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的会议两天就开完了,但宗绍那边还没有任何回音。显然说服林美仪并不是件容易事。涉及生子的问题,恐怕这回连一向明事理的公公都会站在婆婆那边。
连韵以前看过一个新闻,说是无法生育的妻子主动提出离婚,大度地让丈夫另娶,所有的家人包括邻里街坊都夸她是懂事的贤妻。媒体恨不得给她颁一个感动中国十大人物的奖。能不能感动中国不好说,反正给连韵是恶心坏了。
离一周的期限尚早,连韵索性回娘家躲几天清净。
连韵自从去靖州上大学后,不是逢年过节都不会回老家。尤其是升职以后,更是难得抽出空来。所以两老对她突然地造访感到很惊喜。
当妈的不管三七二十一,扯上菜篮子就出门要张罗加菜。连韵丢下随身行李懒洋洋把自己扔进沙发里伸了个懒腰,随手拿起妈妈摆在茶几上的IPAD看屏幕里未播完的综艺,心思却不知飘到哪去了。
连宏益敏锐地察觉出女儿的反常,连韵平时恨不得分身出十个自己来处理工作,怎么会在正常工作日突然回老家?又怎么会百无聊赖地在这看妈妈未看完的综艺?
毕竟女儿大了,做父亲的也不好单刀直入问她出了什么事?只有故作轻松地问道:“最近怎么样?”
“还行。”连韵头也没抬。
“今天怎么突然回来了?也没提前告诉我们一声。”
“到杭州出差,顺路就回家看看你们。”连韵从IPAD里抬起头,这才看出父亲眼中的探究。“我没什么事,宗绍还让我代他问你们好。”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连宏益嘴里喃喃两句,心里却是不太相信。
连韵在家住了三天,每天晚睡晚起,总要到午饭的点,才看到她穿着睡衣睡裤,睡眼惺忪地从二楼下来。和以往那个勤勉自律的连韵判若两人。
而这三天宗绍除了给她照常的短信问候早安晚安,别的一个字也没多说。越是这样,连韵越能猜到那边情况的焦灼。
纵使母亲再神经大条,这时候也看出来连韵的反常。老两口和她说话都有些小心翼翼的意思。
“小韵,今天煮了你爱吃的茄子。多吃一点。”母亲往她碗里夹了根茄条。
“嗯。谢谢妈妈。”
“你打算多久回靖州啊?”父亲状似不经意地问。
连韵讪笑:“怎么?老爸要下逐客令?”
“哪里的话。你什么时候是客?你永远是这个家的一员。”连宏益严肃的表情让连韵有点莫名感动。
出嫁的时候,她听身边的亲戚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以后就是宗家人了。”
但父母却用实际行动在告诉她,她永远是连家的宝贝女儿。
手机叮响了一声,连韵拿起手机看到宗绍的微信名,心里有些莫名不安。宗绍知道她平日里很忙,没空看微信。两人沟通从来都是电话,这次却用了微信,是有些什么话说不出口吗?
“连韵,咱们好聚好散。”他先是说了这么一句话,然后发过来一份文件。
宗绍发来的是一封律师拟的离婚协议,委托人那一栏已经签上他的大名。
连韵心慌了一下,她起身走到窗边,给宗绍回拨一个电话。他手机却是关机状态。
妈妈见她脸色不是很好看,担心地问道:“怎么了?”
“爸妈,我可能要离婚了......”到这个时候,连韵说的还是“我要离婚”而不是“他要和我离婚”,永远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是她的原则。
她把宗绍发来的信息给他们看。
“这个小兔崽子!怎么回事?他怎么欺负你了!”一向斯文的老连忍不住骂人,“婚礼上他答应我的话都是放屁吗?”
“不是宗绍,这是他妈。”连韵稍微冷静下来就发现端倪。宗绍一直叫她小韵,而信息里连名带姓叫她连韵。签名虽然很像,仔细看却不是宗绍的笔迹。手机这么巧又关机,八成是在做手术。而他妈大概就是通过什么途径趁他手术中登录了他的微信发给她这个文件。
“那你......”连韵父母不解。
“如果他说服不了他妈,我们还是逃脱不了离婚的结局。”宗绍虽然不是妈宝,但连韵丝毫不怀疑林美仪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本事。宗绍也绝做不到真不管他妈。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连宏益沉着脸,下决心这回一定不让女儿打马虎眼过去。
沙发上,父母各坐一边,一人执着连韵一只手将她围在中间。连韵说出整件事来龙去脉,只是隐去宗绍的心理问题。父母听完静默了一刻。
母亲斟酌着开口,“韵啊,这不是你的错。但咱也不能怪别人,亲家母的想法我多少能理解一点......”
连韵母亲是老实人,这个时候还在替对方着想。要是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那一套,她大概要自写休书才对。
可连韵不是清朝人,她和宗绍是为爱结婚,又不是为了繁殖,搞得跟原始动物似的。即使是宗绍母亲也没资格对他们的婚姻指手画脚。
但连韵怕的从来不是别人,而是自己。从前不想要孩子倒也罢了,但现在她想要当一个母亲。不想生和不能生是两个概念,早两年连韵还可以十分不屑地说出:“我是不想生孩子”,可如今她只能眼巴巴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怀孕生子,只有艳羡的份。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扛住这种压力。
连韵很沮丧,完美小姐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爸妈,我是在气自己。”
一直不发一言的连宏益突然想起什么,从沙发里站起来,“你等等。”
他跑进房间从书桌抽屉里摸索出一个透明的塑料袋,袋上已经布满灰尘。里面装着零星各色玻璃制的五角星。
连宏益从里面拿了一颗,献宝一样拿给连韵:“这是奖励你的。还记得这个吗?”
连韵失笑,这么久远的东西没想到老爸还留着。她有些怀念地抚摸着这颗蓝色的“水晶星星”。
这种星星在当年她们小学门口文具店里都有卖。老板娘会告诉你这叫水晶星星,长大才知道其实都是玻璃做的。现在看来是廉价的小玩意儿,可那时候小姑娘们都稀罕得不得了。可一袋10颗要30块钱,对零用钱只有五角的小朋友而言是价值不菲。
连韵跟爸妈流露过一次很想要。爸爸没有直接给她买,而是偷偷给她买回来,用一种特殊的奖励机制一颗一颗把星星送给她。
这个星星不是用来奖励成功,而是用来奖励失败的。
连韵从小就争强好胜,凡事一定要争做第一名。即使父母再怎么教育她,“不拿第一也没关系”,在连韵的字典里都容忍不了输字。
小学的课程不难,只要用心,稳在第一并不是难事,但除了学习也总有她力所不能及的地方。比如说文艺方面,连韵并不像其他小姑娘能歌善舞,她唱歌跑调跳舞四肢僵硬。所以所有文艺晚会,连韵都躲在后面不参与。
有一次六一活动,班上原本报了歌曲联唱节目的小女孩生病了。班主任软磨硬泡让连韵顶上。连韵拿着话筒唱了一首音调全无的《蜗牛与黄鹂鸟》。也因为她的失误,他们班只拿到一个安慰意义的优秀奖。
其实并不是多大的事,但在初尝失败的小连韵心里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她必须承认,原来我不是十全十美。同学们在旁边的窃窃私语都被她当做对自己的嘲讽。那一刻,对她而言用天都快塌下来形容也不为过。
小连韵回家后将自己关在房间不肯出来,父母和彼时还在世的外婆轮番上阵才把她劝出来。她走出房间的第一句话是:“爸妈,给我在青少年宫报个班,我要学声乐”。
连韵的信条是没有不能做到的事,只有不愿去做的人。连宏益却不同意这样的说法。他拉着小连韵在阳台上促膝谈心,“韵儿,我送你一个小礼物。”
连宏益拿出一颗粉色的水晶星星给她,毕竟还是小孩心性,连韵眼睛一亮,赶紧接过来在手里把玩:“怎么只有一颗?”
“这是奖励你今天的勇敢。即使不会唱歌,你还是鼓起勇气上台。尽你的全力做到最好。”
“有什么用?还是安慰奖。爸,你送我去学声乐好不好?”
“可是你并不喜欢唱歌。”连宏益不认为在自己并不热爱的事情上花时间有任何意义。
“我不想再被人嘲笑。”
“宝贝,人无完人。我们要学会接受自己的不完美。”
“可是我的理想就是做个完美的人。”连韵很执拗。
连宏益语滞,“韵儿,这样你会很累......”
他知道自己一时半会改变不了女儿的想法,只有在她成长过程里为数不多的失败体验中,送她一颗水晶星星,奖励她的拼尽全力。希望能潜移默化教会连韵学会认输。他大概是第一个鼓励自己孩子不要努力的父亲。
连韵有一个透明的塑料文具盒,里面装的就是这些年父亲给她的星星。在连韵眼里,这些星星叫失败之星,是记录所有她做不到的事。现在文具盒里只有三四颗星星,其实早年间远不止这些。但这些年里每克服一个她做不到的事,她就会丢掉一颗星星。她的所有动力就是清零这盒星星,做一个完美小姐。
连宏益大概做梦也想不到女儿会这样解读自己的星星,和他的初衷背道而驰。
而现在连韵拿着父亲刚刚给她的星星,心里五味杂陈。这颗星星是“奖励”她的不孕。她能成功丢掉这颗星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