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件袋里有一系列详细的证据,包括采矿死亡工人的家属口供,曾在矿区工作幸存工人的证词,工人恶劣工作环境的照片等。稍加整理就是一篇完整报道,相当于日夜游神替他做完了所有工作,直接将成果送到他手里。
越是这样,何年越是觉得可疑。这个人究竟是偶然得的选题,还是知道靳夕与他的特殊关系而特意拿靳氏做文章?
房间里的空调温度有些低,何年从木椅靠背上捞起一件薄针织衫披在身上。将文件袋里的资料一一钉在墙上的软木板。
似乎是怕何年不了解缅甸采矿背景,资料里还附带了背景介绍。
缅甸是全世界最大的翡翠生产国,而缅甸80%的翡翠都流入中国,成为当下颇受追捧的一样装饰品。
那经过打磨后晶莹剔透的玉石,对于千千万万的缅甸采矿工而言却是血泪交织,甚至付出生命的罪恶之源。
现代化开采翡翠的方式有很多,探测器,炸药,大型机械设备都可以大大节省采矿难度,但是这些现代化方式都有一个致命缺点:容易破坏翡翠。
翡翠本身的特制是易碎,而完整的翡翠与破碎的翡翠价值相差何止百倍。为了保护翡翠的最大价值,靳氏在缅甸的矿区一直采用最古老传统的开采手法,即人工徒手开采。他们唯一可以借助的工具只有:水。
因着靳氏的矿区处于帕敢的河流区域,所以工人只能用最辛苦的打捞方式:采玉人腰上系着绳子,口里咬着通气的胶管,防水镜潜入江河中去,靠着手摸脚踩的方式来辨认翡翠。没有专业的潜水工具,仅仅靠一根塑料管呼吸,为了让他们沉得更深,腰间甚至需要绑上一块石头。
这样的开采方式危险系数不言而喻,与采矿工难度系数和所创作价值极度不匹配的是他们的薪酬。拼出生命做的工作甚至不够填饱自己的肚子,更别提养家。所以在当地,这些人被称为采玉奴。
若问条件如此恶劣,为何还有人愿意去做?这就和日夜游神举报的内容有关。靳氏珠宝是通过虚假宣传招工,高薪**那些没读过书的工人们签下卖身契,再将他们送去矿区。
工人们到了才发现每天8小时,时薪50,包吃包住的承诺变成每天工时16个小时,所有人住在一个比厕所大不了多少的集装箱,睡觉翻身都困难,伙食只有热到发馊的饭菜。月末结薪时,还被各种理由扣走百分之七十的工资。
这时只要他们当中有人闹着要回家,招工的人就会拿出他们签的卖身契。合同尾页用最小的字体写明如果工作未满6个月,因个人原因要离职需赔偿矿区十万元人民币违约费。
这违约费对于来自底层的旷工们自是天价。很多人在威逼利诱下,想着只有半年,咬咬牙坚持下去,赚点底薪回家也不错。
他们万万没想到,因为工作强度大,生活环境恶劣,就这半年里,有些人死了,有些人落下终身残疾,生活不能自理,所有人都在精神和肉体上受到不同程度伤害。而这些人没有任何保险,只能自生自灭。
根据资料显示,靳氏珠宝在缅甸获得开采权的五年间,共招工300余名,可查到的死亡人数八人,伤残人数更是超过百人,还有些未寻访到的,具体数字不详。
他们就像一次性用品一样,用完被人随手丢弃在一边,无人问津。
因此,靳氏珠宝生产的翡翠制品被日夜游神称作“血翡翠”。
这是非常严重的指控,何年下意识不愿相信是真的。但他看着软木板上密密麻麻的数据资料,心中却有一种预感,这并非空穴来风。日夜游神是做了大量的调查准备工作才做出这最后一击。
偏偏这时候靳夕又失联,彼时他还不知道靳夕已经被父亲关了禁闭。
何年思虑再三决定亲自去缅甸帕敢走一遭,调查清楚资料真实性。
何年和靳夕双双请假,老曹辞职,波仔还在住院。整个深调组办公室一下子成了一座空城,幺鸡叼着棒棒糖百无聊赖地坐在自己的办公椅上转了一圈。
“早知道我也多请几天病假好了。”她对此颇为懊恼。
桌面上的手机叮的响了一声,一条短信挤进来。她伸长脖子凑过头去看,看到屏幕上风晚两个字马上在地上蹬了一脚,旋转椅呲啦一声挪到桌子旁。
“今晚有空吗?”
“有有有。”幺鸡头点得如同鸡啄米,但发出去的信息还是矜持的只保留了一个“有”。
“那我来接你下班。今晚去我家吃饭。”
“我今天可以早点下班。”到底还是没藏住那一点迫不及待。
墙上的时针刚到五点,幺鸡已经背好她的小挎包。离开办公室之前,对着门口的镜子抿了抿玫色的口红。
她期待着今晚如往常一般是一场精彩的情趣游戏,两晚会共度一个难忘的夜晚,但没想到得到的比想象中的更好,她得到了他的信任。
两人用过一顿色香味俱全的晚饭后,高风晚用尽浑身解数逗弄到她浑身发软。一场酣战后,他的腹肌和脖颈上印满了玫色的唇印,显得越发诱人。
幺鸡不由得想,也许有些人天生就适合做这一行。这个念头转瞬即过,让她又产生了丝丝愧疚。如果不是逼不得已,谁愿意以色侍人?
她趴在他胸前,手指无意识地画圈圈。
“在想什么?”
“没什么……”幺鸡有些慌乱地隐藏起自己刚刚冒出来奇怪的念头。
他拨弄着她毛躁的短发:“窈窈,我同你说过我的故事吗?”
“嗯?”
“我进入这一行之前的故事。你想不想听?”
幺鸡竖起身子,闪闪发光的眼睛已经代表她的回答。
“我其实是缅甸人。像吗?”高风晚故意扯起一个笑容,露出他那亮眼的两排白牙。
“不像。”幺鸡老实的摇了摇头,在她刻板的印象中,缅甸人都很黑很瘦还有些矮小。与他是截然不同的样子。
高风晚并不同她纠结于长相问题,转而问道:“你知道缅甸最有名的是什么吗?”
“翡翠。”这回幺鸡答到了点子上。
“对,曾经我的父亲是缅甸一名挖翡翠的工人。我母亲是个家庭主妇。我们就是缅甸千千万万最普通的底层家庭里的一员。贫穷但知足。”
“那你怎么会来到中国?”
“我小时候得过一场病,放在现在只是再普通不过的病毒性感冒。但在缅甸,没有钱去医院看病,没有钱买药,感冒也可以死人。我高烧三天不退,阿爸为了给我找钱买药,签了一个矿区的招工协议。五十块人民币就卖了身,孤身一人去帕敢矿区打工。”
“后来呢……”
“阿妈拿钱医好了我的感冒,却没能等回阿爸。阿爸了无音讯半年后,她去帕敢寻人,只得到一个意外溺亡的消息和一百块钱慰问金。从此她带着我孤儿寡母,靠替农场主做保姆勉强拉扯我长大,直到缅甸爆发内战。她死于战争,我被卖到了中国。”
“卖?”大概是和平盛世里呆了太久,这样的故事对幺鸡而言像在听天方夜谭。
“对,你大概不知道发战争财有很多种方式。贩卖无人认领的难民也是一种。”
“……你吃了很多苦。”幺鸡不由自主地抱紧他的腰身,希望给他一点温暖。“不过,你怎么会突然想到告诉我这个?”
“因为你是对我而言很重要的人。”
“很重要的人……”幺鸡口中默念他的话。
“我给你看一样东西。”高风晚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袋放到幺鸡膝盖上。
幺鸡一页一页仔细翻看,越到后面神情越是肃穆,整个人坐得笔直,不敢放松。
她手里的是与何年收到那份一模一样的资料,但不同的人需要配不同的故事。在她听到的故事版本里,高风晚是死亡名单中一个无名死者的儿子。
联想从相识以来所有前因后果,幺鸡觉得自己隐约摸索到一条线索:“所以你接近靳夕?所以你要进靳氏做事,都是为了收集这些证据?”
“是。靳氏在缅甸只手遮天,草菅人命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只是年代久远,那时信息闭塞没有人举报而已。但现在不一样了,这是个信息时代,任何一点丑闻都可以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你想做什么?”
“我想你们西京电视台报道这件事。”
“不可能。”幺鸡第一反应就是否决,“事关我们自己组员,就算她父亲有罪也应该交由警方查证,我不能从背后捅靳夕一刀。组长也不会同意这个选题。何况靳氏是电视台的大资助方,付台都不会同意此事。”
“所以我们需要一个人出面。”
“谁?”
“靳夕。”
“你疯了吗?”幺鸡一股脑翻起身,跪坐在**看着他,“你想让靳夕亲手毁了他父亲所创造的家业?”
“他的家业是建立在血的基础上,根本就不应该存在!”高风晚罕见地露出了凶狠的神色。看着眼前这个她第一次觉得有些陌生的面孔,究竟是他变了,还是她从来没有了解过他?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情绪失控,高风晚调整语气,试图将幺鸡重新搂入怀中。幺鸡挣扎了一下,终是顺服地倚在他胸前。
“你不要误会,我并不是想害靳夕。正因为我知道她是个好人,我才更希望她提早和她那豺狼虎豹一样的家庭脱离开来。一个有良知的人应该站在正义的这一方。我相信如果靳夕知道此事,一定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高风晚的口才一向很好,幺鸡被说服了:“那你想让我做什么?”
“靳夕现在被她父亲关禁闭在家。你能把这份资料做成下一期《她说》的选题带给她看吗?”
幺鸡犹豫不决,没有做声。
“放心。我绝不勉强她做任何选择。但至少靳夕应该有知情权不是吗?”高风晚紧紧握住幺鸡的手,凑到她耳边轻声说:“你是我最重要的人,只有你能帮我这个忙了。”
“好吧。那我试试……”幺鸡半推半就收下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