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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灯之上 下册 定风波 第十三章 宋徽宗《瑞鹤图》

所属书籍: 华灯之上

    乐有薇的慈善拍卖会能做了,秦杉加班加点工作,想腾出时间去云州。早上天刚亮,江天打来电话:“广告公司来搭景,你负责接他们进村。”

    秦杉准时到了稻场,把广告团队带到村口。他们只来了四人,但东西塞满了一辆小卡车,秦杉让小五喊来几个壮年劳力,分了几趟才把沉甸甸的木箱搬完。

    小五他们都以为木箱里是值钱的宝贝,打开一看,全是拍摄道具,大半是旧货,力求还原那个一寸山河一寸血的年代。

    广告公司的人忙活着,小五等人颇感新奇,围观了好一阵,才各自散开干活。

    中午吃饭时,袁婶说:“有薇说来接我们,三点之前就能到。”

    下午两点,秦杉就无法再投入工作了。6月阳光烈,他等了又等,那辆熟悉的汽车才出现在视野里,驶向池塘边。

    秦杉跑下稻场,郑好和章明宇下车,他向车里望,却只见田姐。郑好见他跑得一头汗,笑了:“不用看,乐乐没来。”

    秦杉疑惑,郑好促狭地说:“哦,就是你的小薇。我是她朋友,从幼儿园我就喊她乐乐。”

    章明宇伸出手:“您好,我叫章明宇,是贝斯特员工,乐有薇是我头儿。

    怎么称呼您?”

    “秦杉。”章明宇纳闷于“你的小薇”这个说法,但秦杉没和他寒暄,只问郑好:“你呢?”

    郑好说:“我叫郑好,郑和下西洋的郑,好吃的好。”

    乐有薇的网名是“直挂云帆济沧海”,看来这位郑好真是小薇的朋友,秦杉笑着说:“郑小姐,你好。”

    等田姐停好车,秦杉领路进村,不再言语。章明宇感到奇怪,低声问:“他跟头儿很熟吗?头儿没来,他失望得要命。”

    秦杉走在前头,郑好看不见他的表情,走到他身旁:“哎,5号晚上就是拍卖会了,你去吗?”

    秦杉点头。乐有薇没来,他失落得不想说话,郑好心一软:“主帅当然要坐镇营帐指挥,她太忙了。”

    秦杉听出郑好在安慰自己,回头看她:“知道了。”

    郑好摸手机,却发现网络信号极差,她发短信给乐有薇:“秦杉来接我们,看到你没来,他都快哭了。”

    乐有薇没回复,郑好问:“袁婶她们忙完了吗?”

    秦杉摇头,郑好又问:“绣品呢,都收集齐了吗?”

    秦杉回答:“齐了。”

    郑好第一次见到秦杉,是在玉器杂项拍卖会上,当时只觉他看起来有点腼腆,原来交流起来这么慢热吗?她使劲找话题:“你知道一共多少件吗?”

    各式各样的绣品都堆在笸箩里,袁婶没说过数量,不能乱估算,秦杉说:“……不知道。”

    有问必答,但惜字如金,沟通起来太费劲了,郑好放弃再问,只跟章明宇和田姐聊天。

    江爷爷上次回国探亲,是几十年前,他请人修好了最险要的一段山路。

    《闲拈针线伴伊坐》视频向观众展示了地势险峻,崎岖蜿蜒,但只有身临其境,郑好才体会到深谷险壑究竟有多吓人。

    田姐开车很稳,但途中很漫长的一段路都是悬空依石而建,郑好透过车窗看外面,两腿直发抖。此刻她左顾右盼,忍不住叹息:“到了这里我才明白,为什么那些被拐进山里的女人,从此再无音讯。就算她们侥幸没被打死,千方百计逃了几小时,但还在山里,就又被抓回去了。”

    田姐说:“你们都是在城里长大的吧,有些事,看不到就不知道,连想都想不到。”

    城镇化十分普及的今天,竟还有这样贫瘠的深山古村,郑好说:“我来了才明白,难怪乐乐想为村里做点事。”

    秦杉听着三人细细碎碎地说着话,露出笑容。郑好从幼儿园就认识乐有薇了,他很羡慕。如果那时相识,他就能带小薇玩小飞机了,还要请她吃巧克力。

    母亲加班频繁,家中常备黑巧克力。秦杉抬头,看了看天空,母亲若还活着,也会喜欢小薇吧。

    幼儿园时的小薇,是怎样的?穿小白裙子、红色小皮鞋,辫子上绑着小蝴蝶结吗?哦,那是凌凌小时候的样子。

    童年往事太模糊了,若不是这些天凌云总对秦杉讲起童年,秦杉几乎要忘记在7岁之前,他在一栋开满鲜花的小楼里生活过。

    能去云州的村妇有六人,郑好在袁婶家见到其中五人,梅子不在。梅子的丈夫三班倒,请假很不方便,她去邻乡请小姑帮忙照料家人。

    小姑也忙,梅子打算5号当天坐秦杉的车去云州,今天不和众人同行。秦杉见郑好和袁婶她们会合了,没自己的事了,默默地回了善思堂。

    乐有薇对袁婶说过,绣品越多越好,村妇们没见过拍卖会,但估计跟赶集似的,东西越多,就越有逛头,于是严老太一声令下:“把能卖钱的都拿来。”

    除了日常习作,村妇们把准备送人的绣品也都拿到袁婶家,装了几只笸箩。这些绣品大小不一,种类也不同,章明宇和郑好分门别类地清点起来。

    袁婶说:“我们不是名人,这些东西也不是古董,有薇说服大老板掏钱,很费劲吧?”

    郑好心疼乐有薇,想让人念她的好:“是很费劲,她这几天加起来就没睡几个小时。”

    村妇们都沉默了,严老太对众人说:“第一眼看到她,我就喜欢她。我们要报答她。”

    戴婶问:“她喜欢什么?我们也绣点东西给她!”

    乐有薇看到《南枝春早图》时惊喜交加,严老太翻出它:“这个别拿出来卖了,送她吧!”

    章明宇笑起来:“严奶奶,这可不行。这件是要卖给大老板的,除非您能拿出更有名的。”

    严老太一愣:“更有名的?”

    郑好乐了:“她们连王冕都不知道,还能觉得谁有名?”

    章明宇说:“帝王将相呗。卢玮手下早上还说,要是拿得出那种级别的画,就另当别论。”

    郑好笑:“帝王将相,她们也就知道康熙乾隆和岳飞关二爷吧。”

    袁婶犯愁:“那还真没绣过,而且就剩这几天了……”

    严老太想了一阵:“宋徽宗的画,符合他们的要求吗?”

    严老太60岁那年,娘家最小的侄儿结婚,她送了以宋徽宗的《瑞鹤图》为蓝本的绣品当贺礼。从侄儿家里说亲,她就开始绣了,耗时两年多才绣完。

    大儿子帮严老太扛到新人的新房挂上,当场就被一个熟人看上了,问他三百块卖不卖。熟人在机关单位坐办公室,刚搬了新房,这么大尺寸的绣品,往墙上一挂,文气,显档次,三百块他认为值。

    新娘说是长辈的礼物,不卖,背后却找到那人,说五百块就卖。价钱没谈拢,婚宴结束,熟人找上严老太的大儿子:“再绣一幅多少钱?”

    大儿子得知背后的事,心里很不痛快。新郎是他表弟,也是严老太最疼爱的晚辈,他说:“我妈眼睛不大好了,绣得慢,你等吗?”

    对方不想等,但听到可以自选图案,就选了一幅于非闇所绘的《墨牡丹图》,红花绿叶,热闹又雅气。

    新娘后来又找过对方,让他加到四百块。大儿子从对方处得到反馈,找表弟谈话:“我妈绣的东西,你老婆不喜欢,我拿回来吧。”

    表弟推说自己不知情,还请他吃饭赔礼,承诺姑妈送的礼物保证不卖,卖了就是王八蛋。

    亲戚之间,还能为一幅绣品翻脸不成?大儿子回村探望母亲,在田埂上看到袁婶,忍不住说了这件事。

    那时袁婶还没跟严老太学画,但见过严老太绣画,知道《瑞鹤图》是严老太最喜欢的画作。严老太还说过,从小就喜欢的画,要绣到最好。于是袁婶叮嘱道:“别让你妈知道。”

    如今,严老太想从侄儿家拿回《瑞鹤图》,当年的事情可能就保不住密了。袁婶想阻止,但能多捐点钱的话……她正寻思,严老太已在和郑好商议:“我小侄儿结婚时,我绣了《瑞鹤图》送他,我让我儿子送点别的换回来吧。”

    郑好体贴地问:“结婚礼物,您要回来,不太好开口吧?”

    严老太摇头:“我们不是名人,绣的也不是名作,不是大家都知道的那种。花钱的人想买有名的,我很理解。”

    若被对方知道是要送去拍卖,很可能会坐地起价,袁婶揽到自己身上:“严婆,就说我想学这幅画,找他们借。”

    严老太觉得不妥:“要是卖出去了,你怎么说?”

    村妇们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都担心一旦对方知悉,会破坏亲戚关系。章明宇请示了乐有薇:“我以贝斯特员工的身份出面收购,跟他们签买卖合同,无论拍出多少钱,都用于公用。”

    严老太给小侄儿打电话。小侄儿说:“姑妈送的礼物我一直珍藏着。你发话,我再舍不得也得拿出来了,为村里做点贡献吧!”

    小侄儿住在县城,袁婶联系秦杉:“小章买画得有人带路,你喊个手下过来。”

    郑好将绣品分门别类,制成表格,袁婶找借口把章明宇喊到门外,说出四百块就能成交的往事,嘱咐他把价钱压到最低:“一千块他都是白赚的。”

    小五从善思堂赶来,严老太说:“我也去。腿脚不好,好久没出门喽,想见见那几个小家伙了。”

    善款有望多筹到几十万,乐有薇心情大好,打车去跟陈贝拉见面。今生珠宝旗舰店在云豪酒店对面的华夏广场一楼,她进店逛了逛。

    店里生意还行,有几对情侣在挑选婚饰,中途还来了几位老者,都拿着传家宝征集令海报单,咨询如何参加活动,店员里有一人专司接待。

    时间消磨了颇久,乐有薇踱向对面的云豪酒店,陈贝拉也该定下拍卖场地了。

    陈贝拉和酒店经理等在三楼宴会厅,场地定得急,协调了好几方才腾出来。乐有薇对陈贝拉晃晃手机:“江天订了晚餐,宴请你们几位广告拍摄人员,你的劳务合同他已经准备好了。”

    陈贝拉心花怒放,立刻跟酒店经理签合同。姚佳宁和宋琳同时收到乐有薇的通知:“拍卖场地已定,邀请函给我留三十份。”

    乐有薇入行以来攒下的最有分量的大客户,就这么二三十号人,她得尽心维系,派出专人送去。

    定下宴会厅后,乐有薇和陈贝拉去一楼喝咖啡。陈贝拉得知,江天觉得她最多能出演孙女,乐有薇说尽了好话,才帮陈贝拉拿到年轻时的奶奶一角:“我跟他说,你跟新人是利益关系,我跟贝拉是朋友关系,跟你也是朋友关系,二比一,还用考虑吗?”

    年轻时的奶奶是主角,陈贝拉兴高采烈:“我就知道你会帮我!”

    乐有薇说:“他只肯给10万酬劳,那我就想,一定要帮你把分量最重的角色弄到手,毕竟多了好几个镜头呢。”

    陈贝拉开心极了:“5号晚上,我和老康一定捧你的场!”

    云豪酒店门口,两人分了手,陈贝拉去跟江天签合同。乐有薇赶往明月楼,赴美术指导常伟亮之约。

    10万块就签下了陈贝拉,江天震惊。乐有薇告诉他,一分钱不给,陈贝拉都可能会答应。对普通人来说,让全国人民都看到自己拍的广告,是天赐良机,但拍广告,陈贝拉得付出时间和精力,给多给少是个意思,皆大欢喜。

    江天很赞同,给了钱,是合作,不给钱,是人情,欠人情后患无穷。

    乐有薇和常伟亮的晚餐吃得很愉快。能在影视业做到资深美术指导,常伟亮自然是人精。乐有薇请他操刀布置拍卖会场,承诺按他的酬劳标准来,常伟亮却说算了,给江天搭广告片战争的景,就是她介绍的活计,哪能再收一道钱?

    乐有薇说:“一码归一码,我的拍卖会跟他拍广告是两件事,不能让您白干活。”

    常伟亮哈哈笑:“江总广告片的几个演员都是我牵的线,我赚了人情,这个又要怎么算?妹妹这是给我引荐了一位财神爷呢!”

    乐有薇这才不坚持:“这次拍卖会是慈善性质,您不收费,我就当成捐款了。以后我做常规拍卖会,我们再按规矩办事,行吗?”

    “对,对,做点善事积点德!”常伟亮话锋一转,“剧组和江总广告片两头都有事,我忙不过来,派两个徒弟给妹妹用。”

    所有的消息都是好消息,乐有薇静待《瑞鹤图》到手。

    章明宇等人敲开严老太小侄儿家门时,他们在烧晚饭。章明宇说明来意,小侄儿媳妇扬起一个巴掌:“少说这个数。”

    章明宇问:“五千?”

    小侄儿媳去年当上了奶奶,心眼仍如结婚时活络:“我上网查过,顾绣值钱,能拍出几十万。”

    来时的路上,章明宇就留了心,直接从手机里调出图片:“这几幅对吧?

    您看看是什么人收藏的,再看看是在哪里举办的。”

    严老太说:“再看看是谁绣的。”

    小侄儿对严老太赔不是,沉着脸把妻子拉开,两人在厨房嘀咕了一阵,小侄儿出来说:“姑妈,我把绣画拿给你。”

    章明宇、小五和田姐在客厅喝茶,小侄儿把严老太扶进卧室去拿《瑞鹤图》。没几分钟他就出来了,他得给宝贝孙子做辅食。

    等了好半天,严老太仍待在卧室里。小侄儿端出几道菜,邀请众人上桌吃饭,章明宇向卧室张望,小侄儿低声说:“你去喊我姑妈吃饭吧。”

    严老太独坐于床边,《瑞鹤图》已从画框里取出,摊在她双膝上,她低头细看,右手颤巍巍地抚过画面。

    老人家连背影都很哀伤,章明宇站在门口,没有走进去。严老太在车上说过,《瑞鹤图》是按原画尺寸绣的,纵51.8厘米,横138.5厘米,尺寸算大的。

    章明宇挪开两步,看到图案正是他自小就在名画图册上看到的:彩云缭绕于宫门,上空群鹤翔集,如云似雾,姿态百变。

    《瑞鹤图》作于北宋政和二年(1112年),都城汴京上空忽然云气漂浮,群鹤飞鸣盘旋,宫人和吏民皆惊诧观看。宋徽宗亲睹此景,绘于绢素之上,并题诗一首,记录祥云伴着仙禽告瑞的一幕。

    然而,祥瑞景象没能挽回宋朝衰败的国运,十五年后,金兵攻陷都城,掠尽府库内的金银财宝和书画珍玩,《瑞鹤图》散落民间。

    六百年后,这幅宋徽宗御笔画作奇迹般现世,归藏于清宫内府。

    以《瑞鹤图》为蓝本的绣品,连预展宣传都可省去,现场稍做介绍,就会被人追捧,乐有薇指示章明宇:“5万就5万,拿下来,10万也行。”

    严老太慢慢卷起《瑞鹤图》,转过头,对章明宇笑了笑:“吃饭去吧。”

    小侄儿夫妇在儿童房里吵架,女人没出来吃饭,男人若无其事地招呼众人吃顿便饭。章明宇做好砍价的准备,哪知小侄儿手一挥:“你们拿走吧。”

    章明宇呆住了。小侄儿道歉:“姑妈,对不起,我教训她了。姑妈想拿去为村里办事,我哪能要钱?要钱就是不讲良心。”

    章明宇回避众人,在阳台上给乐有薇打电话。乐有薇问:“确定是《瑞鹤图》?”

    章明宇说:“确定,我隔了不到两米,一看就是那幅画,真迹我看过,错不了。”

    严老太《瑞鹤图》不离身,卷起来一长条,搁在腿上。章明宇遵照乐有薇的吩咐,跟小侄儿商谈,以三千块买下顾绣《瑞鹤图》,此后获利皆与他无关。小侄儿说:“物归原主,不能收钱。”

    过来的路上,章明宇找了一家复印打字店,打印了买卖合同带来,把笔塞到小侄儿手上,笑道:“钱货两讫,互相不找麻烦。”

    小侄儿为难地看向严老太,严老太点了头,小侄儿媳从儿童房出来签了字。小侄儿把众人送到电梯口,严老太仍拿着《瑞鹤图》:“先放在我这里吧。”

    章明宇不安,悄悄发消息:“严奶奶情绪很不好,如果她舍不得交给我们怎么办?”

    在江家林初识时,谈起《瑞鹤图》,严老太神色哀惋。后来秦杉说,太夫人没能绣完《瑞鹤图》就去世了,乐有薇想,严老太是想到了恩师吧,回复道:“她对《瑞鹤图》有感情,先别打扰她。”

    秦杉按照约定,把郑好和袁婶等人送出来。车开到加油站外,袁婶等村妇都有点晕车,飞快地跑下车。

    副驾室的郑好还没醒,她昨夜熬夜写宣传稿,凌晨一点多才睡。章明宇来喊她,被秦杉制止了:“大家都很难受,歇一歇吧。”

    秦杉总在这里上网,一下车手机就连上网络了,他这才发现上午乐有薇发来了一张照片,是一束加百列大天使。

    乐有薇喜欢用“好看”来形容美好,秦杉回道:“很好看。”

    她也很好看,他很想好好看看她,现在就想看到。那晚看到网上有人骂她“又当又立”,秦杉就很想去乐有薇身边,生生忍住了。他想把这一阶段的工作尽快做完,腾出一整天的时间和乐有薇待在同一个城市。但现在,看到加百列大天使,他再也忍不住,只想看到她。

    想看她捧着这束玫瑰的样子,想看她在身旁说说笑笑的样子,想看她似笑非笑突然靠近的样子。

    想看她。

    秦杉看看后备厢,里头是他想托郑好交给乐有薇的东西,不忍了,去看她吧。现在出发,抵达时将是深夜,乐有薇可能睡了,未必能见着,可就算那样,他也还是想去。

    众人服下晕车药,陆续上了田姐的车。章明宇走来,想敲窗喊醒郑好,秦杉说:“让她睡,我送去。”

    章明宇回到田姐车上,照看村妇们。严老太坐在后排,像抱着一支长枪似的,将《瑞鹤图》画卷横在胸前。袁婶感叹:“一晃眼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楚成都当爷爷了。”

    章明宇没太听懂,袁婶用普通话跟他说了一遍,章明宇沉默了。旧作如故人,严老太颓然了一路,此时和袁婶她们会合,她打起精神,问章明宇:“大老板说,蓝本是帝王将相的作品,就多捐点款?”

    章明宇说:“对。”

    严老太又沉默了。章明宇闷头找乐有薇:“严奶奶抱着《瑞鹤图》不撒手,我要不要告诉她,有它镇场,不是能多捐一点,而是多出几十万?这样她就可能会考虑大局,出让了吧?”

    在亲戚家想看就能去看,被别人拍走了,从此山高水远不复见,乐有薇回复:“人这辈子能有多少很看重的事?明天我再说服她。”

    公司小会议室,黄婷和程鹏飞分别汇报了宣传战绩。三人讨论了一阵,一致决定把慈善拍卖会做成晚会形式。

    《瑞鹤图》是个惊喜,但程鹏飞有着和章明宇相同的忧虑:严老太会不会不拿出来了?她已经83岁了,往难听里说,还能活多少年?人在衰老和死亡面前往往看不开,总想多抓点什么。60岁时,她能把最心爱的绣品送给最疼爱的晚辈,83岁时,她的想法可能就改变了。失而复得,愈加难舍,也很有可能。

    乐有薇也有点没底,两个同事都撤了,她回办公室,在记事簿上一条一条划去工作计划。如今只剩几件大事有待解决:首先,要请到一个有公信力的机构担任公正的第三方,对筹到的善款进行审核和监督,所有信息都要透明公开。

    做慈善有风险,尤其是这次拍卖会,如果没有公权力做背景,稍有不慎,就会迎来满地质疑声。善意珍贵,经不起消耗,得让有善心的人放心。

    其次,力争让李冬明出席拍卖会。乐有薇下午就发出了邀请,李冬明的回答很官方:“目前还不确定5号有没有其他的安排,预祝拍卖会圆满成功!”

    最直接的方法当然是登门送邀请函,但很可能会重演书房那一幕,通过李诗云更妥善些。

    只要弄到刘田的签名,乐有薇就能顺理成章地去找李诗云了。画廊老板张茂林和刘田有私交,可是从下午到晚上,乐有薇都没能联系上张茂林。

    姚佳宁哄睡了孩子,乐有薇跟她对了一遍流程,姚佳宁说:“大学的时候,我们学院有个助学基金会,引入公益信托进行监督。”

    信托自身利润高,不至于在公益财产上动歪脑筋。但这次善款数额不高,信托公司可能会认为收益不对称,不愿意担任受托人,乐有薇随即想到了一个人,方瑶。明天她就去找方瑶谈合作,如果方父的华达资产公司愿意监管善款,拍卖会的麻烦事就少了一件。

    画廊老板张茂林终于回复乐有薇:“我在国外,刚醒。”

    乐有薇想帮一位小朋友讨要刘田的亲笔签名,张茂林说:“好说,等我下周一回国。”

    可是这样时间就来不及了,不过乐有薇没直说:“好啊,等您回来,我为您接风!”

    在几个客户群里,乐有薇又问了一圈:“谁能在明后天帮我联系到刘田?

    急事,重酬!”

    客户群多是投资客和画家,应者云集,但私聊下来,乐有薇发现开玩笑者居多:“他的签名不难模仿,我帮你写一百个。”

    正想回家时,乐有薇发现叶之南更新了社交网页——几分钟前,他破天荒地发了一张照片。

    是站在高楼拍摄对面的视角,一幢摩天大楼,每扇窗都亮着灯光,除此只字不提,但照片本身就在说话。

    他在怀念摩天轮上的那个夜晚,他想对一个人说:“想和你看遍全世界的灯。”

    叶之南在社交网站只发布业内和公司的大事,从不涉及私事,照片一发出,同仁们都在问:“心情不好?”

    他的孤独洞若观火。乐有薇手指划过照片,心里又痛又恨,若不是这该死的疾病,她一天都舍不得让师兄等待,让他心里的话有口难言,只能通过一张照片来表达。她感到后悔,获赠“每临大事有静气”时,也许应该吻向他,告诉他,我愿意为你抛下全部的理智,见鬼的理智,不求长久,只争朝夕。

    每次在公司都有忙不完的事,乐有薇办公室虽然备有笔墨纸砚,但没空静下心来书写一篇自己喜欢的诗词歌赋。

    今晚她更是静不下心来,得找个缓解的办法。夏至上次送的老墨很好用,废纸铺开,乐有薇对着墙上那幅“每临大事有静气”练了几十遍,却越写越糟。一个个墨团像一个个笑话,在提醒着她,有些事,始终压不住。

    越压制,乐有薇越记起在这间办公室,那些暗地涟漪。不行,必须离开这里,回家睡一觉。5号晚上就是拍卖会了,这几天待处理的要事都得落实,没有放任情绪的余地。

    只主槌过一场小规模的玉器杂项拍卖会,在业内是名不见经传的新人,想做点实事,举步维艰,所以每一次可能的机会,乐有薇都想设法抓住,做到最好,前路才会顺畅些。

    练的字被乐有薇揉成纸团,丢进垃圾桶。她洗完手,拎起包,走到门口关灯,手机响了,是郑好。乐有薇接起:“快到了吧?你和章明宇负责安顿她们,我就不过去了。你把电话拿给袁婶,我跟她也说一声。”

    郑好说:“我不在田姐车上,我问问章明宇。”

    乐有薇奇道:“那你在哪里?”

    郑好的声音忍着笑:“你猜?”

    乐有薇立刻明白了:“秦杉也来了?”

    郑好看向秦杉:“他有东西送你,不过我没问是什么,给你留点惊喜。”

    乐有薇没吭声,郑好问:“……你是不是已经睡了?我们还有大半个小时才能到。”

    乐有薇走回办公桌:“早着呢,我在办公室忙着,你让秦杉来公司接我回家。”

    郑好在那边对秦杉说:“我就说吧,她没那么早睡,你要不要跟她说两句?”

    乐有薇和秦杉同时说:“见面再说。”

    酒店大堂,宋琳和实习生们等待拿绣品,以便连夜装框,但秦杉比田姐一行到得早,郑好催他走:“你快去见乐乐。”

    过了十来分钟,田姐才到,说路上有人吐了。袁婶等人吃了晕车药,在车上睡了一觉,看到金碧辉煌的酒店,都呆住了:“这、这也太豪华了吧,很贵吧?”

    郑好连忙说:“不花钱,是大老板赞助的!”

    其实大老板是乐有薇,酒店费用是她自己掏的,一是想让村妇们住得好一点,略表心意,二是将来向大众公示账目时不用列这一项,免去解释。

    这家四星级酒店去年才落成,房间又大又干净。乐有薇给村妇订了三间标准间,两两做伴,互相照应。但梅子今天没来,戴婶落了单,郑好把其中一间标准间换成三人间,让她们住下了,另一间标准间刚好留给秦杉。

    乐有薇在前台等了几分钟,透过落地窗看到小面包车停下,起身出门。台阶被月色照得白亮,秦杉下车,快步向她走来。明晦之界,他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喊道:“小薇。”

    他一开口就哽了,乐有薇听出来了,是很想见到她吧。她没出声,秦杉望着她:“小薇,你在伤心吗,为什么?”

    他竟能敏锐地察觉到自己的情绪,乐有薇没否认:“会好的,走吧。”

    秦杉去掀后备厢:“小薇,我给你带了……”

    乐有薇制止他:“惊喜保留到回家吧,好不好?”

    大门口,保安李俊目视小面包车开走。这小子他见过,乐有薇出事那晚,就是他抱出来的,今晚看来,两人关系很不一般。

    不说别的,小子开一辆拉货用的小破车,乐有薇都不嫌弃,还和他有说有笑的,这让叶总的面子往哪里搁?

    李俊和同事们同仇敌忾了半天,得出结论:人啊,长得太漂亮也麻烦。叶之南和乐有薇男未婚女未嫁,早就能在一起,为什么拖到现在才传出婚讯,还不是因为各自桃花朵朵开,互相信不过对方。

    两人纠缠了好几年,也该收心了吧,这下好了,乐有薇这边又冒出来一朵桃花,再加上叶之南那个香港女人……这婚啊,结不了,不信赌个大的。

    秦杉开着车,乐有薇在副驾室若有所思,他忍不住问:“在想什么?”

    乐有薇说:“讲解词。所有绣品都要熟悉起来,在台上要说什么,每一句都得练习。”

    乐有薇的语气是一反常态的严肃,秦杉不禁偏过头看她,她侧容专注,浓睫卷翘,嘴唇泛着透亮的粉色,他心跳得快烧着了,只想亲她,非常非常想。

    开车绝不能分心,秦杉极力收心,稳稳当当地开到乐有薇租住的小区门口。车一停好,他就解开安全带跳下了车。

    夜风舒适,但有个人觉得浑身都热,打开后备厢,双手贴在被麻绳捆起的甘蔗上,些许凉意袭来,他的神志一点点回来了。

    夜空中,一弯淡月,乐有薇下车,然后看到了那捆甘蔗。

    中午,袁婶说:“有薇她们要来接我们!”当时秦杉就想准备礼物了。乐有薇每次来江家林,都会送他礼物,他也想送她礼物,礼尚往来。

    可是送她什么好?秦杉忆起乐有薇刚来江家林第一天,问过他甘蔗什么时候熟。他问小五:“这季节能买到甘蔗吗?”

    小五说:“县里大棚有吧。你想吃啊?我去买几根。”

    甘蔗都被一截为二,捆在一起,秦杉拎起,锁上车门:“走吧。”

    乐有薇站着没动,秦杉静静地看她。过了一下,乐有薇从甘蔗上移开目光,问:“有刀吗?”

    秦杉问:“现在想吃吗?”

    乐有薇拍着甘蔗:“当然,收到礼物,我习惯马上就拆开。”

    秦杉打开车门,翻找美工刀。乐有薇想到自己的柳叶刀被警察带走当物证了,将来得拿回来。她在后备厢找到一只塑料袋装垃圾,秦杉说:“不是礼物,只是甘蔗。”

    乐有薇笑着说:“是不是礼物,送的人说了不算,收的人说了才算。”

    两人走到小区门口的休闲椅边,乐有薇撑开塑料袋,放在长椅上,秦杉用纸巾擦拭刀口,抽出半根甘蔗,把皮削进塑料袋里,说:“这把刀是裁纸用的,很干净。”

    秦杉削着甘蔗,乐有薇把剩下的甘蔗重新捆好,模模糊糊地想起了爸爸。

    幼儿园别的小朋友多用自动铅笔,但乐有薇的铅笔是爸爸用美工刀削的,笔头有棱面,很美观,笔芯又细又长,写出的字乌黑发亮。

    爸爸说,卷笔刀削出的笔芯太短了,一写就钝了,他每次都给女儿削上好几支铅笔,整齐地排成一排,像兵器一样。

    削下来的木屑很好闻,乐有薇放在小碟子里烧过,是松木的气味,她说:“你一定也是用刀削铅笔。”

    秦杉点头:“刀削可以自主控制笔芯的长短粗细。”

    乐有薇说:“我爸爸也这么说。”

    多年前,有人为她削铅笔;多年后,有人为她削甘蔗。用的是相同的工具,削的东西也是同样的长长直直。不同的只是颜色深浅,铅笔是墨绿色,甘蔗是浅绿色,但是记忆永不褪色。

    秦杉削好甘蔗,白净的一根,直通通递来。乐有薇掰断,分一半给他:“你没有兄弟姐妹吧?”

    家中独子,才没有下意识地跟人分享的习惯吧。秦杉接过,却说:“应该有。”

    这话有点奇怪,但秦杉没有再说,乐有薇也不多问,咬一口甘蔗:“很甜。”

    秦杉习惯了西方人的分餐制,一式一份,大家各吃各的。谁想吃东西,他会完完整整地给出去。但此刻一人一半,分而食之,他忽然觉得,就该如此。

    乐有薇吃着甘蔗说:“小时候不懂事,爸爸妈妈买了好吃的,我总是吃独食,还很护食。后来在郑好家,总是分着吃,到现在,我和郑好也还这样。”

    秦杉从小就想要个弟弟妹妹,羡慕道:“真好。”

    再好的物什都能分享,只有心上人不能够。乐有薇仰头看月亮,心生惆怅,又咬了一口甘蔗。

    秦杉看着她,刚才她还兴高采烈地要吃甘蔗,一转眼,又在伤心了。今晚一见面,他就发觉乐有薇情绪很差,可她不肯告诉他,只说会过去的,如果能让她现在就不再伤心就好了。

    手机响起,乐有薇接听郑好的电话:“在楼下了。”

    秦杉提着甘蔗往11号楼走,乐有薇回头说:“7029是你的房间号,在前台办入住就行了,不用再付费。”

    秦杉为难:“订的材料明天早上就到县城了,我要验收,把你送到家我就走。”

    星夜里,出深谷,下远山,来回奔波十多个小时,只为见她一面,送上几根她说过想吃的甘蔗。乐有薇抬头凝视秦杉,漫天星斗下,他的眼睛黑白分明,又亮又深,她心口一酸:“你送了我礼物,我请你住店,就这么定了。”

    雨季即将到来,户外工作要尽快完成,还要抽空来看慈善拍卖会,秦杉还在迟疑,乐有薇继续走:“山路太险,不准疲劳驾驶,不能有事。”

    她声音轻柔,如同初夏绿叶上的雨气,清凉弥漫,浸润心田,秦杉跟上她:“嗯。”

    乐有薇满意了:“该听我的时候要听我的,知道吗?听我的。”

    有风,草木摇落,喜欢的女孩子近在眼前,柔柔一笑,秦杉情不自禁地说:“听你的。”

    乐有薇记起正事:“罗医生要带团队去江家林会诊,你有他的联系方式吗?我想送邀请函。”

    秦杉说:“有。但是他人在北京,这几天有好几台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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