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是酒库生意最好的时候,我和易公子向外走去时,聚焦了众人的目光,窃窃私语不绝于耳——
那是白姑娘?好像不是。嘘,他有新欢了?不,好像是白姑娘吧?哪有!那白姑娘弱不经风,很少外出的!是吗,我常来的,比你们可清楚,白姑娘每次都会把他送到门口。那这就是白姑娘?像也不像,可能是换了衣服?
什么眼神啊,连我和白姑娘都分不清……我腹诽着,频频回望。易公子却目不斜视,淡然穿行,我说:“喂喂喂他们在说你呢!”他仍大步流星,不以为然,“我这个人嘛,不在乎被人说,也不怕被人骂,因为我基本听不见。”
他从事的行当风言风语风吹沙,心理承受能力一流。走到门口,我撑开伞,向徐夫记的方向走去,他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我猛地收住步伐,喝道:“你跟踪我啊?”
“同路。”他轻描淡写,“此路是你开?”
我泄气了,打不过他也说不过他,闭嘴闭嘴,冷静冷静。可是,我有雨具,他却没有……这秋雨虽不算大,但一阵密一阵疏的,若不避雨,很易感染风寒。我看了看他,单衣薄衫的,咬了咬唇,走过去把伞一递:“你是男的,给我撑伞。”
做人要善始善终,过了今夜再一笔勾销吧。
他接过伞笑得鬼头鬼脑:“哟,我就说好事将近怎的就要走,原是欲擒故纵啊。”
好一出农夫与蛇的故事!我恼恨地去夺雨具,他身量高,力气大,我抢不赢,只得咬着唇和他并排走。好在拿了把大伞出来,不然这场景就太说不清了,被白素月看到,只怕会追杀我。
刚想到这一层,耳畔就听到风声滑过,我本能地一侧头,一羽雪亮的飞刀已被易公子二指夹住。霎那间火光大作,一伙人已从各个藏身处涌出,我吓了一跳,立马汗出如浆,易公子眉一扬,飞快地拉住我手,在刀光中穿行不止。
铁索、飞刀和长剑轮番袭击而来,让我恍然回到了离开绿岛的那个夜晚。百忙中我顾不得思索,只见易公子右手探入怀中,凝神贯力,刷刷连扬,白亮的寒芒如雪花直向暗刺之人袭去。
银针如光,连创数人,闷哼几声后,杀手少了好几个。余人略有迟疑,易公子已拉起我提气疾奔。但身后仍有人驱赶,他带着我左冲右突险险避让,追兵仍难以撇下,我心焦不已,这力大如沉的杀气几乎要封住我的呼吸。
我不会功夫,又惊又吓跑不快,腿像灌了铅般沉重。对手很快就追上来,结阵将我们团团围住,寒气闪闪,凶光嗜血。
易公子手中银针如急电逸出,分扑四面,抹过对方包围,拉着我飞腾纵跃。杀气一阵阵地破雨而来,惨呼声似连成一片,电光频起频灭。
一个时辰之间,雨中惨声不绝,当他将最后两名围攻我们的刀客格杀,四周已伏尸满地,血污混着雨水横流,累累狼藉。
刀兵之声却犹在耳际,我极力站稳,喉中腥甜,心头烦恶。他抓住我臂膀,目光焦切:“你伤着了?”
我不好意思跟他说,是吓着了。这次跟船上那回不同,我们人多些,元宝、银子和大皇子俱是高手,我一见情势心里就有底了。可今日太过凶险,敌人来势汹汹,他又是一个人,还带着碍手碍脚的我,独木难支大厦。
我压住呕意,看向尸横遍地,又看看易公子,他的武功竟是出人意料的高呢。我拾起被戳得不像样的伞,直起腰来给他看:“还能凑合用。”
他神色肃然地将我的身子一转,燃亮怀中火折,细细照了一番才松口气,黑瞳转动,又恢复了郎当的口吻:“抗击打能力太强了,简直不像个女人。”
他以为人人都是弱不经风的白素月么?尽管他救了我一命,我也不想跟他多客气:“你们大夏朝像个鬼门关,堪堪大半年我就历经两次生关死劫!”
我自问从未得罪人,敌人自是冲他而来。那大皇子有权有势被追杀并不稀奇,但他一个风尘郎,也树敌众多?
他忽而低头,语气萧然:“是我错,我不让和你同路的。”
伸手不打笑脸人,他既服软,我也不痛打落水狗了:“谁想杀你?除了一张脸,你有什么可杀的?拿把剑画花了就是了。”
“谁说我只有一张脸的?”他作撩衣袍状,得意一笑,“我身材也是不错的,你要不要过目一下,以正视听?”
我撇嘴,他人嘛,是很高大;脸嘛,是很好看,就是太自恋了,所以才遭人恨?不过我总不能真以为追兵是白素月派来的,我和易公子又不是真有首尾,她那么娇柔,哪会是歹毒之人。还有,易公子既是她的心上人,她怎会下此毒手?毕竟刀剑无眼,我瞧得真切,那些长枪短弩,俱是夺命之招。
那么,是何人想置易公子于死地?早在酒库时他就说过:“夜太黑,我很怕。”我当是说笑,不想竟是实情。
雨夜生凉,他静静望我,我们都没有再说话。他被火光映亮的脸浮泛出苍白的气息,眼中又是渺然之色,像穿过了我,落在极幽茫的所在。
夜色迷蒙,淡雨如烟,此时此刻,意境是很惬意地,少年是很诱人地,我的心是有些动静地。
完了,毒舌花春心萌动了。
可这是不妥地。
我娘的悲剧是触目惊心地,我的心理阴影是很深地。
风来,易公子手中的一线光焰轻微一暗,像吉光片羽似的幻像。我摇一摇他,他一凛,感伤笑影一闪而逝:“你用梨花白的酒糟酿的碧玉虾球,味道很好。”深深一叹,“如果我大伯能吃到就好了。”
他赏识我做的菜,我也不便再和他交恶,轻松道:“我再做一次就是了,你也可以带他去徐夫记吃。”
四目相接,他掉开头去,声音在雨中有哽意:“他已经不在了……那晚也落了雨,他咳血不止,特意弃了白衣改穿黑,却仍是被染成暗红。”
他有一段凄凉苦楚的身世么?他的大伯为仇家所害,于是他也受到牵连?我怔怔地凝视着他:“对不起。”
他应该并不习惯在我面前露出脆弱,飞速调整了表情,嘴角一弯笑得可恶:“再陪我走走。”
我问:“你住哪儿?”
他撑着伞,在雨里走得很慢,目不斜视地答:“跟你同路。”
一路无话,我侧过头去看他,咳嗽了一声:“……你要当心。”
他双眉微结,语声淡淡:“我会解决,不会太久。”
他的仇家是谁?单是我目睹的这一遭就阵势颇大,想必他不止经历一回。可他武功再好,也难敌众手,我滞涩地又说:“你要当心。”
真不晓得还能说什么,这个人是谜一样的所在,看似散漫不羁,心里却藏了好些事。他不愿跟我说起来龙去脉,只因能给他分忧的另有其人吗?是白素月吗?
突然我觉得辛酸,即使有人相伴,他依然是在独力应付这所有的人和事。一如我的娘亲,她为了至爱一意孤行众叛亲离,打落门牙和血吞,瘦弱的肩膀担起我和她的家,我行我素一言不发。
我甚至没有看到我娘哭过。
她只是喜欢坐在树下看大海,如此过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然而她守望的人永不归来。
很快就到了徐夫记门口,红灯笼的亮光在夜雨里晃落着,我跟易公子说:“我到了,你把伞拿去用。”
夜正深,雨点打落在屋檐地面,暗沉的光斑在地上铺陈,漫漫长街绵延无尽。他的脸色更苍白了些,声音很嘶哑,“你进去吧。”
守门的小童已帮我开了门,我站在阶前:“好。”安静下来的他有张清切怡和的脸,发丝被雨打湿,贴在鬓角,像一棵清晨的绿树。我留恋地看了又看,还是催促着他:“快走吧。”
黑夜里潜伏着危险,他尽早归家,我也放心一些。
他没有再说话,把我往门内一推,合拢了大门。隔着门缝,我只望见他撑着伞轻轻退后一步,面对着大门一步步走远。直至退到几丈之远,才转过身子大步流星。
他手里的火折忽明忽暗,某一个瞬间我已望见他背上正插着一把短刀,白光在雨中更见凄迷。一时间我的心倏然被提起,急急拉开门,大声叫他:“易公子!”
他的脚步一顿,走得更快,并不回答我。
他穿的是薄蓝衣衫,后背血如泉涌。我心上剧痛一掀,冷汗如芒刺遍布全身,恐慌地又叫了一声,想向他跑去,但双腿却软得无法移动,只好徒劳地再喊:“易公子!”
他仍不回答我。
我扶住门框支撑着身体,眼睁睁地看着他疾掠如电,瞬间就没入街巷的长风中。
他自是在强撑着一口气了。
雨还在不知情地落着,我身从头至踵地冰凉,牙齿不听使唤地咯吱响。心头痛怒交加只想骂人,连偶一流露真性情都要漫应过去,受了伤也犹自强忍,这个人什么时候可以不这么在乎颜面?
你会武功,却受伤了;我不会武功,却毫发无损……你犯得着对每个姑娘都怜香惜玉吗?贯彻你的刻薄成性不好吗,就像我。
守门的小童也惊呆了:“金银花,你、你怎么了?”
我哑着声:“扶我进去。”
许是在打斗中淋了雨,当夜我就发热,浑身烫得像火,但手脚又凉得要命,挣扎着爬起来喝了好多水,可还是很渴。
折腾到后半夜才浅浅睡去,却睡得不安生,乱梦三千,一会儿是易公子拉着我的手跃过火海;一会儿又是我们在深海里浮沉,他不会水,我赶着去救他,但水藻绊住了我的脚,我无论如何都摆脱不掉,怎么都游不到他身边;一会儿又是我们在竹林里嬉戏,他摘一片竹叶吹小调,我挖着嫩笋计划着和河虾同炒。可琴声悄然响起,白素月负琴行来,易公子就慌里慌张地把竹叶一扔,快步迎上前……
我还梦见了娘亲,在梦里我笑着对她说:“娘,如今我是个很棒的厨子你知道吗,别担心,往后我养你。”
我甚至还梦见了爹爹,他是个面白微须的中年人,我拉着他说:“我是你女儿!”他捋着胡须转身就走,“我有很多女儿。”我扯着他的衣角不放,忽然间一大帮姑娘们从四面八方跑过来,嘻嘻哈哈地去抱他,人人都喊他爹爹。
爹爹就在女儿们的簇拥中走了,先是走,渐渐地就飞了起来,我在后面拼命追啊追,不停地喊:“爹爹,我娘在绿岛等你!”
追着追着,我一脚踩空,掉进了一个陷阱里。
然后我就惊醒了,心还在狂跳不止,水就放在手边,我又喝了一大口。睡在里屋的英子已披衣起了床,睡眼惺忪地问:“金银花,你做噩梦了?一直在喊爹爹。”
英子是洗菜工,她二十七岁了,是四个孩子的母亲。她家住在京郊,日子过得紧巴巴,不得已就上京城找活干,收入虽低廉,但好歹有吃有住,还能落点积蓄,比务农强。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她见状吓了一跳,跑到我床边一看,哎呀道:“你嘴唇都干得发裂了!”手往我额上一探,被烫着似的缩回来,“这么热!”
英子忙进忙出地给我弄来毛巾和冷水敷额头退热,又熬了一锅姜汤给我:“又热又怕冷是吧?三碗姜汤下去,保好!”
我吃力地撑起双臂,靠着床背,跟英子搭话:“你帮我个忙好吗?”
都是熟人熟事,平素我们就处得好,她又是个热心快肠的人:“是让我去抓药?”
我摇摇头,头一晕,就换成了摆手:“你,你能不能帮我去一趟酒库?”我知道这个地方很难启齿,哪有良家妇女肯去的?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易公子背上的刀伤像个噩梦,在我脑中不断地盘旋,我担心他。
英子一愣:“酒库?你一个姑娘家的,跟那里有什么往来不成?”
我让她帮我拿过纸笔,写了一张便条,让她去酒库门口托人叫出香儿,便条转交给欢美人就行。他和易公子公不离婆秤不离砣,向他问消息,他准知道——哪怕他终日在睡大觉,但酒库嘛,嚼舌根的人多的是。
白素月也该接到易公子受伤的讯息了吧,可我才不想问她呢。即使只惊鸿一瞥,我就看出她对我有偏见,女人直觉都很准的。但意外的是,我竟也能发现当她看到我,眼里也有惶惑迷茫的感觉。难道她也觉得我面熟?
她的容颜和气质,都叫人过目难忘。若见过,我不可能没有印象,可我确信那夜初访酒库之前,我从没见过她。
这真是个谜啊……比易公子被何人追杀才费思量。我猛不丁发觉自己是个衰人,离国出走当夜就遭到伏击,虽然凶手不是冲我而来;好容易在徐夫记如鱼得水了,又被追杀得慌不择路,虽然凶手也不是冲我而来。皇帝若再来徐夫记吃饭,我要冒死进谏一回,人说夏朝国泰民安,我倒认为凶象丛生。
恶性械斗频发,做皇帝的不该整治整治吗?还有大皇子,就冲他路见不平,替穿越女倪笑闹解了困,也能看出是个为民办事之人,若能再会,我定要畅所欲言。他自己也遭遇过暗刺,必当感同身受。
英子在两个时辰后回来了,见着我就惊惶不已:“你怎么认识了一个妖孽?”
“妖孽?”
她抚胸出气:“那个人!那个人长得就像年画上的凤凰,火红火红的,晃花了人眼!是凤凰精变来的吧?”
我笑了,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欢美人都走到酒库大门了么?那易公子到底怎样了?我问:“他说什么了?”
英子还沉浸在那一见的惊怔中:“人怎么可能长得那么好看?八成是凤凰精下山!”
我都能猜出欢美人若听到这个评语的表情了,他定会低下凤眸作伤心状:“为何是下山,不是下凡?”可我更急切的是易公子的情况,“凤凰精对你说什么了?”
“他说,他说……”英子拧着眉毛想,“哦,他说易公子的娘精通医术,不碍事,让你宽心。”
我的心这才缓缓落地,见英子仍是一副痴傻的样子,逗了她一下:“孩儿他妈,被凤凰精勾了魂去了?”
英子脸上有一丝赧然:“那个人真不是人吧?”
“你这句话可有点像在骂人。”我又抓过水灌了一通,欢美人可是英子这个年纪和更大一些的女人的克星,她们循规蹈矩惯了,冷不防看到了一个这样美艳邪肆的男子,想不惊艳都难。
可他……看上去像并不享受被欣赏呢……
我躺了十几个时辰就遍体生痛,他却能睡得昏天黑地,茶饭不用,也算境界一种。
英子给我倒了杯水,搬了小板凳坐在我床边呆呆出神,我喊了她两声她都没听见,只好敲敲床沿:“被迷了心窍?”
她转过神,迷惘地说:“他笑起来就像我们村后山的杜鹃花全开了,红艳艳的,又好看,又好吃。”
一个二十七岁的女人,她已做了四个孩子的母亲,却被偶然看到的绝色男子所打动,我心里的感觉难以言说。或熟视无睹,或一见倾心,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就是如此奇妙。我握住英子的手,轻声问:“那你怎么办?”
“啊?怎么办?没怎么办。”她笑了一下,“他是天上的云,我是地下的泥,不是一路人。”
“那……你会一直记得他吗?”
“记得!怎会不记得!下下个月,孩他爹要进城给我送衣裳来,要是还能碰到他,我就指给他看!”她站起了身,“我得去帮工了,再跟厨师长说说你染病了。”
看着她清瘦而佝偻的背影,我喟然。她像望见田野的花一样,望见了那个人,有触动,有惊痴,但也明白,她要带回家的,是一把青菜几块豆腐。
鲜花再美,也不属于她的家园。它只需怒放,旁若无人;她只需驻足,赞叹回味,然后走进自己的生活。我的娘亲若是明白“不是一路人”的道理,她的生活会不会容易些?
我揉着额角想,可那又怎么样呢。如果没遇见我爹,也许她就是另一个英子,嫁个年岁相当的庄稼汉,生一窝孩子,过早地老去,一任粗重的农活压垮了腰身驼了背。
娘总对我说“漂亮男人靠不住”,但重来一次,她是会听从内心的意愿,还是向世俗的命运臣服?
她只是不肯认命,不肯认上苍安排她的命。但她领教的别样生命,也不曾教她快活。
窗外的雨还在落着,我闭上眼,在那遥远的小岛上,住着我的娘亲。她被人称为疯婆子,我自幼因她受尽村童的嘲笑,他们都喊我“小疯子”,不愿和我玩闹,我便习惯了用更刻薄的方式来回击他们,乃至回击着这世间的一切让我不觉是善意的行为。
长此以往,娘亲成了我生命里不想面对的存在。如同一处黑色胎记,它狰狞、巨大、触目惊心,却——长在脸上。
我无计相回避。
我的娘亲,她的痴情使她沦为了一个笑柄。每当她孤零零地席地而坐或没完没了地腌鱼时,我都会告诫自己,不要变成第二个她。多年来,我处处提防,刻意地使自己不像她,最终我成功了,我们的性格南辕北辙,我不像她。
在我的心里,爱是洪水猛兽,钱乃再生父母,就是这样。我苦心孤诣地让自己长成了跟她截然不同的人,为此很庆幸。
在绿岛王宫八年,我把自己照顾得很好,自给自足,丰衣足食,过得宁静自如。我逐渐不爱出宫,也不想看望娘,我总以为我只想摆脱她,但真的离开她之后,我竟会想她。
娘,事隔多时,我想我有一点点理解你了。当爱来临,你会发现,你没有办法。
它雷霆万钧,你手无寸铁,你没有任何办法。
我歪在床头盘算着,等我病好了,我要去找爹爹。他若不认我,我就抡起扁担打昏他,拖他回绿岛。娘,你等着我。
病来如山倒,我整整躺了三天,虚软无力,连拉撒都只能勉强下地,被英子扶去茅厕。到第四天黄昏才好得大半,头仍很昏沉,但再不干活我心发慌,休息意味着收入减少,我可不干。
后厨依然忙忙碌碌,负责给我配菜的小工是阿成,见我病恹恹的来了,洗山笋和冬菇格外麻利些,还不忘哄我开心:“金银花,我听说好多客人是慕名而来,就想吃你的菜!”
英子也帮腔:“可不是!老王头炒了小炒鲜端出去,客人都发脾气了,说上次明明不是这个味。”
阿成连连称是:“对对对,好像是个女客人,说认识你,还说我们店不能,不能……”他抓抓脑袋想了半天,“说什么伤害……对对对,消费者权益!这个词我咂摸了好几遍,老记不住。”
说话这么玄虚,必是四姨太倪笑闹了。阿成又说:“昨日客人意见太大,老板连夜改了菜单,凡是你做的菜,都备注‘金银花’出品。客人若点了别的厨子做的同名菜,本店概不免单。”
我的老板丁丁真是个……见风使舵的商人啊……
我煎着鳕鱼,盘算着下工后要去找他谈谈涨月俸的事,我可给徐夫记增添了不少新客源呢。账房的陈五哥跟我熟,他偷偷说过,我做的菜几乎每桌都会点,这我自己也有数,我又是烧又是炖的,累得够戗,能不清楚大致数量嘛。
打烊后我就去找丁丁,只有大老板拍板,涨月俸才不至于横生枝节,推诿拖拉。我直奔账房去找他,每晚他都会仔细核过账目,待到夜深才走,雷打不动。有回我问过陈五哥:“他家产这么大,又有皇族撑腰,为何还亲力亲为?我要是他,早就舒舒服服地享乐去了。”
陈五哥倒很能理解:“老板也是苦出身的人,最初只是个挑着担子走村窜巷的小货郎,做到今天这一步不容易,分外珍惜。”
可今日一去,丁丁却不在。我帮陈五哥把油灯拨亮些,问道:“老板呢?”
“刚才被叫走了,大概是皇宫里来了人吧……”
嗯,会是皇帝和皇后么?怪不得我都要收工走人了,临时又加了几道菜呢。别人都很怕官家,我可不怵,那两人都很亲切,皇帝风趣皇后和蔼。他们既然来了,我就再回后厨做一道奶白玉果,是甜点,很清润嫩滑,女人都爱吃。
一柱香的功夫我就做好了,估不出他们来了多少人,就估了六份。但我还虚弱,怕端不稳托盘,就喊来英子帮我。甜点不是别的,一个趔趄就会晃碎,不美观。
熙闹的厅内到了深夜就换了一副光景,人去楼空,只有长明灯寂寞地燃烧着。我抬头一望,二楼最大的包厢果然亮着,但门口并无侍卫守着。我和英子踏上台阶,走得很小心,脚步声大了点,老板的声音就从里面传出来了:“谁?”
英子说:“后厨上菜!”
老板应了一声,交谈声继续。我走到门边忽一愣,正在说话的这人……难道是他?英子转过头用眼神示意我开门,我摇手,正听到那人在说:“鸭梨伯伯,照你看,这破月三式……”
是他,我发誓再不相见的易公子。
我帮英子推开门,食指竖在唇边作了个“嘘”的手势,快速地闪到门侧。
英子端着托盘进去了,我透过门缝已一眼看到他,他旁边是上回见过的虬髯大伯、严肃青衫人和灰衣人,丁丁则坐得稍远些,看上去充当了小二的角色。皇族到底是皇族,连皇帝还没出动呢,单是他的随从就能享受我们老板的伺候。
不,好像不对……瞧易公子坐的位置,倒像是众星捧月,他和皇族关系匪浅?虽没混成欢美人那样的头牌使他心存不甘,但既会武功,又能和皇帝的随从打得火热,这风尘郎不简单。
几日未见,他似清减了些,双眉微聚,气色隐现颓靡,他的伤,好些了么?我正望着他,他已向英子问话了:“大姐,还有人呢?”
英子一愣,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什么,他拿起小勺舀了一口奶白玉果,晃着手腕笑道:“两个人的脚步,却只进来了一个,你躲什么呢,金银花?”
这个人是存心的!我怒冲冲拉开门走进去,你存心当着我老板的面,揭露我逛过酒库,太可恶了!我的事业好容易才有了起色,在涨月俸的关键时刻,他大爷的,你休想坏我的事!
见一室的人都在看我,我的脑子转个不停,躲不掉逃不脱,极力抵赖就是了。想到这里,扯扯嘴角朝他笑笑:“尊客竟也得知金银花擅做甜品?真让在下备感荣幸。”
我不和他相认,他奈我何?再装作才看到一般,挨个和三个皇帝的随从打招呼,接下来才是丁丁:“老板,我听陈五哥说你在招待贵客,特送些新尝试的甜品给各位爽口。”
老板,你有我这等厨艺不俗又乖巧又给你长面子的厨子,还不嘉奖嘉奖我?我为你带来的利益,比起我所获得的,只是九牛一毛呢。
易公子看定我,唇一扬:“你倒不傻,多做的这一份不是自享么?”
他非要拆我的台么?我不响应他。县官不如现管,孝敬顶头上司才是聪明的做法:“老板,这是奶白玉果,取新鲜椰子榨汁,再加入白果、蒟蒻、荔枝肉……等十二种水果榨成碎粒,最后淋上香草酱完成。我猜你会喜欢,特意多做了一份,让你带回家给夫人尝尝。”
虬髯大伯看看我,又看看易公子,问了出来:“你二人相识?”
我赶忙说:“可能是在下生性浮夸,又爱慕虚荣,每做一道菜都会在盘子侧面贴小纸笺‘7号厨子金银花敬祝用餐愉快’,这位公子无意看到了吧。”
英子悄无声息地退出去了,剩我一人和五个男人斗着智,丁丁说:“金银花,辛苦了,早些回房休息吧。”又向易公子解释,“她前几日大病一场,今日才好转,立刻就上工了。”
易公子的脸色忽然一霁,望向我的双眸流动着熠熠星光,制止了我脱身的意图:“你留下来,跟鸭梨伯伯讲讲那晚情形。”
那晚?哪晚?我买他的那晚?我被他说得一呆,然后才明白他是指什么:“我只顾得上逃命,他们人多,我又不懂武功,我哪记得住什么。”
话音刚落就后悔,这不是不打自招了么。他笑言恶恶:“是这位姑娘无意看到了吧?”
我想也不想就要反驳,脑中却忽然闪过一念:“他们有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
虬髯大伯和青衫人都为之一震:“使什么武器?”
“短刀!”我吃力地回忆起那个血光滔天的夜,“起先我只觉得这两人差不多高,动作又很一致,但仔细一望,他们的面容完全相同……”
我一边说着,一边想起那两人的脸,心里又是一惊:“我见过他们!”
连易公子也发问了:“在哪里?”
我离开绿岛当夜遭到伏击,数名黑衣人自水底浮出对我们围剿不已。当我刚推开舷窗时看到银子正干掉了一个,那名杀手的脸,就和前几夜那两人极为相似!
一念于此,我对虬髯大伯说:“鸭梨伯伯,你回宫去问问大皇子殿下,他也曾被这伙人暗杀过。”
易公子喊他为鸭梨伯伯,我也入乡随俗一回,他面恶心慈,我没来由就不怕他。他瞪起铜铃似的大眼,思索着:“那老夫就有头绪了,令江湖人闻风丧胆的破月三式,不单单指每二十步即现一个杀招,三招后,百步内,立当毙命。”
我对江湖人的故事很好奇:“其实是三个长得一样的人?”
虬髯大伯笑哈哈:“姑娘聪明!他们三人是有站位的,第一步和第四十步使出绝招的不是一个人。”
“这不稀奇啊,即使他们身形太快,竟也无人看出破绽?”
易公子回答了我:“他们从不在白昼出动,惯常混迹众人之间,人一多,就眼花缭乱了,加之又是生死关头,谁有闲暇去端详他们的脸?”
我有。因为我不会武功,被他罩得很安全,只好看热闹。
他把我罩得很安全……
可他自己却受伤了。我抬眼看着他暗沉的气色,他的唇色很淡,没有血色,我不由得问:“你好了些么?你也真是的,受了伤还撑了那么久,那把刀肯定很利。”
他笑,感叹一声,总结道:“托赖托赖,还活着。祸害遗千年嘛……不过你干吗要看见?还大声嚷嚷,我面子往哪儿搁?”
喷血,倒地:“面子重要还是伤势重要?”
“都重要!”他回答得毋庸置疑,又道:“当夜极黑,你竟看得清?”
“看得清,我连深夜海里的鱼都看得清。”黑夜使大家看不清鱼儿的踪影,我却用它来寻找胜机。若不是黑暗,我哪有那么容易赢得钓鱼大比拼?宫人们都被黑夜影响了视线,纷纷偃旗息鼓,我抓住机会,苦战到最后,力克劲敌。
海边的孩子们也只有这一乐趣了。
一直闷不作声的灰衣人食指敲着桌面,沉声道:“我有眉目了!”望一望在座,说了下去,“橙子、鸭梨,可还记得叛臣张远杰?”
“记得记得!”名叫橙子的青衫人说,“山竹兄是指?”
皇帝老儿真好玩,把他的随从都以水果命名,他肯定很爱吃这几样吧。而大皇子殿下的心思更是昭然若揭,元宝和银子,还有什么呢,我很想知道。
易公子眉头一跳:“张远杰,我听过他的事迹,此人甚有趣味。”
“说来听听,说来听听。”有八卦可听,人生很欢乐啊。
山竹说:“张远杰有一对双生儿子,难道是他们?那两个孩子自小就习武,使的兵器是飞刀,从飞刀转为短刀轻车熟路。”
鸭梨点着头:“但破月三式是三个人。”
水果们就都沉寂了,陷入了思考。一时间,室内的气氛又沉落了,易公子这才给我说起了张远杰其人其事:“先皇年间,前朝太子意欲复国,重兵来袭,一年内即吞并了我朝近半江山。这张远杰本是朝中五品官,见势倒戈相向,并穿针引线多方游说,煽动官员投敌,使对方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三座重城收入囊中。”
他娓娓道来,我听得津津有味:“这张某人真该死!然后呢?”
“岂料未过半载,前朝太子竟放弃大业,归隐山林。张某人没了靠山,思来想去,还是跑到先皇跟前忏悔,想官复原职。”
我笑了:“他当战争是小儿过家家?这种墙头草,先皇不治他的罪就算是轻的了!三座城的老百姓谁想当亡国奴?一人一口唾沫也淹死他!”
他凝望着我:“你可真是毒舌。”续又道,“先皇把他乱棒轰出去了事,派人抄了他的家,搜获的黄金白银珠宝古董不计其数。”
“都是民脂民膏!我要是先皇,就把他五花大绑押到闹市,让他眼巴巴看着老百姓都来领他的不义之财,脖子上挂一串,手里捧一锭,过个丰收年。”我弹弹手指,“都不用刽子手费劲砍他的头,气都气死他。”
易公子道:“这比十大酷刑还折磨人啊,金银花,我推选你去刑部司职新刑开发。”
他要有这个门路早就自己上了,何必困在酒库待价而沽呢。今次他是托丁丁引荐,约了皇帝的随从出来拉拉关系的么?我问他:“这个人最后怎么样?”
“流放三千里,钱财广散民间,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我失望:“就这啊?责罚太轻了点吧。”
橙子插话了:“是太轻了,所以若干年后,他的两个儿子连同他的侄儿回来复仇。”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他们会追杀大皇子殿下呢!张远杰咎由自取竟还怀恨在心,这人的脑子可真不好用。我回忆纷转,想起那日被银子诛杀的那张脸,也还相貌堂堂,做点什么不好要玩命,想不开。
复仇嘛,动动嘴皮不就行了,往死里诅咒就够了。力气用在赚钱上才是正道。学武功是很威风,但强中自有强中手,我瞧易公子和大皇子的身手都很好,不也被人追杀得满路跑嘛。
“那个人确实是死了,我看到银子一剑刺穿了他的喉咙。”我说。
橙子解释:“他们当日潜伏在水下,银子和元宝的准头偏差毫厘也是有可能的。兴许就是如此,剩下的两人逃过一死,卷土重来。”
“何不留活口盘问?”
“既要脱身,又要将对方击成重伤却不死,他们人又多,自顾不暇,实难在短时间作出相应反应。”山竹慢条斯理地说,“危急关头,一切以速战速决为念,哪还顾得上玩花头?”
鸭梨一拍桌子:“小姑娘,你听多了说书吧?杀人又不是比武,一对一倒还说,十个人上来跟你拼命,只要有口气在,就力战到底。你想留条活口,对方自己都不肯留。”他像喝水似端起托盘,甜点一下就滑进了肚子,“我留过活口审问,但他们呆呆愣愣的,成了活死人一个。”
“装疯卖傻?”
“不,他们的心志受人控制,只会杀人,思维不属于自己。”易公子看着我,眉毛打了一个很紧的结。
我又有一个疑问:“那晚你没再去察看尸首?一看就能发现有两个人是双生子。”
他笑:“我赶回去的时候,那些尸首都不见了。”
一场大雨淹没的现场。
时候不早了,易公子起身,水果们也跟着起身替他开路,丁丁一个箭步跑去给他开门,殷勤备至。这架式出乎我意料,他们对他竟是尊敬的?
他走在前,我留心看着他的后背,挺得笔直,略嫌僵硬,下楼梯时也直挺挺地走着。山竹不着痕迹地扶着他,他走得极慢,肩膀耸起,显是在忍痛。我鼻子发酸,这个人一正经起来,就会让人很难过,真说不清为什么。
几天前还信誓旦旦地说,要跟他两清。但如何两清?他赠我梨花白,我回他清粥小菜;他遭人追杀,我陪他出生入死;他护我周全,我累他受伤……
我和他之间,竟无从清算。
行至大门口,他收住脚步,认真地看着我说:“我丈量着那夜的步伐来到这里,不想竟寻到了蛛丝马迹。你眼力不凡,帮我良多。”
我一下子明白了过来,嚷道:“我知道你是什么人!”
他微愕,旋即笑问:“我是什么人?”
水果们和我的老板见他单独跟我说话,都很知趣,不约而同走到一边伪装成隐身人。我打了个榧子:“你受雇于皇家,专门调查皇子遇刺案!对方有所警觉,所以想杀了你。啊,你是个大隐于市的捕快!”
“承蒙姑娘看得起,不过你前几日不还说我是风尘郎吗?”
我老板这么势利的人,你以为他会对一个风尘郎毕恭毕敬,还介绍皇帝身边的红人们让你套近乎?我说:“酒库人多嘴杂,是个收集情报的好地方,你忍辱负重,其实都是为了任务!”
他眼睛一亮,现出一抹狡黠的光,凑近了我耳边轻语:“能一亲聪明人的芳泽,是我的荣幸。”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的唇已飞速地掠过我的脸颊。我愕住,眼前人半眯了眼,一张俊脸笑成坏坏狐狸状,哼着他自创的不伦不类的小调大步走开了:“我是捕快,捕捉外快!”
捕捉外快……
我嘴角一抽,难道他的正职还是风尘郎……
目送着那个郎当的背影被一伙人簇拥着离去,我气得无力哀嚎,他哪里是狐狸,是色狼!色狼!呜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