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都忙,乐有薇不指望罗医生能现身拍卖场,但他在关心这件事,派送邀请函是礼节。不计酬劳想为村妇做点事的人,应当得到尊重。
初夏夜晚,花香弥散,路灯光透过树叶的罅隙洒落,地上,两个人的影子层叠错落,11号楼很快到了。
送到了,就该道别了,秦杉沉默了。乐有薇停住脚步,刚才,后备厢那一根根甘蔗,仿佛一道道闪电,穿云破雾,照亮黑夜,也将她的内心照亮,她不能再对秦杉装聋作哑。
光线昏暗,乐有薇斟酌着把话说到什么地步,终究只是按亮单元楼门前的灯:“帮我送到家。”
秦杉拎着甘蔗,欢喜地跟她走,眉眼含笑嘴角淌蜜,乐有薇心口又是一酸:“明天稍微晚一点回江家林,我带你去吃早餐。”
租住的房子在3楼,乐有薇低头摸钥匙,郑好在室内大声说:“来啦!”
门开,秦杉和敷着面膜的郑好面面相觑,乐有薇说:“不用换鞋,进来洗洗手吧。”
走进厨房,秦杉把甘蔗靠在橱柜边。郑好站在门边傻乐,这人洗着手,还望着乐有薇笑,他眼里只有乐有薇,他完了。
乐有薇把秦杉送到门口:“明天见。”
秦杉笑看她:“小薇,明天见。”
秦杉出门,乐有薇帮他按开楼道灯,关门进屋。郑好很惊奇:“买这么多甘蔗干吗?”
乐有薇走向阳台:“秦杉带来的。”
郑好大笑起来,面膜滑落:“他说有东西要给你,不会就是甘蔗吧?”
楼下,秦杉走出单元楼,倒退着走路,寻找着还亮着灯的所在,乐有薇趴在栏杆上看他。斑驳树影间,他向她挥手,整个人明澈如晨星。
在美国长大的人,回国两年就被江家林的人同化了。袁婶捎来笋干和野菜,他提来一捆甘蔗,像个乡下来的亲戚。郑好笑疯了:“甘蔗!他还真是别出心裁!”
云层中,月亮隐去。乐有薇的心很静,两人就这么视线交汇着,秦杉走到拐角处,才转身跑进星光里。
郑好站过来,单元楼前的香樟树清香漫溢,间或有鸟叫声,很像故乡的旧居。少年时代,每到周末傍晚,卫峰骑着单车来接乐有薇,在楼下喊几声小薇,然后支棱着单车等她。
乐有薇噔噔噔跑下楼,坐上后座,环上卫峰的腰。金色夕照里,郑好在阳台上看他们。那时都以为,喜欢一个人就是一生一世。
据章明宇说,半路上,严老太的心情就转好了,还让田姐放点音乐分散众人的注意力,免得晕车。刚才,章明宇给郑好和乐有薇都发了信息:“严奶奶应该想通了,不会藏私了。”
乐有薇明天中午宴请众人,她计划饭后跟严老太谈谈。郑好帮她涂完祛疤药,再贴上伤口胶布,打着呵欠去睡觉。
乐有薇踱到厨房看了看,关了灯。一根根甘蔗青碧挺直,内里洁白,甜丝丝的,像秦杉。可是明天一早,秦杉就会听到一些残忍的话语。
感情是在思念里强化的,乐有薇决定快刀斩乱麻,让秦杉断了念头,不要再对不可能的人心存幻想。求而不得太痛了,何忍让他泥足深陷,重蹈郑好覆辙。
清晨,秦杉准时到达歧园门口。这一带是老城区,两旁的梧桐遮天蔽日,分外沁凉。
童年时,秦杉来过歧园,他对门楣和窗沿的雕花记忆犹新。最美的是窗户,每一扇都是彩色的拼花玻璃,阳光下,它们像万花筒一样神奇。
那时,秦杉对父亲说:“歧园是云州最好看的房子。”
歧园上午十点才开放,秦杉沿着外墙走了一圈,回头,乐有薇站在街对面。她盘起了头发,脖子直而长,穿着烟绿色裙子,腰身收得紧致,衬得身姿优美,像花樽里一枝洁白的花。
绿灯亮了,秦杉看着乐有薇走来,有她在,这一条街都香了。
歧园西侧是居民街,早点铺子都在营业,乐有薇带秦杉去了一家馄饨店。
店堂里人多,两人在露天阳伞下就座,老板娘问:“吃点什么?”
乐有薇说:“两碗鸡汤小馄饨。”
店里的伙计在舀小汤圆,滚水甜汤的软圆子,一个个饱满热乎,装入盛有藕粉的碗里,还洒了糖桂花,秦杉补充:“加一份甜汤,多拿一只小碗。”
乐有薇诧异地看秦杉,秦杉说:“我小时候生活在云州,所以知道。”
因为父亲,秦杉几乎不提及童年。其实他是记得的,还在云州的时候,母亲常常和他在路边小店吃东西,这种小汤圆加上薄藕粉和酒酿混合的食物,云州人称之为甜汤。
鸡汤小馄饨先上来,乐有薇舀了一口,还很烫,她放下勺子:“这家小馄饨是我在云州吃过最好吃的,但是带你来这里,是因为歧园。”
两人边吃边聊,乐有薇说起乔治伦作品《蒙马特女郎》事件,它是公司的危机,但是她个人的契机。她拿着平板电脑,展示她收集整理的资料,表达了想当拍卖师的心愿,她的师兄听明白了。
歧园那次预展,是乐有薇在事业上的起点,她说:“歧园最早是宋代建筑,兴建、修缮,一代代传下来,为它付出精力心血的人百年作古,但它还在,就像一座丰碑。慈善拍卖会也是,我想做点有价值的事。”
秦杉一边听,一边舀出一些甜汤给自己,剩下大半碗推给乐有薇。她昨晚说过,要学会分享,他记住了。
甜汤很清淡,乐有薇说:“小杉,你引用的那首诗,对我帮助很大。”
秦杉有些不高兴:“可是我刚才看到,难听的又在它上面了。”
乐有薇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对他笑:“他们骂他们的,我忙我的。你总是能激发我,谢谢。”
日影摇曳,全世界都灿烂着,跟秦杉一起笑,不会有比这更好的清晨了。
他说:“严奶奶她们都说,辛苦你了。”
乐有薇喝着甜汤,她的人生里,辛苦之感往往是情感关系带来的,亲情或者爱情的消逝,都是让人破碎的时候。将来,病魔杀至,必定会更辛苦吧,但现在她不让自己去想。她对秦杉说得浑不在意:“不比别的事辛苦。拍卖行跟严奶奶她们刺绣比起来也差不多,在货主和买家之间穿针引线,向大众展示美好。”
乐有薇吃完东西,秦杉疼惜地瞧着她。她柔声说:“真没关系。你知道吗,那首诗,最打动我的是那句‘生命对于人只有一次,当然不会有凤凰的再生’。”
秦杉很意外:“这句?”
这句话看着是没什么特别的,但出现在一个恰当的时机,对乐有薇而言像是神谕。她笑了笑:“人生在世,总得做点好事吧。虽然微不足道,但对我自己很重要,将来……将来回顾这一生,会想,嘿,我这个人还是不错的。”
乐有薇说这番话的时候,眼中有泪一闪,神色里也有凄怆的意味,秦杉难过起来:“是特别好,在切实改善一些人的处境,我只恨自己不能把那些言论都删掉。”
乐有薇笑笑:“随他们说去吧,我从小就是个是非精,不怕被人骂。再难听的话我都能屏蔽掉,脑子里只接收到好听的、夸我的。”
周围萦绕着秀隐寺的檀香气味,身旁是玉一般的人,秦杉神夺意摇,一句话冲口而出:“小薇,我喜欢你。”
在天井醉酒的第二天,秦杉就想对乐有薇说出这句话,但是表白得当面说。他设想过很多场景,却不曾想过,是在嘈杂拥挤的街边小店。
这句话到底还是来了,秦杉是想说点好听的是吗,乐有薇东拉西扯了一早上,仍没想好怎样才能让秦杉少受点伤害,但她必须说了:“郑好是我在幼儿园认识的,她是我的亲人。她很好,你也是,和你们相处,我总觉得还活在童年,笑啊,闹啊,很亲近。”
乐有薇努力集中精神,好把话说下去,但对面小店的那支佛乐总让她分神,有两句回环反复着,异常哀伤。
去年早春,发现丁文海出轨那天,乐有薇在雨夜里走,街上空无一人。即使是郑好,有些时候,乐有薇也不想被她看到,她找了一家酒店住下,睁着眼睛躺了一晚上,当时仿佛也听到过这样空茫的旋律。
乐有薇平复了一下心绪,再度开口:“小杉,我很想看到郑好和你都高高兴兴的,不想说任何让你们伤心的话,可是……”
乐有薇的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秦杉胸腔像被人重重地打了一拳,酸疼不已,尽管她说,你很好。
乐有薇不忍再看他,眼睛看向地面:“你和江天是发小,不好竞争同一个女人对不对?”
秦杉心里一凉,酸疼感从胸口蔓延到眼底,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原来,他真的误会了,乐有薇和江天的确是一对。
乐有薇继续说:“我和郑好现在就是这种局面。她喜欢了很多年的男人向我表明心意了,我对郑好很内疚,也很挣扎,好几次都想说出来,但是我不敢。我很害怕她跟我一刀两断,更怕她不想活。对你,我也很内疚,可我只能说出来。小杉,我没办法跟你在一起。放下我吧。我不希望你像郑好那么痛苦。”
乐有薇泪光隐隐,秦杉受不住她难过,几乎要说:“听你的。”但这念头一瞬即逝,他干脆地说:“做不到。”
不喜欢她,放下她,都做不到,不能骗她。树木的浓荫下,两人默然对坐,直到老板娘来收拾碗筷。
乐有薇起身离去,秦杉抬头看她,长卷发在她脑后挽成松散的髻,绿裙子是丝质,走动时有一种光润的弧度。她一步步走过弥漫着檀香气味的街角,再也看不见。
周围是陌生人有说有笑的面孔,混杂着车流声、叫卖声,以及秀隐寺的钟声。光影、声音和气味组成的复杂感受,在秦杉脑海里翻滚。这是故乡6月的清晨,梦一样的清晨。
乐有薇开车赶往云豪酒店途中,画家齐染打来电话,说她能找到刘田。
齐染大学室友在北京做策展人,公司刚签了刘田的几幅画作,下周就要展出了。乐有薇问:“下周吗?”
齐染一怔:“你十万火急?”
只要有刘田的签名,就能兑现对李诗云的承诺,随时都行,但乐有薇想让李冬明出席慈善拍卖会,她不瞒齐染:“后天晚上的拍卖会,我想邀请李冬明李副市长出席,他孙女想要刘田的签名。”
齐染说:“我让我同学今天找机会拜访他,等我消息。”
到达云豪酒店,乐有薇没等几分钟,常伟亮的两个徒弟到了。她聊了想要的效果,等酒店工作人员详细介绍完宴会厅,两名美术师有谱了:“两点之前,给你看拍卖场效果图,根据你的意见调整,当天预留四个小时布置。”
“两位老师费心了,到时见!”乐有薇给赵杰打电话,托他把方瑶喊来。
方瑶拜赵杰为师,通过赵杰跟方瑶谈善款监管能简便点。
回办公室刚烧好茶,赵杰就到了。赵致远看过《闲拈针线伴伊坐》的视频,为慈善拍卖会择定了主题“料理成风月”,赵杰问:“这句行吗?”
这句词出自辛弃疾的《贺新郎·把酒长亭说》。“剩水残山无态度,被疏梅,料理成风月。”乐有薇笑说:“很通俗,但像一顿色香味俱全的美食。”
赵杰说:“我爸说,她们的绣品,可称为视觉盛宴,大饱眼福那种。”
乐有薇暗嫌不直白,不能让人跟顾绣联系起来,但细想万分贴切。中国传统文化里,历来有“老梅花,少牡丹”之说,意为梅花越老越苍劲挺秀,生机盎然,以严老太为首的村妇,正是疏梅般的人。
乐有薇不认为自己很有同情心,眉头一皱,坏水直冒,坑蒙拐骗样样都来。卢玮也好,陈贝拉也罢,她都视为行走的钱袋子,顺路宰了一个又一个。
她从助手升为拍卖师,就是这样靠手段,也靠心计,左手倒右手,从无到有地闯过来的。
自小吃过苦,同情心被提得很高,但江家林的村妇,让乐有薇在创业绩之余,仍想尽力维护她们。正如秦杉引用的那句“向光荣者说到光荣”,她想让人看到,也让村妇们知道:这样活着,已足够令人尊敬。
只要手上在做事,日子似乎就没那么难熬。这样的日子,幼年在亲戚家坐冷板凳写作业的乐有薇过过,多年后在江家林遇到的村妇们也是如此。
乐有薇对团队交代下去:“料理成风月,定了。”
方瑶来了,赵杰替乐有薇提出聘请方父的华达资产公司为第三方监管善款。方瑶问:“贝斯特自己不行吗?”
乐有薇说:“贝斯特在大众眼里缺乏公信力,虽然每年都会举办几次公益慈善项目,但都是政府委托的承办方。”
方瑶表示听懂了:“乐老师,我们做个同步拍卖吧!线上线下一起执行,效果绝对好!关注这件事的网民大多在外地,还有国外的,都不能到场,在线拍卖我来负责!”
赵杰悄然对乐有薇皱了皱眉,乐有薇不动声色,对方瑶说:“我们双管齐下吧,你和你爸聊聊这件事,我找人把所有资料都备齐,今晚发你邮箱。”
方瑶笑得很甜:“好呀,我马上就给我爸打电话。”
先诓住方瑶再说,乐有薇道了谢:“监管合同最好在今天就落实,因为还得留出备案和公示时间。”
乐有薇面目诚恳,方瑶拨打着父亲的电话,走向露台。乐有薇和赵杰交换了眼神,都哑然失笑。
时间太紧,资料整理和录入工作太琐碎费时,乐有薇完全没打算搞在线拍卖。冲着方家的关系,公司可能会配合,但仓促上马的在线拍卖,乐观估计,最多筹到零零碎碎的几千块几万块,跟公司投入的人力完全不成正比,雷声大雨点小,没价值。
况且,稍有纰漏,承担责任的,不是方瑶,而是乐有薇。
赵杰品着“每临大事有静气”,方瑶走回来,亲昵地说:“我爸说看到合同就签字,还让我妈请你们吃午饭!”
乐有薇假笑:“替我谢谢你父母,不过我这两天太忙了,改天吧。我让我搭档姚佳宁跟你去签监管合同,晚上我们再碰时间,商谈在线拍卖的细节。”
乐有薇把方瑶送出门,这位富家千金挺有意思,初来乍到,就想和她共享江山。看来,那天吴晓芸和叶之南在逸庭轩一同接待她一家三口,给了她胆气,认为自己在贝斯特能横着走。
赵杰不习惯议论人非,但是有些话,他得直说了:“做在线拍卖,公司少说得派十几个人加班加点地拍图片录资料,还没业绩,她是想不到的。”
乐有薇摇摇头:“她爸一句话,你就得带她东奔西跑,客户资源都拱手相让,她也是想不到的。”
“知己莫若有薇。”赵杰敞开说话,“有求于她父母的人太多了,她听不到几句实话。她晚上问起在线拍卖,你想好怎么回绝吗?”
乐有薇不轻易给自己树敌:“设立电话委托竞投席位,交给她负责,怎么样?”
赵杰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你有办法。”
方瑶抢功是为了出风头,往自己脸上贴金,那就在拍卖舞台上,给她亮相的机会,并让她甘之如饴地接受安排。
赵杰喝完一杯清茶,告辞:“要是想登门邀请李市长出席,随时跟我说。
我让我爸先通报,再带你去。”
办公室里有一面全身镜,乐有薇逐字逐句地推敲在慈善拍卖晚会上的发言,不时凑到镜子面前观察表情。每逢重要场合,她都会反复调整表情,经年累月地自查自纠,已卓有成效。
入行后,乐有薇着意观察过叶之南,拍卖台上,他肢体语言随性自然。再看包括柳成章在内的资深拍卖师,也是相似的风格,信手拈来,非常松弛。但他们台上展现出的“松弛”,是背地严格自我训练的结果。
一场以慈善为目的的拍卖会,要向公众传达出善意,每个细微表情都得控制到位,乐有薇站在镜子前念念有词,物我两忘。
传家宝征集令第一期纪录片发布在即,宣传活动得全面铺开,江天在和市场部的人开会,秦杉独自坐在他办公室,呆呆地出神。
女助理送来一瓶可乐,连说了几句话,秦杉都听不见。乐有薇没办法和他在一起,他理解,但江天追女孩子的速度,跟他换女孩子的速度一样快,他不希望乐有薇受伤。然而,江天是他朋友,他不能说,小薇,你别和江天在一起。
女助理给江天发信息,江天提前结束会议。一看到秦杉的样子,他就懂了,乐有薇裙下冤魂又多了一个。
可乐冒着冷气,江天抓起来往秦杉脸上一贴,秦杉一个激灵,元神归位。
江天嘿笑:“跑来干吗,追女人?”
秦杉抬眼看他,想说你对小薇好一点,不要让她伤心,可是感情的事,谁能保证?小时候,他央求父亲不要伤害母亲,父亲也没听他的,况且是浪**成性的江天。
江天催道:“到底怎么回事,快说。”
秦杉木着脸说:“喜欢你女朋友,很不应该,但我还是喜欢了,还说出来了。”
江天冷下脸:“好哇,小子,有种,眼光跟我一样好。”
秦杉蔫头蔫脑地坐着,江天拧开可乐自己喝,转眼下去了一半,他一低头,秦杉看着还挺悲愁的。他坐下来,瞧了秦杉一会儿:“我没追到她。”
惊雷一闪,秦杉霎时清明,紧盯着江天。江天笑起来:“丢人的事,也就只能跟你说了。那天在善思堂,乐说了,她不找爱玩的男人。”
秦杉脸上一喜,江天气哼哼:“不讲义气!你以为你就有机会了?”
秦杉说:“不是,她不会为你哭了。”
江天嘁一声:“不哭还叫恋爱吗,我和Eva分手,哭成一只球。谈恋爱哪有不受伤的?”
秦杉起身就走,江天喂喂地喊:“去哪儿,我话还没说完!”
秦杉走得很快:“去找小薇。”
江天急了:“等一下!听听过来人的意见吧,好歹做点准备工作,坐。”
秦杉走回来,江天取笑他:“空着手去,直通通地说,做我女朋友是吧?
她要是同意,我喊你爸爸。”
早晨头一昏,就表白了,是不像话,秦杉认错:“我想想礼物。”
江天循循善诱:“你那堆破烂就挺好的,她很喜欢。你舍得给吗?”
秦杉坚持说:“不能做手串。”
江天斜眼看他:“你追女人还这么小气,没戏。”
秦杉解释:“手串损耗太大。”
江天一愣:“什么意思,别的就可以?”
秦杉摇头:“要随料赋形。”
江天回过味了:“早说啊,就跟珠宝一样,你就是不想太费料子。”
秦杉再次要走,江天往酒柜一指,做伤痛状:“我这些酒,随时等你。”
今天回江家林,后天把那几箱紫檀残件带来,都送给乐有薇,但想说的话,现在就得说,等不到后天。秦杉下楼,去逛今生珠宝的旗舰店。他知道求婚是送戒指,那表白呢,送什么好?
“送给喜欢的人?”店员为秦杉推荐了几款,他都不认为好,一件件看过去,然后在最右边的展柜里,瞧见了一样,心头一热。
乐有薇梳理着全套拍卖会发言,郑好找她:“我准备带严奶奶她们逛景点,严奶奶说住这么好的店,很过意不去,不要再安排游玩活动了,受不起。”
乐有薇嗔怪:“你没说是大老板掏钱吗?”
郑好当着袁婶的面,支吾道:“说了,可她们都说,那也会让你欠人情。”
乐有薇叹一声:“你把电话给袁婶。”
袁婶本来以为提前赶来,是让她们和大老板见面,她们也很想对大老板表达谢意,郑好却说拍卖晚会当晚才能见到大老板,这几天就是带她们吃好玩好。但众人都认为,住进豪华酒店就是最好的招待了,不用再客气。
乐有薇说:“总不能让你们一直在酒店待着吧,出来逛逛街。云州很多景点都是免费参观,不花钱。”
袁婶说:“严婆早上说了,我们还有事要忙。”
乐有薇惊讶:“什么事?”
袁婶无奈:“她想让我们绣一幅新东西,具体是什么她还没说。我感觉严婆可能舍不得把《瑞鹤图》拿出来……”
乐有薇立刻说:“我马上过来。”
袁婶难为情:“你们花了三千块买回来,我们几个一起还给你们吧。”
乐有薇正要出门,敲门声响起,是秦杉。他去了乐有薇原先的办公室,被人指来这里。
炎热的夏天,一轮流着汗的小太阳直冲冲而来:“小薇,紫檀残件都给你,我后天就拿来。”
乐有薇愣住了:“送?为什么?”
秦杉站在门口,开门见山:“因为我在追求你。”
乐有薇结结实实地呆住了。她在早点摊上说的话,都白说了?秦杉以为是他不肯交出紫檀残件,所以才被拒绝了?不会吧,他的理解能力没这么扭曲吧。她迎进他:“坐。”
秦杉走进来,乐有薇拿起手机给郑好发信息:“晚来半小时。”
秦杉从背包里掏出一只首饰盒,里面是一只玉蝴蝶发卡,他取出,摊在掌心,伸到乐有薇面前。
乐有薇看到盒子上“今生珠宝”的标志,明白了。秦杉一发现江天不是她拒绝他的理由,就百无顾忌了,他就是要来争取她。讷于言的人敏于行,区区两个小时,他就卷土重来了。
乐有薇简直被搞糊涂了:“你先坐,我烧点茶。”
秦杉落座,目光一直追随着乐有薇,玉蝴蝶发卡栖息在他掌心,不肯放下。乐有薇拿出茶叶,烧水,泡茶,他急不可待,又将发卡递到她面前:“小薇。”
乐有薇和秦杉对视,他一双眼睛清亮欲滴,让她莫名想起那个在江家林的雨后清晨。一树叶子挂着水滴,阳光一照,风一吹,它抖一抖满身的水,又精神过来,变成一只只笑逐颜开的小手掌,迎风招展,向她哗啦啦地倾吐心意。
她说:“我不能收。”
秦杉不缩手:“你也送过我礼物,礼尚往来。”
乐有薇问:“就因为江天说,我和他不是一对?”
秦杉仍不缩手:“嗯。”
秦杉绵绵密密的目光织成天网,叫乐有薇无处可逃。她拈起玉蝴蝶,把玩它的翅膀,能把平价饰品做得精巧大方,设计师和工匠都很不错,秦杉的审美也很不错。
秦杉说:“看到它,就想到你。”
童年时代,秦杉在雨中遇见过一只小蝴蝶,多年后,乐有薇扬着下巴,让他拿绳子绑起张家兄妹,那种既轻蔑又骄傲的神态,让他想起那只飞过雨幕的小蝴蝶。
起先,秦杉还说得磕巴,渐渐流畅了。水开了,乐有薇把玉蝴蝶发卡放在一旁,为他泡茶,自己也捧了一杯:“尝尝看。”
秦杉喝了一口,花果香里伴着山野气,口感柔滑,入口留香:“很甘甜。”
乐有薇喝着茶说:“熟人帮我弄到一点,送你的放大镜就是在她店里买的。”
秦杉看看她,再看看玉蝴蝶发卡,然后歪着头仔细看她,想象戴在她发间的样子。乐有薇叹气,对他还真的不能迂回,要直说啊:“小杉,你误会了。
我不能和你在一起,跟江天没关系。好好想想我早晨说的话,放下我,往前走,去找和你两情相悦的人。”
秦杉捧着茶杯,说得简单直白:“只想和你两情相悦。”
这种岩茶回甘极好,乐有薇闷声倒茶,大口饮尽,一狠心:“小杉,我有我想在一起的人。”
秦杉心一跳,喉咙一下抽紧,整个人的意识都停滞了片刻。他眼睛里热极了,无法再看乐有薇,目光下意识地转向桌上的茶杯,愣了好久。
乐有薇心里不自觉地泛起一些酸涩的东西,努力安慰他:“你送的大象杯子还在,我放在家里喝水。”
秦杉迟缓地转动眼珠,似乎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乐有薇起身,去茶水柜拿出剩下的一罐岩茶当回礼,秦杉木然地站起来,乐有薇把茶叶塞进他背包:“拿回去喝。”
乐有薇说“想在一起”,那就是还没在一起,秦杉张口,却失了声,停了片刻,一句句说:“善思堂的轩厅脊柱上,大象背上驮着宝瓶,寓意不是吉祥平安,瓶中插着‘戟’和‘如意’,合起来是吉祥如意的意思。”
乐有薇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秦杉接着说:“如意包括但不限于平安。”
若能拥有平安,脑膜瘤不再发作,就不贪恋更多了,乐有薇看着办公桌上的沙漏:“是吉祥如意,我记住了。”再转头看秦杉,他眼中含水蕴情,声音沙哑:“小薇,希望你吉祥如意。”
乐有薇最早见到秦杉,就觉得他是一汪水,干净漂亮,俯仰静立皆是诗。
现在那一汪水,在他的眼睛里。她紧紧看着秦杉,他眼眶发红,颤抖着嘴唇,她把他弄得这么难过,他还在祝福她得偿所愿。她心头一刺,上前两步,抱住秦杉。
空气凝固,秦杉胸腔血潮汹涌,乐有薇肌肤的温热感隔着薄薄的衣料透过来,他生出水波般的战栗感,呼吸不受控制地紊乱了。乐有薇只比他矮了十厘米的样子,但她骨架细,拥入怀中,他只觉得她软软的,像一团云。
温香软玉,秦杉第一次懂得了这个词,他浑身的血往上涌,脸烫得要命,脑子里云里雾里开满了花,乐有薇低语:“放弃我,我是真的不想你难过。”
乐有薇说话时,气息灼烧秦杉的脖颈,他喉头发干,所有的血都涌进大脑,花儿都炸开了,他低头,直接亲下来。
乐有薇睁大了眼睛,少年心性,永远意气用事,她早该想到,小子会让她意外。
秦杉急促地呼吸着,唇印上乐有薇的唇,一点一点,轻轻碰触着,只是这样,没有更多的动作。乐有薇忽有一种感觉,秦杉可能认为这就是亲吻。她移开双唇,想挣脱他,但是秦杉双手箍住她的腰身,还收紧了臂弯。
落地窗外,烟云流转,秦杉寸步难移,刚才他没忍住。这才是他第一次真真正正地抱小薇啊,她整个人都是软的、香的、暖的,他不想放她走,把脸埋在她丰饶的长发里,发丝搔得他又痒又舒服,一生之中,他从未觉得发香是这样动人心魄。
“我就是喜欢你。”秦杉开口,声音里带着喘,近乎呜咽,连他自己都陌生。乐有薇明明听见了,却不加理会。他的心疼得缩起来,小薇有想在一起的人了,他问:“他……他是个怎样的人?”
“是个很好的人,很好看的人。”乐有薇的语气里满是依恋和倾慕,说,“他是我生命里的长兄如父。”
很好,很好看。悲哀凶猛地扑向秦杉,他张嘴,却再次失声,只能发出“嘶嘶”声。乐有薇问:“如果我和江天在谈恋爱,你会追求我吗?”
秦杉努力让自己说出话:“不能和朋友争抢。我还会喜欢你,但是不能追求。”
乐有薇轻笑:“你讲规矩,这很好。小杉,我们更看重的事,就是用来帮我们抵抗伤心事的。”
秦杉嘴里发苦:“还是会伤心。”
“会好的。情到浓时情转薄,相信我,真的会。到了最顶点,就会滑落,就像这样。”乐有薇做了个手势,借机挣开了秦杉的怀抱,对他展眉一笑,“玉蝴蝶就当是祝贺我能做慈善拍卖晚会,我收下了。紫檀残件不着急,以后再说,你先放着。我得去忙了,你回江家林吧,路上当心。”
秦杉看着她,像隔着露水看一朵花:“我还能什么话都跟你说吗?”
乐有薇笑叹了一下:“行吧。”
分明是无奈的语气,秦杉听来却是幸福,乐有薇对他向来很温柔。他喜欢听她说话,喜欢跟她说话。他摸了摸乐有薇的发梢,拿起背包,说声后天见,走了。
秦杉走进电梯,乐有薇被张家兄妹侵犯那晚,也是这部电梯,他的心一疼。电梯里几个女孩子在看他,眼神古里古怪,还笑得鬼头鬼脑,有个女孩子指指自己的嘴角,秦杉抬起手指,掠过嘴角,看到指腹落下一抹红色,体内又涌起一阵情热。
那间洒落光芒的办公室,墙上有一幅字,“每临大事有静气”,秦杉一进去就看到了,但怎么可能做得到?当他亲上乐有薇,心跳如火,她的唇软得不可思议,世上所有的花都开到了他眼前。
告别时,乐有薇一定是看到他嘴边的口红印,眼尾一挑,戏谑地看他,但什么都没说。秦杉想着她当时忍俊不禁的神色,忍不住眉眼上扬。
走出大楼,阳光一激,秦杉悲从中来。小薇有想在一起的人了,那个人如兄如父,她说起他,如恋如慕。
洒水车经过,溅得到处是水。秦杉摸出乐有薇送的放大镜,蹲在地上,专心致志地聚集着阳光,水珠升温,蒸腾,化为乌有。他一步步挪动,把刚才到清晨,乐有薇说过的话再回想一遍。
她说,你有什么话还能跟我说;她说,去找跟你两情相悦的人;她说,郑好很好,你也是。
地上的水珠一只只都被烫死了,秦杉心头的阴霾消散了。他直起身,看向乐有薇坐过的座位,不由得笑了。在小薇心里,他可是个跟郑好一样好的人。
凌云和几个同事向大楼走来,目光在秦杉身上一掠,喊道:“木头!”
秦杉拉开车门,望过去,表情平静:“凌凌。”
凌云跑来:“你怎么来了?”
秦杉说:“来找小薇。”
凌云问:“慈善拍卖会的事?”
昨天晚上,乐有薇说,该听她的时候听她的,所以不该听她的时候就不听,喜欢谁,听自己的。秦杉豁然开朗,笑着说:“向她表白。”
凌云愣住:“我就知道她能搭上你!”
秦杉摇头:“她拒绝我了。”
凌云呵了一声:“欲擒故纵!”
秦杉顿时欢快地问:“真的?”不等凌云回答,他说,“不会,小薇很坦率。”
秦杉上了车,凌云说:“哪天再来就多待几天吧,我们多聊聊。”
秦杉发动车子:“后天就来,再见。”
凌云看着秦杉离去,他依然像上次见面那样,穿着朴素,吝惜言辞。她意识到,后天是慈善拍卖会的日子,秦杉一趟趟回云州,都是为了乐有薇。
同事们都说,叶之南正在北京总部申请婚假,这会是乐有薇拒绝秦杉的理由吗?凌云心里怅然,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在烈日下呆立了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