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甸现在已经限制翡翠出口,但帕敢当地人依然主要靠翡翠开采营生。地方闭塞,人们防备心也更高,对外来者总是格外紧张。
何年一进村,就有几个小孩不远不近的跟着他。一个胆子大的男孩走上前用不流利的中文说:“一元一元。”大概是把他当做了旅客,东南亚旅游点的孩子都会这一套。
何年从口袋里摸出几块钱塞给他,其他几个孩子见状也围拢过来。何年拿出一张十元的纸钞递给为首的那个孩子,孩子伸出手接到的一瞬,何年又抽回了钱:“你先告诉我玛登的家在哪里?”
怕自己发音不标准,他特意拿出资料袋里的照片给小孩看。没想到孩子们警惕地看了他一眼,钱也不要了,转头作鸟兽散。
何年看着孩子们跑远的背影,无奈地搂起背包继续向前走。
路过一片棚屋区时,他看到一个男人横卧在屋檐下拿着一杆老烟枪吸得云里雾里,男人右边裤管空空落落的。浓烈的大麻味飘进何年鼻子里,他皱眉捂住鼻子向后退了两步。
有趣的是,毒品并不总是和纸醉金迷四个字联系在一起。越是贫穷的地方,毒品越是泛滥。人们似乎只能从这虚无的东西中寻找一点慰藉,哪怕死也对他们毫无威胁性。
何年后退碰到一堵“硬墙”,回头看到几个肌肉壮硕汗津津的男人从三个方向围拢过来。屋檐下刚刚那几个孩子和他们的母亲站得远远的观望。
“你是谁?”其中一个男人会说中文。
“别紧张,我是记者。”何年放慢动作从背包里拿出一张记者证。
对方接过来随便扫了一眼,并不关心。“你来做什么?”
“有人跟我们举报,说这里以前有矿区非法招工致使工人致残致死。我是来调查这件事的。”
“哦。就为了这事?”男人一脸习以为常的表情,并不当做人命关天的大事,反而像听了一个笑话。“回去吧。这种事在帕敢每天都发生,没什么好报道的。”
“可是有人举报有苦主我们就得调查!”
男人板正一张脸,这才仔细看了一眼他的记者证:“何年是吧?深度调查组?什么玩意儿?在帕敢,你要是挡人财路只有死路一条。”
何年不能理解,自己明明是为了他们来伸张正义,却被视作仇人。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们靠着这矿山就只能吃挖矿这碗饭。我知道你们外人叫我们翡翠奴,那又怎么样?我们总要赚钱吃饭。你若阻了这矿区经营,不是砸了所有工人饭碗吗?趁我们没有为难你,早些离开。”男人挥挥手要其余几人跟他离开。
“今天你还能站在这里,只是走运。明天你也有可能成为那水下冤魂。改变旷工的生存环境是一劳永逸的事,你不能只顾眼前。”
“哈。”男人没有回头,口中笑出了声:“明天死就死吧。我们旷工中流行一句话:今日不想明日事。”
“就算不计未来,那已经死的人怎么办?就让他们永远沉在水底无人知晓,让他们的妻儿饿死家中无人过问?”
男人脚步一滞,终于回过身来:“你一个人在这里问不出什么名堂。要想获得消息,去找喜姐。”
喜姐?何年心中一懔,和绑架靳夕的缅甸毒贩名字一样,不会这么巧吧?他藏住心思,只问:“去哪能找到喜姐?”
男人随手一指棚下正在吞云吐雾的人:“街边随手抓一个瘾君子都能问到。别说是我说的。”
何年原以为像喜姐这样的毒贩大概深居简出或者躲在某个十分原始却又神秘的堡垒中。没想到付了五十元,就让那个瘸腿的瘾君子领着他在唐人街的麻将馆找到了她。
那个瘾君子只把何年领到牌馆门口,指了一下喜姐是哪个就一溜烟跑了。逃跑的速度倒是一点都不像个瘸子。
喜姐有点微胖,但五官仍看得出清秀,穿着宽松的大码T恤,比起毒贩更像一个邻居家住着的包租婆。事实上,她在当地也算得上一个货真价实的地主婆。
何年习惯性敲了敲门板,没有一个人理他。
喜姐右手边那个小个子男人抬头用缅甸语问了一句:“要多少?”
何年听不懂缅语,只能用尽可能慢的英文希望他们能听懂:“我找喜姐。”
满屋子的人好像都听不懂英文,只有坐在正中的喜姐有反应,她摸到腰间别着的硬物警惕地说:“你是谁?”
“我叫何年。”他这回学聪明,直接把记者证挂在脖子上。
喜姐听到这个名字,全身一松,竟露出一丝笑意,开口直接切换成一口流利的中文:“你终于来了。”
“你知道我会来?”
“等你很久了。”那时候何年还不能领悟这个很久,居然长达近二十年。
喜姐把面前的麻将一推,跟身边的人说了句:“不打了”。径直起身迎上去,拽住何年的胳膊:“你找我做什么?”
“我想找这八个遇难者遗属。”何年把手中的资料给喜姐看。
喜姐好像有近视,纸拿得很近,一个个名字一路扫下来,看得倒格外仔细。
“你这名单上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还有些战乱失踪,我也不知道去哪找。这个,我知道这个女的还活着。”喜姐手指在玛登的名字上。
“怎么样?要我带你去找她吗?”
“条件呢?”何年不相信像喜姐这样的人帮人做事会不索要条件。
“我的条件就是…….不管这个案子牵扯出多少年前的事,要办多少人,这里面有对你多重要的人,你都一查到底,绝不后退!”
何年觉得她似乎意有所指,并且已经掌握内情。这也许就是一个陷阱,从日夜游神的出现开始一步步**他往里钻,但他抵抗不住真相的**。而且喜姐的要求委实不算过分,一查到底,绝不后退就是深调组的精神。
“我答应你。”
一路上,何年都在复盘资料:“那么多受害者遗属居然都死了吗?”
喜姐冷笑一声:“你看看这里,人吃人的地方。失去家里男人这根经济支柱,饿死病死不是什么新鲜事。”
“那玛登有什么特别的?据我所知,她还带着一个孩子。居然在这乱世中活下来了。”
“正因为她是一个母亲。你听过为母则刚四个字吗?”
“就这样?”
喜姐看了他一眼,笑得意味深长:“而且她年轻时候长得特别漂亮,这也是女人安身立命的本事。”
“你的意思是……”何年没有说下去。
喜姐倒是毫不避讳:“女人活在这乱世,如果不以色侍人,就只有变成我这个样子。如果有得选,谁也不愿意走我这条路。”
何年看着一脸轻松的喜姐,他知道万般不该,居然还是生出一丝怜悯。在这样的环境下生存下来,还要比男人更强,活在顶端,她的背后付出了多少血泪。
“别这么看我。”喜姐有点受不了他同情的眼神:“有时候你以为邪恶的未必是真的邪恶……”
“你是想说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吗?”做记者这些年,何年听过不少罪犯背后的故事,这样的托词屡见不鲜。
喜姐冷笑一声:“既然选了这条路,我就没想过为自己辩解。我是想说,你认为光明正大的人有时候也并非真的正义。”
何年无言以对,心中的不安渐渐加重。再查下去究竟是清明还是泥潭,他不知道答案。他只能反复默念调查组的信仰:永不后退!
喜姐带何年去玛登的住处,竟然就在她丈夫出事的矿区附近。换做常人大概只想离伤心地远远的,但玛登为了让自己和孩子记住丧夫(父)之痛,竟特意搬到矿区附近居住。由此可见是个心性刚烈的女性。
玛登的孩子现在已经去缅甸首都上大学,她一个人居住,日子清贫也算平和。聊及往事,已经不会再激动。
何年和喜姐来的时候,她正坐在门前的空地上摘豆角。看见喜姐像见了老熟人,也没有起身打招呼,只让他们自行找地方坐。
喜姐从旁边抽了两张小板凳,递给何年一张。何年坐下后,从书包里掏出纸笔和录音笔。
玛登只会说缅语,所以需要喜姐在中间做翻译,采访进度也比寻常慢了一倍。
何年问她男人签约时对矿区的条件是否知情。
玛登摇头,“村子里的人都说靳氏是中国的大企业,能给大价钱。跟着包工头走,半年就能挣好多钱回来。我们都大字不识一个,有人说我们就信了,都在合同上按了手指印。”
“招工的人跟你们说过违约条款吗?”
“没有,十万元违约款是后来没死的工人回来说的。就是这十万元,买了多少人的命。不敢逃,包工头对我们家里情况都知根知底,逃了就是全家一辈子躲债。”
“当年签的合同还在吗?”
“在的。我没丢,就拿相框挂在墙上,是为了让我儿子时时刻刻记着要勤奋学习将来做人上人。在这个钱能买命的地方!”
何年也没急着去看那份合同,按着采访大纲继续问下去:“你丈夫是怎么出事的,具体原因知道吗?”
“矿区负责人只说是淹死的。后来有工友偷偷告诉我,为了节约时间,靳氏强迫增长工人在水下作业时间。腰间坠着那么重的石头,就靠一根破管子呼吸。有经验的工人都知道,最多下沉十分钟就要上来换气。但靳氏矿区有明文规定,低于十五分钟换一次气就视为消极怠工,要罚扣工资。为了那点钱,很多人栽在这个规定上。我男人也不例外,他可是矿上经验最老的挖翡翠工。也正是因为自视过高,才死在那里。”这些年玛登在心里数落了她男人无数次,对他的感情竟是怨大于念。
“你见过来招工的人吗?是中国人还是缅甸人?”
“包工头是缅甸人,但是包工头背后的老大是中国人,那个负责人来过村里一趟,还带着一队雇佣兵。我听见他们都说英文,但是跟我们介绍的时候说自己是靳氏中方派来的代表。”
靳氏的联姻公司是黑星,来这里带着雇佣兵倒是很合常理。
说起雇佣兵,何年脑中突然闪现出梦中那些穿军装的人和那个带骷颅的星星纹身。因为先入为主的概念,何年一直认为父母死于恐袭,便默认记忆里那些穿军装的人是当地反动武装分子。但细想那些人的军装和武器精良,根本不是当地土兵能拥有的。反而更像是……雇佣兵?
“问句题外话,您记得那些雇佣兵身上有没有什么统一的标识?比如说纹身。”
“纹身?都穿的长袖,看不见。但是袖标是统一的黑色星星。”
“黑色星星?那星星中间有没有某种动物的骷颅图案?”
玛登摇了摇头。
何年有些泄气,黑星的标志就是一颗黑色的星星,这种常见的图案没有任何指向性。
“怎么了?你有什么线索?”喜姐插了一句。
“没有,是私事。对不起。回到正题,您能带我们去看看那份合同吗?”何年看向玛登,喜姐为他翻译了后半句。
玛登拍拍身上的豆角屑站起身,指了一下茅屋的方向让他们跟着来。
茅草搭建的小屋内光线昏暗,而且十分潮湿。仅有的几件木家具上爬满霉菌,屋里擦得最锃亮的是墙上一排相框。
何年一眼就看到了墙上的合同,短短一张纸,寥寥几句话。中缅双语,只有下方的中文部分最后一条用小字写了违约条款。这是违反《劳动合同法》第八条的切实证据。
问题在于这是一起境外招工案件,国内没有管辖权。当然这不影响记者报道,有时候牵一发动全身,谁知道这宗案件背后还会不会有别的猫腻。
合同旁边还挂着几张合照,何年以外的在照片中发现了喜姐,确切说是年轻时候的喜姐。照片中她和玛登看上去都是十四五岁的年纪,还很清瘦,扎着两根油亮的大马尾,即使穿着土布衣裳也很出挑。旁边还有一个小少年,穿着却明显要华丽得多。
“你们从小就认识啊?”何年指着照片随口一问。
“我们两家都是德钦楚家(德钦不是姓名,单名楚。缅甸人无姓,会在名字前加个称呼,德钦是一种尊称意为:主人)的长工,自小就玩在一块。那时候丹拓少爷最喜欢跟在阿喜身后……”玛登说到一半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硬生生刹住了车,所以气氛显得有些突兀。
虽然何年听不懂缅语,却听到了一个关键的名字:“丹拓?是人名吗?”
这个名字何年在梦里时常听见,田野上,山岗上,他一遍一遍用刚学会的缅语叫一个小男孩丹拓!
“丹拓是我们原先打工的主人——原帕敢首富楚家的大儿子。”喜姐的语气中略带试探,好像在等他的反应。
提到楚家,何年心中一颤。帕敢楚家正是那场恐袭中与他父母一起被灭门的首富家。这中间又有怎样的联系?何年不敢深想,一想就像打开潘多拉盒子,各种恐怖的念头凭空冒出来。
“你和丹拓很熟?”他问喜姐。
喜姐从墙上取下照片,细细用衣袖擦拭干净丹拓稚嫩的脸庞,“准确说,如果丹拓没死,我们的孩子大概也有这么大了。”
“如果德钦楚没死,我们大家现在的日子都好过一百倍!”玛登愤愤不平。
楚作为帕敢首富,很早就明白了翡翠资源的重要性和不可再生性。所以早在二十年前,就严格限制楚家矿区的翡翠出口,每年开采量也限制得很低。
那时他家的仆人长工们都靠领工资加分土地劳作来维持生计。楚将自己的土地免费分与工人,只抽取很少的分成,百姓生活前所未有的安宁,所以他深受当地百姓爱戴。说那场灭门之灾让整个帕敢退步了十年都不为过。
他全家惨死后,楚家后继无人,矿区全部充公国家,没过两年就被靳氏申请到了这片矿区的开采权。如果不是缅甸出台限制出口的法例,靳氏会一直在这开采下去。但短短五年,靳氏通过这片矿区所获利润已经是天文数字。
所以当地一直有个传言,楚家是因为不肯出售矿区而被靳氏假借战争之名所屠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