担心这回闹大了,可能躲不过,童话出版一事被她提到了重中之重,起码失业后有事可做,忙惯了的人闲不住。她开始拒绝薄荷糖的怀抱,亲密时分,去难再返。先是抗拒亲吻,渐渐地连拥抱都会推开,薄荷糖委屈地问:“你怎么了?冰糖,你怎么了?”
她看着他,很想说,脏。但他为什么不说呢,他为什么还不告诉她,他有了别人呢?这场拉锯战,他要玩到什么时候?终有一天,康乔忍不下去了,径直问:“你在外头有人,是谁?”
薄荷糖大惊失色:“冰糖,你瞎说什么?我只爱你,哪儿会有别人?”
“你以为我在诈你?”
但薄荷糖认准了康乔是在诈他,抵死不认:“我的心里只容得下你一个,你最近工作和绘画都忙,一定是压力大,别瞎想,乖啊,我去煮汤圆给你吃。”
康乔冷眼看他逃也似的去了厨房,沉下心来继续画画。她简直佩服自己,感情有波折了,竟还能流畅作画,并且是很活泼俏皮的卡通画作。当年她和阿令在一起时,别说背叛了,就连吵个小架她都不行,脑子里闹哄哄的,一桩事都做不好,只想哭,也只想去死,石沉大海,永不醒来。
但对薄荷糖,她保持了连她自己都吃惊的沉着。一生到此,那么多风雨情事都过来了,不在乎多这一件。尽管还和薄荷糖生活在一起,但她冷酷地看清了自己,她只爱他给予的那些好的甜的暖的,一旦背道而驰,她就能抽身离开。
她愿意对他好,但这不包括出轨。她不打算隐忍,也不打算收拾残局,打扫余灰。
她对薄荷糖,竟如此保留。她没想到自己竟残酷若斯,一察觉他有外遇的嫌疑,就在盘算着何时开口说分手了,仿佛随时能够离去,不留眷念。或许是在那天他说出她现实她爱钱时,她对他的心就冷了下来,之后她被他捂暖了一点温度,但他们和好,永不如初。
说到底,他不是阿令,他不是大叔,而她也不是从前的康乔。对他,她自私,只肯索取。只要发现有不妥之处,她就收回了自己的情意。
看清这一点的康乔在夜晚感到了自己的凉薄,当初她和他谈恋爱,那么多人都来反对,她自己也明白终会分手,早晚的事。当这一天就要到来时,她是有起身相迎的准备的,既然如此,来就来吧,她不躲不避,不妥协,也不委屈求全。
眼见她起高楼,眼见她宴宾客,眼见她楼塌了。赵鹿说康乔太过情绪化,不是偷懒的活法,她听不顺耳,但这是真的。她对自身的性格缺陷选择了听之任之,终于尝到了苦头——扑腾多年,她仍两手空空。事业上,她放掉了人皆艳羡的好去处,而感情……也只是将就的产物,她的枕边人,不是她的梦中人。
她的梦中,另有其人,曾经是阿令,现在是大叔。尤其是近来,大叔像个影子,一再逗留在她的梦境里。在长长的林荫道上,他们并肩走着,她遗憾地说:“我曾经把青春献给了你,现在却是个残破品。”
大叔却停下步子,把手伸向她:“不,如今才是最好的时候。你不嫌我高,又到了可以嫁给我的年纪。”
惆怅旧欢如梦,当康乔又一次从梦中醒来时,心灰暗到了极点。她想她是可悲的,她无力阻扰自己和薄荷糖同床异梦,且越演越烈。梦境是一种征兆,她的潜意识是在心虚了,她对薄荷糖做不到一心一意,将过往清空。
能收放自如的,不是真爱,从这天起,康乔慎重地把和薄荷糖分开一事提到台面上,寻找合适的时机开口。她贪恋他的温暖,她很矛盾,但她不想对不起他。放手让他去找寻洁白无瑕的感情,才是对他好吧,那是她给不了他的,但另外的人能够给予吧——
果然,另外的人来了。
三天后,康乔收到了一封匿名信。薄薄的信封里,装着一张照片,是薄荷糖和陌生女孩亲吻的照片,是夜景,背景不清晰,但她知道,那是薄荷糖。
他们是在热吻。
照片没有署名,但不难猜出是照片中的女孩所为。康乔端详着照片,女孩个头很高,胸很大,面孔平淡,但她吻得很用力。这,就是林之之所言:“都这样还不分手?这不像你。”这就是真相,这就是薄荷糖说,“不管发生什么事,别离开我。”这就是她的爱人——是的,他们同床异梦,谁也不老实。
这一天终于来了,康乔气急反笑,照片就搁在桌上,很刺眼,但她真的能去指摘薄荷糖吗?女孩不甘躲在暗处,自己跳了出来,但薄荷糖,你呢?
薄荷糖仍一无所知,照常在QQ上给康乔讲着小情话,隔片刻,咚咚咚地跑进她的办公室,递给她一瓶苹果醋:“挺好喝,尝尝看。”
他完全没事人一个,呵呵,演过话剧的男孩子,你的演技果真不同凡响,真沉得住气呢。康乔冷眼看着他忙活,等他主动认罪,但他没有,反而欺身前来,摸摸她的额头:“你怎么了?气色不大好,感冒了吗?”
康乔不说话。
薄荷糖着急了,俯身把脸贴上她的:“有点烫,冰糖,你怎么了?很难受是不是?我带你去看医生好不好?”
男孩子仍是温言好语的情人,可是亲爱的,你对别人也会这样吗?你如何称呼她呢,你会喊她为宝贝吗?我亲爱的薄荷糖。
她早就感到薄荷糖变心的苗头了,她以为当真相来临时,自己不会太在乎,却还是不行。她计划过和他分开,虎视眈眈地等到了一个硕大的时机,但她高估了自己。照片中两张亲吻的面容一再地在她脑中浮现,一遍一遍,像电影镜头,拉近推远,来来回回。康乔抱住头,狠狠地闭上眼睛,不行,她不能想起这些,她得回家。
去赵鹿身边,去她身边,抱住她,被她抱住。在她最要好的朋友跟前,痛哭一场。
甩脱了薄荷糖的阻拦,康乔冷着一张脸离开了公司。他追到楼下,不解急了,连声问:“冰糖,冰糖,你在生我气,可是为什么?”
他还想隐瞒到什么时候?康乔几乎要冷笑了,她没想到自己居然还能启动这个表情,从挎包里抽出那张照片,扔在地上,跳上一辆呼啸而来的出租车。
半分钟后,薄荷糖打来电话,她不想接,挂断了。但他不屈不挠地又打了过来,她接了,她想听听他会说些什么。电话那端,薄荷糖的声音在发颤,他很慌:“冰糖,你听我说……”
“嗯。”
“那张照片是假的,是PS的!是有人想离间我们!我只爱你,我没和别人有亲昵举动,你相信我,我……”
康乔摁了电话,坐在出租车上冷笑连连,司机被她吓着了,回了几次头。PS?他哄谁呢?她是科班出身,早在十年前,当他还在念小学时,她就在学习这些软件,他哄谁呢?
她宁可他坦**,而不是抵赖。在确凿的事情面前,他竟然咬紧牙关,死不认账,好样儿的,演员薄荷糖。这有用吗?告诉我,你掩饰得了吗?
在赵鹿家里,康乔捧着热腾腾的柠檬红茶,手抖得快要拿不住杯子。赵鹿慌忙坐过来,揽住她的肩,急切道:“小乔,你哭啊,你哭出声啊,小乔。”
康乔发现自己哭不出来,带了哭腔的反而是赵鹿,她是众人眼中的女斗士,雷霆起于侧而不惊的角儿,可她看到康乔这副样子,竟慌得手足无措:“小乔,小乔,小乔……”
除了喊着她,她什么事都不能为她做,只能一遍遍地说:“别伤心,小乔,别太伤心,小乔。”
一杯红茶下肚,又干掉三块巧克力,康乔才略微镇定:“不伤心,我恶心。”
那张吻过别人的唇,吻了她。他在她耳旁说着亲爱,说着至死不渝,说着忠诚……呵呵真恶心。而她何尝不恶心呢,是,她没和别的男人有染,她只是在梦见他们。
精神出轨和肉体出轨,谁更该死?她和他,谁都不是省油的灯,却同衾同眠,还诉说着同生共死的誓言,真虚伪。
虚伪得康乔不能接受这是自己,她怎么可以在如此高龄干了这么一大堆破事儿?她自欺欺人地劝自己去爱去相信去天长地久,但她连身边人都哄不过去,他识破了她,继而报复了她。
她把生活搞砸了锅,可赵鹿却说:“好了,扯平了,你们争先恐后地给彼此戴了一顶绿帽子,分吧。”
薄荷糖却不愿分手,他快把她的手机打得没电了她也不接,他只好发来短信:“冰糖,你一定要相信我,那真是一张假照片,合成的!我爱的是你,不爱别人,你要相信我。”
康乔举着手机,困惑地问赵鹿:“说句实话他会死吗?”
赵鹿耸耸肩:“身为同一个星座人类,我得说,我们双子座以出轨为己任,并且抵赖至死。即使被捉奸在床,也要一口咬定只是在为对方做按摩,相信我。”
“那你怎么不是?”康乔不认同,“跟星座无关,不然他以一人之力抹黑了你们全体双子座,身形未免太伟岸。”
“我是双子中的奇葩啊,俗称战斗机。”赵鹿借康乔一副肩膀,让她靠得舒服些,“你们射手座也花心,但花得坦**诚恳,有一说一,可双子只会将撒谎进行到底。你等着看吧,前方还会有层出不穷的谎言等着你。”
“我不要了。”康乔垂头丧气,“你会笑我吗,师姐,我想讨伐他,才发现自己没有资格和立场。你看我把感情搞得这么窝囊、这么丢脸,连我自己也是丢脸的。”
赵鹿反问:“谁说爱情就只是春花秋月的诗歌?生命怎么就不能丑陋和可笑?你没那么爱他,你得放过你自己,也放过他。”
康乔在赵鹿家住下了,方扣打来电话:“你们吵架了?他来了,好像哭了,开着门在等你。”
康乔简略地说了几句,方扣大惊:“这么快就变心了?”
这么快就变心了啊,我的薄荷糖,变得遮遮掩掩猥猥琐琐。可你一直多么知道,我最爱的品质就是光明磊落。
我介意你出轨吗?介意。我介意你撒谎吗?更介意。
你真让我失望,想到你是那样一个黑眼睛的清澈少年,却满口谎话,我的失望不可遏止。
愤怒出诗人,康乔坐在画板前拼命涂抹,状态似乎全又回来了。赵鹿看着,不住称赞:“小乔,我像是看到了十多年前的你。”
十多年前,她是绚烂的艺术系女郎,最爱饱满鲜亮的色彩,尽情挥洒,青春比猛火嚣张。在她碌碌无为了多年后,她又做回了最随性的自己,拜赵鹿所赐。
师姐,你让我深觉,人生之路有你同行,我多够运。康乔不知疲倦地画下去,画下去,过了凌晨还没有倦意,而赵鹿意外地接到了一个电话,喜上眉梢地和对方说了一会儿,向康乔通告:“昨天上午你交给我的那组童话图片,我送给林家栋的朋友看了看,他的玩具厂正要吸纳新鲜的卡通形象,对它们很感兴趣,问你是否还能再画一些供他们打版。”
“啊?”喜讯太突然,康乔张口结舌,“这也能卖掉?”
“能啊,价钱还不坏。”
康乔高兴得和赵鹿抱成了一团,不住地说:“太好了,师姐,太好了!”
赵鹿也很欣悦,抱着她说:“小乔,你还是那么好。”
当下两人就推敲了新的思路,意大利童话的版权被赵鹿买下来了,所有的卡通形象都能以玩偶的形式投放市场,它们是新奇的,必会占据市场份额。康乔所要做的就是将它们更为本土化,用色更鲜艳,表情更丰富,赢得了儿童和女性的心,就赢得了全世界。
林家栋的那位朋友生意做得很大,产品远销到欧美,对好的作品需求很大。这一块大有商机,赵鹿的野心绝不止让康乔成为玩具公司的设计师,她更在意的是合伙人的身份,以股东的形式参与经营。康乔不大懂这一块,赵鹿安抚她:“你好好画就是了,除了这部童话角色,再设计一些新的出来,我当你的经纪人。还有呢,我今天听网站的线人说,新媒体在运营了,晚晚加班到11点,累得不成人形,还好你没去。”
“他们的人工开得不低,能清闲才怪。”情场失意但职场得意,康乔忙到近三点才睡。临睡前摸出手机上闹钟,这才看到薄荷糖发来的一长串短信,她一条条看过去,嗬,他竟仍不说实话,再天花乱坠的情话又有何益?她什么也不回复他。
次日上班时是会有难堪的,薄荷糖在她办公室门口徘徊了几次也不敢进去。连林之之都能看出端倪,在网上欲言又止,止又欲言,一横心,还是问了:“老大,你们吵翻了?”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康乔心知林之之是知情者。
林之之也不瞒她,也懒得打字,直接到办公室里说了。就在康乔号称患了肠炎,飞去网站所在的城市面试当天下午,公司一众女生都看到有人来找薄荷糖了。听林之之的描述,确是照片中的人无疑,女孩在公司楼下和薄荷糖拉拉扯扯,他无可奈何地和她说着什么,末了她来抱他亲他,他犹豫了一下,和她手拉手地离开了。
女生们都很义愤填膺,想跟康乔打电话,但林之之担心康乔生着病,就没吭声。本是找个了机会跟她说说的,但她没追问下文,林之之就以为是内部矛盾,已得到解决了,也不方便搬弄是非。
康乔木着一张脸听着,她发现自己称不上太难过,只觉解脱。她对不起他,她的心始终在飘飘移移,没能百分之百地属于他。他心里都有数,所以找了别人。她不恼他的行为,只恨他不肯说实话。
他为什么要隐瞒呢,既然已有了别人。晚间他又来找她,往她办公室门口一堵:“冰糖,跟我回家。”
康乔不想跟他在公司争执起来,那太丢人,有违她一贯的风度。便也不说什么,和他一道出了门。
起先两人都无话可说,彼此僵持。隔很久,薄荷糖开口,还是先前的说辞,康乔惊讶地看着他,搞不懂他抵赖的目的。他不承认就有用吗?她不信任他了。她冷冷地看着他说谎的样子,漏洞百出他也无所谓,多拙劣啊薄荷糖。
她说:“我去面试那天,你和别的女生在一起,她就是照片上的那个人。”
他像炸了毛似的跳了起来:“你调查我!”
“是你做的吗?”康乔只问。
但薄荷糖一门心思地揪着她不放:“你派人盯梢!你真……你真像个家庭妇女!”
竟在反咬一口了呢,不承认自己的作为,反倒指责她了,口不择言胡搅蛮缠地痛斥她伤害了他的人权,像最市井的原配那样,雇了私家侦探,拿他的小辫子。他才22岁,还不够懂事,康乔看着他,咬着牙说:“你不是说我爱钱吗?你以为我舍得花钱去请人盯你?”
“你记仇!”
“是,我记恨。”话说到这一地步,温情的面纱被撕开,没法再和颜悦色地将前路维系下去了。康乔放低了声音,慢慢地说,“相爱一场,我也有诸多不是之处,你背叛也不足为奇。我不忠诚,没脸要求你忠诚,我们好聚好散就是了。”
薄荷糖一听,脸又白了,拉着康乔说:“原谅我,冰糖,我刚在说气话,别把逢场作戏当真,我爱的人是你,只有你。”
他以为,只要他不松口,她就会信他。他知道只要点头了,以她的性格,他和她就完了,所以无论如何,他不承认。
但是亲爱的,你明知这是我的底线,你还是去做了。在做的那一刻,你没想到我。康乔甩开他的手,悲哀地看着他:“你还是不说实话。”
然而薄荷糖不说的实话,自有人来澄清。这之后又是冷战,康乔仍在赵鹿家住,方扣则说他每天都回这边等她,眼睛都哭肿了,网游也不打了,抱着抱枕在沙发上发呆,其状堪怜。但连好脾气的方扣也不怜惜他,任他自生自灭,愤愤难平地说:“真想把他叉出去,赐他自刎!”
“不,脚脖子一夹,丢窗外就行了,毕竟人家把我从泥沼里拉出来,做人要感恩。”康乔竟还能打趣,赵鹿也放心多了。还好,薄荷糖不是阿令,若是阿令,只怕康乔早就万念俱灰痛不欲生了。
但灰心的事在后头,康乔上班放工,独来独往,气场很冰冷,薄荷糖不敢再拉扯她,只敢给她留言和发短信,但她一概漠视。好好吃饭,别熬夜,照顾自己,睡前喝点蜂蜜……这些话是很关怀,但她不要他关怀了,她不要他了。
他想必也知道,见她下班了,匆忙跟出去,她却直接无视他,看他的眼神像在看空气。他被刺得一凛,默默地退回到格子间,给她发了一条短信:“你忘记我要到几时呢?要到永远吗?你掩面不顾我要到几时呢?”
这是《圣经》的句子,康乔心一沉,这句话是能够打动她,但不是在这个时候。
她终于失去他了,一如初时,朋友们所预言的那样。但她借了他一臂之力,完成了心理重建,她摆脱了阿令离去后,自己长达四年的怨妇嘴脸,重获新生。在一起的时光,多半时候都是温柔相待的,于情于理,她该跟他说声谢谢。
康乔和薄荷糖的分手事件闹得众所周知了,这就是办公室恋情最大的坏处。康乔合上手机,长吁一口气,我的薄荷糖,别人都说我们迟早会分开,它是真的,我信了。
车水马龙的傍晚,康乔刚要拦住出租车,身后伸过一只手,将她的胳膊压下来。
是五个人,为首的那个正是照片中的女生,留长发,很高大,面相有点凶,手腕很有力,将康乔往旁边一拖,她一个趔趄才站稳:“你放开我。”
“好啊,你放开他,我就放开你。”女生又高又壮,很强势。
她的同伴们哄笑着,团团将康乔堵住,康乔怒极而笑:“拿去,我不要了。”
丢脸丢到家了,跟一帮太妹争男人。女生眼中的邪气很盛,瞟康乔一眼,扭头对同伴们说:“他疯了吧,找个老女人!听说28了,哈哈哈哈。”
康乔也瞟她一眼,这女生年岁也不小了,约莫是24、25岁的样子,行事作风倒幼稚如18岁。真是18岁倒好说,是有资格把28岁的人看成是老女人的。但24岁?呵呵,她以为自己是天山童姥,或是永远25岁的谭咏麟谭校长?除非卒于27岁,否则她很快也会是个“28岁的老女人”。
这个女生有点二。薄荷糖就是为了这么一个人,就背叛自己了?那他对她的感情还真薄弱,真屈辱,不要也罢。康乔大力摆脱女生,径直去拦车,可女生仗着人多势众,又将她围住了:“喂,老女人,我知道你和他是什么时候好上的,可你不知道我和他吧?哈,告诉你,你去外地那天,我们就睡一起了!”
康乔给赵鹿打电话,她感觉自己的牙齿都气得发抖,死命忍住:“师姐,我在公司附近,来接我。”
赵鹿兴许在忙着,听到她的声音却连一刻也没犹豫:“小乔,你等我,马上到。”
女生不依不饶,嗓门又尖又利,非要嚷得康乔听见:“他对你说是他妈生病了吧?告诉你,那是在骗你!他是在跟我混着!你这个蠢女人,他把衬衫扣到了最上面的一粒吧?他说是感冒了,其实是为了盖住我种的小草莓,你真蠢!”
女生叫嚣得像个小丑,康乔听得浑身都在发抖,但艰难地忍着。师姐,你为什么还不到呢?教养有时很害人,康乔在心里痛骂着自己,在28岁的这一年,她遭受了奇耻大辱,但她张了几次口,也无法拉下脸去和对方对骂。
但无疑是狰狞的,这一刻,她是恨薄荷糖的,不是为了他的不忠,而是为了他的坏品位。他和一个蠢得结结实实的女人搅在一起,给她最致命的一击。她遇见阿令,跟大叔说了再见,也是劈过腿的,她能理解变心这件事,但薄荷糖,呵呵呵呵,这就是你的新欢?真叫我有点刮目相看。
忍无可忍,无须再忍,康乔猛地甩开女生试图抓过来的手:“你脏死了,给我滚!”
女生怒了,一耳光甩过来:“贱人!”
康乔一躲,真难看,竟沦落到和女人大打出手了,就为一个躲躲闪闪的小男人。是,一开始他就在给她发短信,躲在暗处,到了后来,他仍在躲闪,不说实话。
她同床共枕的,是这样一个人。
这样一个人。
女生又是一巴掌甩过来,康乔抓起包挡了过去。真怂啊,可她真的要还手吗?说时迟那时快,她听到摩托车的声响疾速而至,是赵鹿来了,穿短款衬衫,戴飞行员太阳镜,骑一辆很拉风的哈雷,风驰电掣地跃下。
赵鹿练过散打,一个漂亮的侧踹腿踢过去,风卷残云地教训了女生,她被她踢倒在地,夸张地号叫咒骂着:“你他妈的打女人!”
赵鹿揽过康乔,扬长而去:“老子打的就是女人。”
康乔在哈雷上坐定,身子抖个不停,气愤感侵略了她整个人,她的手搂住赵鹿的腰,手背上的青筋迸出。
正是上下班高峰期,开别克肯定堵,赵鹿借了男同事的座驾,只用了十分钟就杀到了康乔的公司,不惜一路闯着红灯,累得伏在车把上大口喘气,半晌才道:“你认为被狗咬了一口,不能咬回去,那有失风度。但拖着被咬伤的血淋淋的腿走在路上,就不丢人了吗?告诉你,飞起一脚,才是硬道理。”
康乔艰辛地缓过劲来:“我没和人吵过架,更没和人干过架,我……”
赵鹿回过头看她,沙哑道:“白痴,为什么要忍受羞辱?有时以暴制暴才是惟一的办法。”
手机铃声滴滴一响,一条短信进来,陌生号码,但一看就知是女生发来的:“被男人甩了,就委身于同性恋!老女人的下场果然好惨,哈哈哈哈。”
康乔听到了自己牙齿咯吱咯吱的声音,赵鹿拿过她的手机,竟笑了一下:“你那条小狼狗跟她倒是绝配,一个做了错事绝不承认,一个当了恶人理直气壮,很互补嘛。”
“我也不晓得怎么有人当了第三者还嚣张成这样,她是哪儿来的理直气壮?”
“人至贱则无敌。”在等待红绿灯的时候,赵鹿痛心地反手握住康乔的手,“小乔,别和他们玩了,他们不配。”
康乔哭了,她选择和她不够深爱的人在一起,基础不牢固,失败是显而易见的事。她本不必以身试法,却任了性,是她活该。28岁的女人,这么犯傻太够呛,被感情罚则是有必要的事。到了这时她才能体会,有些事,到了一定年纪,是不适合做了。这和熬夜是一个道理,从前为什么不愿去懂?总要把自己伤得头破血流才肯坐下来,一边揉着淤血一边反省。
生活被她搞得一团糟,但所幸还有赵鹿,她待她一如既往,不离不弃。从前以为,自家男人的怀抱抵过一切,但他们并不懂女人,只会觉得太矫情,想太多。能理解女人的,从来是女人,到了一个岁数或经历了一些事,才会切肤地懂得。
“我受够了,不想再骗自己了,知道他有可能出轨就该当机立断,就因为舍不得才拖了这么久,才会被人堵上了,堵恶心了。”康乔贴着赵鹿的背,小声说,“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我是胆小鬼,更不站那儿了,我走人。”
赵鹿问:“他找了个秀外慧中的姑娘,你会好受些吗?”
“会。”康乔斩钉截铁地答,她是真的会,“恋爱一场,他对我还是很好的,尽到了恋人的本分。”
赵鹿笑得很淡:“恋人对你好是应该的,他得让生活保持和睦。不都说吗,看一个人不是看他对你好的时候,分手才是看人品的时机。”
康乔抱住头,她没听人劝,一跤跌下去,两眼一黑。恍惚的噩梦中,所有的故事像走马灯迷离而过,那真的是薄荷糖的行为吗?他拍她的睡颜,她的手指,她的赤足,她的侧面,一样一样,贴身地摄录。就是这么爱着她的人,悍然出轨。
悍、然、出、轨。
赵鹿骑着摩托,左手夹支烟,将烟灰弹进粗糙的风里。走的却不是回她家的路,康乔张望着,直到哈雷停在一家店铺门前。
赵鹿摁了两下喇叭,有人快步迎了出来,康乔定睛一看:“老哥,怎么是你?”
林家栋微微笑,扶了康乔一把:“毛头,我们又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