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静比预定销假时间早了两天回单位上班。
因为仇复的出名,她现在在研究所里也算是“知名人物”,上到研究所的负责人,下到门口的保安师傅、所里的保洁阿姨,每个人都认识她,也能喊出她的姓名。
这一天,江静照常上班,门口的保安老万老远看到她就打招呼:
“哟,小江身体好点了吗?听说你怀孕了,要多保重身体啊!”
江静当即就愣住了。
“什么怀孕?我没怀孕啊。”
网上那些乱写的东西她不是没看过,就连她和仇复去看房都被置业顾问当做怀孕而小心翼翼,但从没想过研究员里也会传开这样的话。
因为她被送进医院那天,她的同事是亲耳听过医生的医嘱、知道她没有怀孕的。
如果研究所里有了这样的传闻,她的师兄袁函和袁函的助手应该为自己辟谣才对。
“没有怀孕?”
老万眨了眨眼,而后眼中闪过一丝可惜,“哎,没怀孕也没什么,你年纪还轻,孩子以后还会有的。这么伤身体的事儿,你怎么不多休息几天啊?这才几天就回来上班了?”
江静听完老万善意的“安慰”后眼皮子跳得更厉害,连忙解释自己没怀“过”孕,之前去医院只是因为劳累过度,结果老万露出一副“我懂我懂”的表情,还连声保证:
“我明白的,我不会到处乱说的,谁问我都说你是太劳累了。”
连门口的保安都这么想,更别说研究所里不少同事了。
不少人都一边小心翼翼又一边难掩好奇地问她怀孕的事情,有些干脆直接问她什么时候结婚,因为在不少人看来,怀孕了就代表好事将近,尤其仇复这么有钱,不存在打拼期不方便要孩子这种事。
起初江静还和一开始跟老万解释那样说明自己没有怀孕,可这么一说其他人眼中同情的神色更甚,江静实在受不了这样晦气的“误解”,最终只能去找师兄袁函和他的助手询问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不替她辟谣。
结果研究所里其他同事告诉他,袁函师兄和李教授一起出去开个研讨会了,袁函的助理也一起走了,已经离开好几天了,不在所里。
“难怪。”
江静心里想着,为自己之前埋怨袁函而羞愧,“难怪没人为我辟谣,原来袁师兄和教授他们有事离开研究所了。”
她没把这件事太放在心上,虽然老是被人误会怀孕很烦,但时间会证明一眼,目前她需要做的是完成她之前的试验,改良现在的CMOS工艺,提高新型晶体管的制作成本。
这项研究和她之前通过的专利是相辅相成的,她之前已经完成了具有低功耗组合源结构的MOS晶体管并注册了专利,但这种晶体管推广的最大阻碍是制作成本过高,只能运用于大型设备,所以江静才生出了将它与传统工艺兼容、减少制作成本的想法。
一旦这一项专利也完成,这项技术就可以大大的增强现行集成电路的传导效率,最直观的体现就是,这在消费类电子、移动通信以及超级计算等领域具有广阔的应用前景,他们研究的人工智能的处理器将可以大幅度降低它的计算功耗,并且在峰值情况下提高它的计算能力,实现每秒亿万次的计算能力。
对研究所而言,她将提高的,是人工智能的心脏供血能力。
现在,这项研究的理论基础已经完成,即将完善的只是实验论证。
经过之前那番“波折”,他们走了一段弯路,但江静通过自己的实验证实了李教授的“指导意见”是错误的,现在只要按照她的想法继续下去,迟早会完成制备互补隧穿场效应晶体管的方法。
然而等她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时,办公室里几个研究员和助理看她的表情都怪怪的。
她以为是他们也知道了自己“怀孕”的消息,没有多追问,而是和之前一样换上了工作服,对几个实习研究员说:
“等会儿和我一起进实验室,你们准备下制备器材。”
几个实验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有动。
“怎么了?”
江静奇怪地看着他们。
“江工,你怎么能这么对李教授呢?就算李教授的指导意见不对,你也不能逼着他这么一个德高望重的老前辈认错啊!”
说话的是江静的一位助手,他同时也是李教授的学生之一,和江静一样,他会来这所研究所,也是因为李教授。
实际上,这个研究所的“集成电路设计工程与能源技术研发中心”里有一半以上的人都是或者曾是李教授的学生。
听到他的指责,江静一头雾水。
“我怎么对李教授了,我明明……”
说到一半,她突然住口。
“你到现在还不承认?不是你还会是谁?你这人就这么沽名钓誉吗?踩着恩师的肩膀取得的名誉有意思吗?”
那个助手情绪激动地道,“为了怕我们通风报信,你还故意支开我们,自己去做研究验证他的错误?”
“我没有,我只是为了维护教授的荣誉才独自做这个实验的,而且我也把实验资料留在了实验室里,没有公布。”
“你放屁!”
助手终于没崩住自己的情绪,“你明明把实验数据上传到了研究所的OA上,所有人都知道了!”
一旁的实习研究员们见他和江静争执的厉害,忍不住拉了拉他的衣袖,劝他少说几句。
“别吵了,连教授都承认了自己的错误,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那是因为教授有科研人的心胸,对她宽宏大量,可我就是看不惯她这幅虚伪的样子!要是李教授一点都没受伤,又何必在事情发生之后就匆匆出去开会?”
那助手冷笑一声,“有本事你就也给我穿小鞋,虽然我没有跟你一样有个亿万家产的对象,但我还不会因为丢了这份工作就饿死!”
江静在他的指责下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不敢置信地道:“不是我做的,我那天早上明明把电脑里的实验数据都销毁了,记录在纸上的实验数据也用碎纸机粉碎了……”
她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了。
那天早上,她本来是准备销毁笔记本上记录的实验要点的,但因为自己的突然晕倒,握在手里的装订本到底有没有丢进去,她已经记不清了。
她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连忙奔到自己的办公室里,打开了桌上的电脑。
他们所里除了保密项目,申报者撰写项目申报书都会交由研究单位的科技管理部门审核,在通过项目后就会得到研究经费,课题负责人对课题全面负责,并具有管理权,在研究过程中的实验设计、研究内容和数据记录都属于研究所所有,供所里该研究部门底下的各课题组使用,但研究人员享有这些实验的研究成果,离开研究所时也可以复印这些材料。
所以江静虽然是他们这个课题组的负责人,但李教授对她每个阶段的指导意见都是他们部门各个课题组全体可见的,这也是为什么江静会一个人进行她的论证过程,并提前通知李教授修改指导意见的原因,只要没有人和她一起进行实验,她销毁了所有数据,就没有人会知道有过这段验证过程。
作为课题负责人,只要她没有提交这阶段实验结果,这阶段的研究内容和数据记录其他课题组都不会看见,李教授就来得及撤走指导意见。
到时候江静只要“删除”掉这段时间错误方向的各项实验,将之后成功的实验内容和上阶段衔接起来,其他课题组看完这段数据,也只会以为他们是按照江静一开始的设想验证成功而已。
然而有人提交了她这阶段所有的实验数据,包括她销毁在电脑里的实验数据,这就导致这一整段、包括验证过程的实验结果被提交到科技管理部门,因为整个论文实现过程是完整的,包括提出质疑和反复论证结果,所以管理部门确认了实验的有效,并进行了归档。
这一下,所有课题组就都看到了被重点标注过的李教授画蛇添足的错误指导意见,并且目睹了江静从质疑、到完成验证的所有过程的实验数据。
莫说江静的副手,就连江静自己,看完这些都是冷汗淋漓。
她晕倒后,信誓旦旦地拉着李教授的手,让他快去把项目书上的指导意见撤了,结果人家一回实验室,就发现所有实验材料已经被上传了,而且还重点标注了指导意见,好似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
这种行为,就跟在逼迫着李教授赶紧认错似的。
江静脑子里“嗡”地一声,彻底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尤其当她把视线移到李教授在这篇实验完结数据下的批注时。
“李明常:科学尊重事实,服从真理,而不会屈服于任何压力。为江静研究员不迷信权威、勇于验证的勇气表示欣慰。事实表明,过多的知识信息有时反倒会妨碍和限制创新,我将向江静同志学习,勇于承认自己的错误,并希望其他研究员也能向江静学习,脑中有大胆的科学幻想,心里燃烧着探求真理的热情。”
这一篇批注十分有水平,堪称有容乃大的大家典范,然而再“气量宏大”的内容都无法掩饰他就是一篇“认错书”的事实,反倒会激起无数李教授门下弟子的激愤。
【就你能耐,就你能找出错误?你找出来就找出来,这么“公开处刑”是几个意思?】
【都是在探索未知道路,在这一点上李教授和江静并无区别。只是江静专心于这方面研究,李教授还要教书育人和兼顾其他课题组的指导工作,错了也很正常,至于重点标注指导意见吗?】
【还弄什么“苦肉计”,坑完了李教授就休病假去了,就算学术水平一流,人品也有问题!】
研究所OA里一直都有自己的讨论版块,也可以匿名讨论,现在讨论版块里没有几个人恭喜江静找到了正确的成功道路,反而全是谴责她踩着导师上位、为了成功不择手段云云,也有人怀疑她是因为没评上所里的“杰青”心理阴暗,怨恨起李教授了。
原本是即将看到胜利曙光的前夕,现在却将江静推入了被质疑和孤立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