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碗 正文 碗——北方笔记 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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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英的男友,从此一直沉默,直至30年之后,他仍然对死者的死因不发一言。据他妹妹(他女儿的姑姑)讲述,等到“知青大返城”,他回返沪上,讨了女人,生了孩子,每年适逢清明与冬至,他和女人会在家里祭奠,拖出一个铁盆,给遥远的死者烧纸——也是因为每年他要发病数次,每到此时,他突然抱住了自己,浑身战抖,牙关咬紧,寒冷彻骨到了极点……每次要折腾几个时辰,才稍微安定下来,然后,他就认真烧纸。

    以某种原因说,30岁的女儿,连母亲照片都没见过的这个女儿,对于小英的想念,可能更多隐有恐惧。女儿自小由姑姑抚育成人——我与姑姑见过数面,一个善良、迷信的妇人,14岁起抱养了哥嫂留下的这个女婴,一直把她带在身边,带着她谈恋爱,带着她结了婚,带着她生下自己的女儿,姑姑对于她,已视同己出。姑姑表示说,在她心里,是最晓得小英的,她知道远方的小英,常会来上海,来姑姑所在的沪西棚户区游荡徘徊,常来窥视自家这个宝贝,宝宝,因此,女孩小时经常突发高烧,经常看几次医生也难退烧,非常危险。姑姑提起侄女8岁时一次反复高烧中,她实在忍耐不住,对准黑漆漆的房顶,用苏北口音的上海话高声说:小英!嫂嫂!你快点家去,去拉块黑龙江嫩江!不要再家来了!不要来上海好吧!嫂嫂!放过你姑娘好不好哇?你望望你闺女,你的小把戏、心头肉,有多少可怜唦!我不许你再过来了,明年清明,妹妹我帮你多烧点长锭锡箔,好不好啊!……嫂嫂嗳!……但是没有用,女孩继续高烧,吃药打针不退。此时,隔壁一个苏北老婆婆插进来说:啊呓喂!快唦,快拉一个大瓷碗过来唦!拉一双筷子,竖在碗中央唦,你就讲嘛,小英哎!你家去!你家去好吧?!你家去好不好哇?她家里,就是东北拉块的坟地,让她家去!不要来上海,让她家去唦!你望一望,她是不是在?你就把筷头子一松……筷子竖在碗当中,如果不倒,她是就在了!她就是来上海普陀区,到这块地方来了!于是,姑姑拿过一个大碗,照此这般,碗中竖起筷子,讲了许多好话,然后慢慢松开手……这副毛竹筷子,果真直立在碗中央,一动不动。小英确实是在了,就在此地。小英真噶她就在这块了呀!我的亲娘老子嗳!我问姑姑,当时的筷子,真就竖着不倒吗?姑姑说:嗯哪,我拿开手,松开了手,筷子真噶一动不动,竖着地!笔笔直,竖在拉块!我问小英的女儿,她也肯定回忆说,当时的筷子,真就这样竖着,她当时烧得昏昏沉沉,看得却分外清楚,看见碗中,就立着一副毛竹筷子。老婆婆说:看!看欧!你望望看哪!就是你亲妈妈家来了!家来了!于是姑姑落跪,真诚祷祝再三:嫂嫂!小英,你有冤有仇,我全部晓得,现在,你先家去好吧?!你还是家去了吧好不好?!你家去吧!你家去吧……最后,这筷子抖几抖,良久,啪啦一记倒在碗里。苏北婆婆厉声叫道:快!快!快欧!快把大碗拉到大门外,打碎它!打碎它!打碎它唦!姑姑夺碗出门,奋力打碎了那只大碗……过不了许久,小女孩一身大汗,烧果然就退了……

    你望望看哪!

    就是你亲妈妈家来了!

    家来了!

    4

    眼前小英的女儿,已经30岁,还没恋爱结婚,她第二次跟随姑姑,来到爸妈这一代人聚会的地方,是上海普陀区一个饭店,我请她与年轻的电视编导K见面相谈,K觉得尚可(担心拒绝采访)。满座阿姨爷叔说:好了好了,一到了此地,你就不要紧了,你爷娘不养你,我们来养,放心好了,阿姨爷叔,可以帮忙介绍男朋友,介绍工作,这么多人,还怕没办法吗。啥?已经有工作了,蛮好。这次去东北请不出假?女儿回答,嗯。周围立刻有人自荐,答应找她经理谈一谈,除非经理是石狮子——孝女请假,千里迢迢去东北,为亲娘上坟,就算石狮子听见,也是心软的。女儿一声不响。问她为啥不读大学?答:因为爸爸不管,有一次她想上高复班,找爸爸要钱,她绕到房后另一扇门——她爸爸与瘫痪的爷爷早就闹了矛盾,原本狭窄的两间棚户,分门分隔完毕,老死不相往来。她爸爸冷静说,钱是一分没有的,因为穷,家里还有小人,也就是你弟弟要养,没得一分钱。他承认从来没给过女儿一分钱,这事都归姑姑管,以后,也不会给她一分钱。但是这一回,得知女儿要去东北上坟,路费是由这个集体来付,他一言不发拿出钱来,买了不少黄纸、香烛等物,让女儿带到北方去烧化。

    女青年的突然到来,使现场有了短暂的热闹,其实在这等大环境,上海阿姨爷叔通常更重要的任务就是:热烈讨论自身这代“老青年”往昔,以及有关嫡亲后代们无穷无尽的故事。

    这个庞杂人群的形成,缘自于历史突发期的一个剧烈震荡,“文革史”研究几十年,上海的“一片红”三字已被遗忘——即本埠初中1968届、高中1968届毕业生,当年一个不能少,立即变更为农户,某月某日,或某月的某几日,上海北火车站,上海天平路船运码头,一趟集中遣发三五千人是常事,注销本地户籍,迁遣它地。古语的“迁,遣”,关联更陌生的“赶散”一词——“桐城方拱乾五代人,三度‘遣戍’黑龙江”(书摘);——朱元璋1730年“迁”几十万江南居民至苏北,“苏州阊门登船,仓皇北上,移居他乡”,史称“洪武赶散”,这是“我在母亲家谱中见到‘由苏迁涟’的记载”(薛海翔)。

    “一片红”潮流,囊括了上海的初中、高中应届生,各区各校,各角落(上只角、下只角)各街道的青年人,革命工人,资产阶级,小业主,小职员的后代们,也挟带非“一片红”适龄青年,小学辍学者,无业闲散青少年,“红小兵”成员,“惯偷”,“少年教养所”人员及至孤儿,乞丐,泥沙聚下,成分混浊(这称呼合适);也因此,熟读《小逻辑》戴“洋瓶底”眼镜之书虫,或者白丁,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体校雄赳赳小伙子小姑娘,无论先进或落后分子,提了行李上路,山呼万岁,痛哭流涕,实也生张熟魏,各有各貌,互不相认,互不买账,从谋面之初直到老境,他们的类别,始终层层叠叠,从不流淌同一种血液,时至今日,也仍然被称颂为同一“群体”,煞是齐整,刻有他们共同的刺青,共同的抒情意趣,是因为当初的同一年或同一时辰,充填于同一趟特别的专列,同一艘七千五百吨(号称万吨)“长锦”或“长绣”,“长江”,“长山”轮。1969年初上海最大宗的青年北上,都依凭这码头“锦,绣,河,山”四船的海运,载走了事,海船泊靠大连港口,然后改道铁路去往更遥远的“广阔天地”(因抵达大连期间,这批青年屡屡发生醉酒滋事,吃饭看电影不付钱等等表现,引起大连市不满,自该年初夏,上海改发陆路直达东北的三天四夜专列),火车越过辽宁,陆续在确定范围的吉林、黑龙江沿线投放青年们落户,待等停稳在北上终点站的嫩江,即本文所及黑河农管局属下的原嫩江劳改农场各分场的范围,大批青年男女们在狭窄月台鱼贯而行,登上无数的“南京嘎司”或“解放”卡车,领略呼啸的北风,接受原劳改干部的管理,朝朝暮暮,脚踏前人留在这一带的密密麻麻足迹,生存劳作多年。

    其时中苏关系极为紧张,农场众多的劳改者已迁徙内地,留下了成熟的硬件——大型聚集区域,深院高墙。软件也较成熟——特殊机制与管理者——传说“朝鲜停战”下放的军人分一二三类(或甲乙丙类),表现最好为一类,分配在大连、沈阳等城市当干部;二类人员,派至东北各区各县各公社,担任相应的管理人士;第三类,即安排于眼下这特殊区域工作。位于黑河边境这类庞大的老农场,一般坐拥数十万公顷的土地,嫩江农场属下有十三个分场,某些分场的情况是“前脚后脚”之态——犯人刚刚押离,唧唧喳喳的各城市小青年们紧接着就到了,监舍四周仍然岗楼高墙,电网尚未拆除,石灰书写的规整大字“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依旧雪白,每字一人多高。特殊构造的宿舍一般为双层板炕,每一间住三四十人或一百三四十人,上下层铺位,头脸一律朝外就寝。干部一早进来,照样当堂大喝一声“起了!”,手里“红星牌”镰刀“当当当当”敲打炕沿,足可让安枕这复杂结构的小青年倍感震撼,动魄惊心。西方的名言“人充满劳绩,但还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荷尔德林),在此的验证是,特殊的空间,特殊管理方式成为常态的诗意,这里随时可“展开双臂”接纳几百号上海男女,让他们与稍早抵达的南北方青年们,京,津,沪,杭,哈尔滨,齐齐哈尔(含富拉尔基)大批男女青年混为一炉。面对铁桶一般的地界,每一批新来者在抵达的当夜,都有私自脱逃的记录——如果是冬末,三五逃逸者徒步夜行雪原50华里,睫毛、前胸挂满寒霜,在清晨刚跋涉到嫩江或双山的俄式小火车站,农场指派的快马快枪,半专业的追捕人员,已在月台旁边恭候他们多时了——农场应对这一类突发的小事,在农场往昔历史里是屡见不鲜的,操作上相当有经验。

    特殊环境,形成了特殊内涵,从当初特殊意味的大聚集,到七八年后特殊意味的大放归,延至今日,这个人群始终富含特殊的混浊度,无论他们大小规模的“聚会”,与一般意义“校友同学聚会”比较,似更接近于“狱友”的聚首——30年前大批人马先来后到,在此驻扎,有多么陌生,也多么不易,人以群分的意识更为强烈,各想拳经,各抱地势,论资排辈,互结帮派,本埠外地,街道小弟兄,各校各班小集体,老邻居小姊妹,身世性格,癖好品位,风致独存,长期试探,认定了同好,或给出完全彻底的提防和鄙视,包括各省各地之别,与本地各领导,男女家属群,以及“刑满留用人员”(当地叫“农工”、“二劳改”)之间私通款曲的渊源,深浅不一,盘根错节,生发无以计数的纠葛;红卫兵时期的积极分子,1969年即身挎红塑料“语录包”,上车自发宣传“最高指示”的好青年,抵达农场当天即公开宣布与反动父母“决裂”的幡然醒悟者,大多即刻被场领导委以种种职务,加之之后逐年评选的各类青年劳模(含“省一级”),种种本地积极分子,既“低头拉车”也“抬头看路”的田间“老黄牛”,“小毛驴”,隶属农场先进青年一档。麦韭不辨,“成分”不好,情绪低迷,思想涣散,肩不能担,手不能提,“磨洋工”“泡病号”,拉帮结伙,打架斗殴,偷鸡摸狗,唱“黄歌”看“黄书”,“乱搞男女关系”,“未婚先孕”等等人员,基本定调为落后青年。因这共同的存在,人们相互粘连撕扯了30年,如今大集群直面相逢,单从气质相貌上看,与一般的“同学会”显著不同,他们是长期朝夕相处,经年累月见证了“备战备荒”,“一打三反”,“批林批孔”,经历“提干”期,恋爱期,竞争“上学”各展所长期,堕落蜕变,倦怠牢骚,设法“返城”,“搞关系开后门”,“搞病退”等各种期,他们一生都牵扯谈论这种种的复杂变数和感想,分崩离析,尔虞我诈,栏杆拍遍,引发多少家长里短,爱恨情仇,多少欢乐多少愁,无一刻无矛盾,罄竹难书,一朝放归,水银泻地,在城市各阶层安身立命,引动多少汹涌琐碎的话语,多少发于肺腑的感慨。诗曰:“相逢问姓名亦存,别时无子今有孙。”对这一段难忘年月的理解上,他们从没有真正意义的统一,而通常的理论习惯,总将这个人群打包为同一整体,对于具体的“老青年”们而言,真是一毛钱关系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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