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碗 正文 碗——北方笔记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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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碗——北方笔记

    1

    我记得小英和男友,都是上海青年,都说带苏北口音的上海话,印象中,他们常在农场的公共场合吵架,在大杨树下站立不动,不分开,小英勾着头不吭气,男友僵在一边,保持一种距离,仿佛只等对方表态,假如男友负气走开,小英就在后面跟,如果男友回身过来,她就朝后退,有时她一把抱住电线杆或大杨树,男友上前用力掰她手指,扯她的头发……在阳光与树影下,男友经常用力把她扳过来,拖过来,撕她衣裳,头发……小英则努力摆脱,哭,逃,坐,躺倒在地……很少有人去劝。他们是恋爱的反面,仿佛全凭内力与命运的驱使,活动在对方的视野里,周遭已成虚幻,是一种异常的对立与粘连。

    某一天,食堂结束午饭,一个恶时辰,有人发现水井下的情况不妙。松嫩平原的井有30米深,午间阳光直射,洞深的水面上,隐现一块白花花的物体,沉重的铁皮桶顺着辘轳滑下井底时,不是“哗啦”声,是一记闷响。

    此地曾为一座大型劳改农场,领导令一“刑满留场”者,一个大胆的中年男人,腰绑井绳,用辘轳放下去,很久,井下传来他惊骇的呼喊:不好了!死人啦,有死人啦!

    井辘轳咿咿呀呀响,一个尸首吊上来,青年小英,单薄的女尸,曾经执拗,充沛,吵闹不止,纠缠,撒泼,与男友争执不休的女人的身躯,再不动弹,在冷水泡了10个小时以上,固定在挣扎的一刻,实在难忘。她的脊背,已被整个上午反复坠落的铁皮水桶打破。

    估计小英是半夜掉下井的,可能是被推下去,不小心滑下去,没等到结婚,忍受不了这样的生活吗,晚间跳的井?井里有她的搪瓷脸盆。同宿舍的女青年说,见她半夜去井边打水。

    我铲起的泥沙里,

    一定有你的头发,

    你的眼泪,

    你的纽扣,

    你留下的气味和痕迹。

    这个曾经的苏联式大型劳改农场,传说是1950年代由犯人建造,他们使用的大食堂,已改为五百多号各地城市青年用餐之地,这天早餐的豆浆、包子,午餐的鸡蛋西红柿汤,包括井台附近干部家属们煮的小米稀饭,大小笼屉里蒸的馒头,都是用这口井的水做的。

    遵照指示,我与F(1983去了美国)结伴,领一瓶土造草籽烧酒(麦粒中筛出的草籽所酿),连夜为水井做清除工作,井台上挂一盏汽灯,整个夜晚,我们两人一桶一桶打上井水来,倒入排水沟……整个夜晚收放辘轳,拎水,倒水,一直忙碌到天亮,总算把井淘干了,F把我吊下了井,吊下一架梯子、柳条筐和铁锨,我负责把井底泥沙铲除干净,这是北方清理水井污染的必须程序。我下到了井底,发现四周并非地面上想象的那样窄小,甚至宽可走马,是一座通天的,不断滴水的石砌大房。小英,我想到这个名字,不禁颤抖。我在心里叫了一声,小英,你别吓我,我铲起的泥沙里,一定有你的头发,你的眼泪,你的纽扣,你留下的气味和痕迹。我仰面上望,是一个硬币大小的白点,井沿和井辘轳就在30米以上的高处,井口不断坠下水滴,四溅开来,声音绝对震耳。我的世界,凝结于这一小块白点上,它不是蓝天白云的概念,是一小片银白色,这个钱币不在我裤袋里晃荡,而是高高在上,它遥远、渺茫、单薄、夺目、强烈、真实……我难以把握它,仿佛重返这白色硬币的世界,极其困难了,F在地面上只需一个小手指头,就可以盖没它,封堵它……不行不行,我一秒钟都不想留在这里,立刻要上去了,小英,我得离开这里了,我宁可一辈子做牛做马,也要走了,要扑向这块亮光,我做不了这种工作……

    2

    30年后,2006年6月,50名上海男女碰头,商量北上重游老农场之事。有人提到30年前这位死在井中的年轻女子——也就是瞬忽间,传播出一条重要的消息,小英死前,曾经秘密回沪,生下了一个女婴,现如今,这婴儿已是30岁的上海女青年了。更有意味的是,在得知这消息的半小时后,这位女青年忽然就出现在50名阿姨爷叔面前——她是意外获知大家将去老农场的消息,好不容易找到了这个集会所在的。几个阿姨也就开始盘问她母亲的往事,但是做女儿的,知道得极少,已没任何印象了,只是复述了一遍她姑姑的话——当年有个上海女青年,名叫小英,曾悄悄回到上海,生下了她,悄悄返回农场,3个月后,就坠井死去了。作为女儿,她甚至没见过母亲的照片,母亲留下的片纸只字,也因为家境一直困难,母亲甚至没拍过照片,也从来不写家信,或上海家中从不保留母亲的信件。作为女儿,她这次找上门来,是想跟着大家,也就是跟着各位上海阿姨爷叔,去一次东北的嫩江,她要去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去看一看母亲,给母亲上一次坟……

    生命的力量多么强大,间隔了这么多年,回忆里接近风化,模糊了的名字和影像,在北方的泥土下静了30年,差不多已被大家忘却了的小英,在这个夜晚复活并徘徊了,凭借她女儿的出现,小英的相貌,一分一秒清晰还原,过往依稀的五官,叠现在她女儿的面容中,生动活跃起来,也时常修正众人的旧印象——我们遥远的小英,在遥远的那一夜之前,已然是一位真正意义的陌生母亲了。

    仔细清点当年的旧帐,有人回忆说,得知小英死讯的当日,女宿舍(近四十个铺位)的全体女青年,顷刻之间就把小英所有物品抛出了门外,最后集中堆在荒凉的大礼堂舞台上。小英的尸体,也临时停放于这静寂无人的所在,蒙头盖着她的细花棉被,能看到她在被口上绗有的一条414毛巾,这是上海人的习惯。小英的终局,只能等上海家人前来处理了。当天晚上,她的男友蜷缩在农场革命委员会的禁闭室里。看守说,这个男青年一夜发抖,整个通宵,他一直听到寒风里有女友小英的哭号……冷……冷呵……我冷呵……冷呵,风中她一直这样喃喃不止……也就是从这一夜开始,小英的男友终生被这一阵阵的呼喊折磨,得患一种冷热病,每年要犯,病来如山倒,全身一阵阵作冷,牙齿打战,即使以后知青大返城,他回到了上海生活,冷热病一直紧随他,延续发作了30年。

    难忘这一夜,女宿舍全体女青年,同样饱受了凄厉风声的折磨,她们都听到夜风呼啸中,分明混合了死者的哭号,断断续续呻吟与抽泣,绵密编织于西伯利亚灰白色的寒潮中,永无宁时。隔天,农场革命委员会下令,将女宿舍附近的灌木树丛全部砍光。小英的尸体,就此长期停放在大礼堂的舞台,无人照看。这个阶段,她的男友经历了反复的调查,始终不发一言,直至释放之后,他仍然一言不发,也从没去到礼堂舞台,看视小英之遗容,等小英的上海亲属将来农场前一日,领导最后一次找来这位沉默的男友,请他去收殓尸体,谈话的结果很棘手,他仍然以无声拒绝,呆坐3个钟头,一言不发。领导再次感到了压力,万般无奈之中要求属下——连队一系列女负责人员,必须前去处理此事,但是直到最后的时刻,仍然没一位当地妇女干部或城市女青年敢接近这具尸体,时间不等人,如何是好,最终只能严令G、H两名上海男青年,天明之前必须办妥此事——也就是说,当时有两名青年男子参与小英的收殓事宜,这两位都是积极上进的上海小伙子,小干部,无奈中领受任务,应允前去实行。在半军事化的保守年代,这项决定与我接奉“清理水井”命令相比,是更为残酷的,他们都20出头,毫无接触女人肉体的经验,第一回面临这等场面,结伴为一具同龄女尸更衣,其中的感慨,应是要再过数载,直到他们首次面对温暖鲜活的女性肉身,才有所惊悟——而在当时,他们只是耳提面命行事,凭一张革命委员会的白条,到农场小卖部领一把塑料梳子、一套里外三新的衣裳,执行一项严肃的革命任务,此事不便张扬,众目睽睽,容易引为当日舆论焦点,直感是不好意思,因此,他们商定天黑再去。

    他们都20出头,

    毫无接触女人肉体的经验,

    第一回面临这等场面,

    结伴为一具同龄女尸更衣,

    其中的感慨,应是要再过数载,

    直到他们首次面对温暖鲜活的女性肉身,

    才有所惊悟……

    G是大胆豪爽的青年,天黑时挟了衣裳,携一盏马灯,先来到了礼堂。寒风从门外吹来,南方人无法相信,这个严寒之地的俄式红砖大礼堂,建造当初有多豪华——舞台地板采用的都是东北红松大料,蓝油漆双层的大玻璃窗,中间灌一半锯末得以保暖,一千平方的堂奥,高广宽舒,全堂火地——堂内整个地面铺敷了大红色方砖,等于一盘大火炕,底设上百条的烟道,堂尾辟有下沉式的烧火间,四个烧柴口,当年烧的可是碗口粗的白桦、柞木,一旦召开犯人大会,事前派工点火,热气经整个礼堂,穿越舞台,通向背后那个高大烟囱,而眼下中苏交恶,物是人非,这派升火开会的破费场面,也早已式微,寂静消声,门窗破败,阴寒无比,台上用来停尸,是再合宜不过的所在。G就这样走上了舞台,默对那一床臃肿的细花棉被,静站了一刻,厚道地说:小英,我来了,你不要怕,你上海爸妈要来看你了,我是来帮你换衣裳的,你放心吧……你放心好了。G放下马灯,慢慢掀开了被子,死者的姿态,是僵直张扬的。他冷静走到她背后,试图把她架起来,他这样做,只是不想面对她,不想直面她的身体,预备在她背后换下一身破碎的衣裳。也是此时,H乘着黑夜,独自朝礼堂大门挪过来,他是顾忌的性格,心里一直害怕,蓝塑料梳子插在裤袋里,手中的提灯摇晃不停,窗扇破损,寒风在红砖地上打转,他慢慢接近舞台,台上台下,两灯如豆,手里一灯,舞台地板上摆有一盏灯,他抬起脸孔,一眼发现死者在舞台上缓慢升浮,挣扎,小英在动,身形悬横倾折,云发垂落,然后又逐渐转正,周围满眼是黑暗,灯火紧贴了舞台,只昏昏然隐现她变幻的相貌,她弯曲的两臂,棉被经由看不见的气流拉扯拖牵,细微有声,粥粥然,持续蠕动,牵扯慢缓,提线人偶般揭起了一角,小英慢慢在舞台中变动,慢慢稳坐起身来,躯体逐渐微晃,然后披撒头发,五指伸张,她在舞台上开始摇晃,动弹……即刻间,H的提灯当啷一响滚掉在地。H号叫起来,连滚带爬窜出大礼堂,往革命委员会狂奔。H扔掉梳子,大喊:来人啊!小英活转来啦!快来人啊!救命啊!

    这天晚上,据说是G独自为小英装殓的,据说他掀开了被子,发现尸体已经发霉长毛。

    小英最后被埋在了农场的青年坟地。这片著名的坡地里,当时已设有不少城市青年的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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