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旨的公公离去后,吴君茹就病倒了。也不知她是真病还是假病,反正接下来半个月,她以养病为由,闭门谢客,谢绝所有来探望的人。
也可能是来看热闹的人。
与吴君茹的福安院相反,清泽院却突然热闹起来。定勇侯府的人仿佛才想起府中还有这个院子一般,串门的、示好的、投奔的人各式各样,络绎不绝。
毕竟吴君茹被皇后写懿旨骂,但是萧景铎却被朝廷嘉奖,赏下一堆财物来,前来宣旨的公公都对萧景铎和颜悦色,甚至隐隐透露萧景铎有大造化。在内宅讨生活的人鼻子最灵敏不过,此时这些人怎么会看不懂风向,大郎君眼看就要得势,他们当然一股脑地朝萧景铎扑来。
趋炎附势是人之常情,萧景铎理解他们的作法,但并不想搭理,于是命秋菊将人全部拒了,就不再理会。
定勇侯府的热闹还没有散去,萧景铎又接到了一项封赏,一位侍臣向国子监举荐,推荐萧景铎入国子学,国子监祭酒允了。
那可是国子监,最高级别的中央官学,北邻皇宫,周围全是鸿胪寺、太常寺这等官署,可以说进入国子监,相当于半只脚踏入了官场,乃是全天下读书人最向往的地方。除此之外,国子监的待遇也相当优越,官学的学生在学期间一律享受公费,包括衣服、膳食等都由朝廷支付,只能说国子监是官家当之无愧的亲儿子,怪不得敢用“国子”为名。
不过呢,凡事都得掰开了看,国子监美名在外、待遇丰厚,相应入学门槛就很高。国子监一年只招三百人,这还是这几年朝廷鼓励读书,扩招生源的结果。所以,国子监中大多数都是高官子弟,实打实的贵族学校。
如果论起萧景铎的身份,他是定勇侯的嫡长子,自然有资格进国子监求学,但官场什么都讲究人情往来,国子监也亦然,招生名额本就不多,所以即使是符合条件的子弟,没有人举荐也很难进去。
萧景铎之前还在愁去哪里读书,以备考科举,没想到瞌睡来了就有人递上枕头,还没等萧景铎想出方法来,国子监就主动向他展开门户,这简直是喜出望外。
向国子监举荐他的人不必想,必是太子的人。他替太子解决了瘟疫和“鬼兵”传闻的事,还牺牲名声以换吴君茹倒霉,东宫投桃报李,便替萧景铎解决了读书的难题。
寻一个安心读书的地方对萧景铎来说困难重重,可是对太子来说,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萧景铎叹气,他亏欠太子的恩情越来越多,他和东宫的羁绊,也越来越深了。
前几次萧景铎解决了瘟疫后就抽身而退,没有参与接下来的事情,但看东宫大手笔的回报就知,太子殿下一定获利良多。引得举国慌张的怪病居然是当朝高官的夫人搞出来的,其中甚至还有宰相的家眷,这件事一旦散播开,这几位都不必做官了,回家约束夫人好了。为了世家和宰相的颜面,鬼手印的真正原因自然要牢牢瞒着,而这场闹剧中的苦主太子,也只能继续委屈下去。太子很大度地表示这件事就这样算了,他不会公之于众,但宰相和各位高官表面上嘿嘿笑完,一转身就得替自家夫人善后,毕竟好心办错事也叫错事,更别说把柄还被苦主太子拿住了。
吴君茹被严厉喝斥,想必就是皇后的退步,为了世家颜面,皇后不可能说宫中训斥吴君茹是因为她给灾民下毒,只能换一个不大不小的罪名,萧景铎就是这个由头,毕竟吴君茹偏心、苛待前人子女仅是她自己妇德有亏,但是世家女在粥里下毒,那就是牵扯崔吴两家的丑事了。
经此一事,吴君茹的名声算是彻底完了,她这个出嫁女也基本上被吴家放弃。可是如今孝道当行,子不言父母之过,子女就算有天大的道理也不能告父母,所以这对萧景铎的名声也是巨大的打击。萧景铎自己不在意,东宫却不能坐视不理,所以东宫已经尽量将萧景铎摘清,染有天花的杯子是太医署的医正来做客时偶然发现的,吴君茹苛待萧景铎一事也是其他人上报的,萧景铎从头到尾什么都没有做,依然一心一意孝顺继母。这样的说法虽然可笑,但多少都能为萧景铎挽回些声誉。
多亏了吴君茹,吴家的声誉也大受打击,连带着崔家都讨不着好,被东宫好一通奚落。崔家的家主忍痛割了块肥肉给太子,他心里憋气却又无处可说,只能冲着吴家发火。
吴家家主也很委屈,他会迁怒与谁,自然不言而喻。
但这些和萧景铎无关,他并不关心朝堂上太子如何和世家博弈,而不关心举报继母的恶名会不会伴随他终身,他全部的心神,都在即将启程的国子监之行上。
萧景铎要去国子监读书的消息不胫而走,定勇侯府再次掀起探访清泽院的热潮,这回就算萧景铎冷淡以对,都无法拍灭这些人的热情了。
府中形成了剧烈的反差,就连老夫人都蠢蠢欲动,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长孙的价值,想拉拢过来利用一二了。
萧景铎去老夫人那里晨昏定省的时候,老夫人也说出了自己的算盘:“铎儿,之前一直忙,没来及的给你安排人手,现在你可算回来了,清泽院的丫鬟,也该规矩起来了。”
萧景铎朝老夫人身后看了一眼,果然看到雪兰笑吟吟地站着,他心中冷哼,果然是雪兰的主意,又想借机往他身边安插人手。
萧景铎想也不想地回绝:“不必,我已经习惯了,就这样清清静静的也好。”
“这哪能成,别说你是嫡长孙,就是玉芳玉丽几个姑娘每人都有两个贴身丫鬟,四个二等丫鬟,身边还跟着一个管事嬷嬷。你在清源寺住了三年,好不容易回来了祖母我又忙的脱不开身,竟然没来得及给你配置人手。你是堂堂嫡长孙,身边只有秋菊一个人,这成什么样子?”
也亏老夫人好意思说,这五年萧景铎身边一直缺人,一时忘了说得通,可是忘五年算什么道理?萧景铎懒得和老夫人理论这些,他本来不打算加人,可是一来秋菊一个人确实忙不过,二来他身边也不能没有人手,于是萧景铎略微沉吟了一下,就同意了。
“好。”
老夫人喜出望外,连忙挥手,将安排好的丫鬟带上来。
“按规矩,你该有两个一等侍女,四个二等侍女,两个长随和四个跑腿小厮。秋菊算一个一等侍女,芙蓉那个背主的奴婢发卖了就是,这样算来,你还缺五个丫鬟、六个男仆。”老夫人把几个丫鬟唤过来人,让她们在萧景铎面前一字排开,“铎儿,海棠这个丫头聪明伶俐,就拨给你添了一等侍女的空,随身伺候你。这四个充做二等的,平日打发她们做些针线、账房之类的活计就成,至于洒扫、洗衣这些粗活,自有其他的粗使丫鬟去做。”
海棠穿着鹅黄色的半臂襦裙,俏生生地站在队首。她峨眉臻首,眼角微微上挑,顾盼间颇有些伶俐劲。其他四个侍女穿着绿色的衣裙,老老实实低着头,相貌比起海棠就逊色了许多。
萧景铎扫了一眼就收回目光,老夫人还在絮絮叨叨地介绍:“这个是海棠,后面那四个是惜琴、惜棋、惜书、惜画。小厮你父亲已经给你备好了,住在外院,随你召唤。听说国子监只允许带一个书童,你挑一个带过去……”
等萧景铎被封赏后,萧英也意识到这些年自己疏忽了,对长子散养太过。萧英此人控制欲极强,无论长子是不是还在记恨当年的事,他都要将人控制在掌心才安稳,这其中要做的第一件事,自然是给萧景铎调度人手,安插眼线。
这些小厮全是萧英的人,就连萧景铎即将带去国子监的书童也是。
萧景铎开口打断了老夫人的话:“书童我已经准备好了,不劳祖母烦心。”
“准备好了?是么时候的事,这个人靠谱吗?”老夫人连忙问道。
萧景铎哪里有这样一个书童,但他还是眼睛都不眨地点头道:“早已准备好了,这几日还没有过来。”
老夫人打消了强行给萧景铎安排书童的念头,早就准备好了,人却不再萧景铎眼前,这岂不是意味着书童是某个大人物安排的,现在还没派发过来?老夫人想起这几日萧景铎莫名其妙的赏赐和好运,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她哪敢得罪这位大人物,当即便不再提书童这件事。
“既然书童准备好了,那我就不插手了。你先带着她们几个回去,过一会那几个小厮会来和你请安。对了,差点忘了,你院里还没个主事的人,我想想哪个管事嬷嬷得力……”
“我不需要。”萧景铎断然拒绝。
“你几个妹妹院里都有,就连虎儿都配着两个嬷嬷呢,你院里没管事嬷嬷怎么行?铎儿你别任性,有个嬷嬷帮你管教丫头,你不知道要省心多少呢!”
萧景铎心中讽刺,六个长随全是萧英的人,这五个丫鬟也指不定是哪儿来的,现在还要给他安插一个管事嬷嬷?他看起来就这样好说话吗?
“我不需要,她们直接听我的吩咐就行了,我不需要别人替我管事。”
老夫人尴尬,为难地和雪兰对望,雪兰强笑着出来圆场:“罢了,既然郎君不愿意,那就算了吧。”
“那算了,就依你吧。”老夫人叹气,萧景铎主意极硬,他决定的事情没有人可以动摇,他执意不要管事嬷嬷,老夫人还能怎么办?她现在甚至不敢逼迫长孙,生怕他翻脸不干,一个人都不要。老夫人叹气,她可是祖母,后宅辈分最高、权力最大的老封君,为什么她给孙子安排几个丫鬟都会变得小心翼翼?
形势一时有些尴尬,老夫人动了赶客的心思,于是道:“行了,时候不早了,你回去休整休整罢。你先带着海棠五个人回去,清泽院应该住得下吧?”
萧景铎讽刺地笑了笑,既然担心他的院子不够大,那为什么不提换院子的事?老夫人的心思很好猜,位置最好、地方最大的宁远院是留给吴君茹的儿子萧景业的,所以老夫人生怕萧景铎提出院子的事,毕竟按照规矩,最大的院子当归嫡长子所有。
萧景铎并不想离开清泽院,他不会在这里久待,住在哪里根本没有所谓,所以他也懒得揭穿老夫人那些小心思。既然老夫人已经开口,萧景铎也顺势道:“祖母保重,孙儿告退。”
萧景铎出门时只有一个人,回来时却待了五个丫鬟回来,秋菊都被这阵仗吓呆了。好在清泽院偏僻归偏僻,地方却是足够大的,带了这么多人回来也不显挤。萧景铎虽然不喜欢这几个侍女,但是既然人都带回来了,他少不得要替她们安排住处。
清泽院正房足有五间,那是赵秀兰居住的地方。赵秀兰走后,萧景铎将正房原样保留了下来,只有待客时才会动用,其他时候都是锁着的。他还像原来一样住在东厢,东厢有两间房,里面的一件是卧房,外面被整理成书房。西厢里面这间存放贵重东西,外面则由秋菊住着。
秋菊领着海棠及琴棋书画四个丫鬟熟悉院子,走到西厢时,海棠四处望了一眼,露出羡慕的神色:“大郎君竟然有这么多金银赏赐?”
这话不假,虽然萧景铎在家中不受重视,但架不住他奇遇不断,所以积累下的资产很是可观。三年前他奉太子之命去清源寺守孝,走时东宫赐下许多财物,可是萧景铎在清源寺根本没有花销,吃住免费不说,连笔墨纸砚都是由寺里供给,萧景铎反而还积攒下些许余钱。等回到长安后,他还没来得及花钱就遇上了瘟疫,紧接着又被宫里大肆封赏,圣人出手自是不凡。如今这些赏赐都堆在西厢,布帛、金银等物都快挤到地上了,若是外人第一次看到,吃惊是难免的。
海棠没有想到看似不受宠的大郎君身家居然这样丰厚,可是还没等她看够眼福,就被秋菊强行推了出来,当着她的面给西厢里屋落锁:“西厢看完了,我带你们去倒座房看看。”
清泽院坐北朝南,正房在正北方,宽敞明亮,冬暖夏凉,东西厢分居两侧,倒座房就是南墙根下背光的那一溜房间,因而取名倒座房。海棠嫌弃地看着这几件屋子:“我也是一等丫鬟,凭什么我就要住在这里?”
海棠眼珠子转了一圈,仗着自己姿色好,扭身就朝萧景铎跑去:“大郎君,倒座房见不着太阳,而且还一顾霉味,奴不想住那里!”
秋菊追过来就听到这句,她气愤地喊了一声:“你……”
海棠这话明显冲着秋菊来的,她们俩一样的品级,但厢房只有一间,显然这就到了拼宠爱拼手段的时候。而海棠颜色好,声音甜又会撒娇,靠着这样的杀手锏她在后宅无往不利,更别说面前还是位男主子。
萧景铎却非常平静地看了海棠一眼:“怎么,你的意思是我把西厢圣人和太子的赏赐腾出去,换给你住?”
海棠信心满满,势在必得,猛不丁却听到这样一句话。她立刻涨红了脸,低声嗫嚅:“奴不是这个意思……奴哪敢……”
“知道不敢就好。”萧景铎道,“出去,我要看书。”
海棠委委屈屈地出去了,秋菊忍了又忍,这才憋住笑意。
萧景铎冷淡又绝情,海棠只能满肚子委屈地把南房里最大的一件收拾出来,当作自己的房间。其他四个二等丫鬟就没这么好的待遇了,她们只能两人挤一间,最后南房里还剩下一间屋子堆杂物。
海棠一边收拾一边抱怨:“大郎君真是的,如果他去住正房,这不就空出来了吗?正房那么大却要空置,反倒要我们来挤。”
秋菊听到这句话,直接冷笑出声:“你这话在我面前说说就罢了,若是让大郎君听到,可别怪他和你翻脸!”
海棠被吓到,立刻知道赵夫人就是萧景铎的逆鳞,于是嗫嗫闭了嘴,不敢再提。
安置好海棠和琴棋书画五个人,秋菊这才有空干些别的。她沏了一壶热茶,正要端给萧景铎,却猛不防被海棠抢了过去。
“秋菊姐你累了一天了,给郎君送水这等琐事就交给我吧。”海棠得意地端着茶具,转身就要往东厢走。
秋菊自然不肯,追过去和海棠抢,其他四个丫鬟也围过来,各劝各的。向来安静的清泽院还从没见识过这等阵仗,萧景铎在屋内感到头痛。
简直够了,他就不应该带这些丫鬟回来!
六个丫鬟在院子里吵成一团,身后的门却突然开了。她们懵怔地回过头,就看到萧景铎站在门内,面如冰霜。
“要么安静,要么离开清泽院。”萧景铎冷冷地说道,“国子监开学后我会住到学舍,在我留府的这段时间,你们如果不遵守我的规矩,那就别怪我不讲情面。”
海棠等人立刻萎了,随即她们反应过来,尖声叫道:“什么,郎君你不住侯府?那我们伺候谁?”
“这问你们自己,是你们要跟着我回来的。”萧景铎对海棠的心思不屑一顾,他说道,“我已经和祭酒说好了,开学就搬到国子监,无论你们都有什么心思都最好歇下。我最后一次奉劝你们,尽早另寻高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