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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
那人就躺平在湖滩上,周围有深深浅浅的一圈脚印。退潮时湖滩的泥底已经显露出残存芦根及隔年的腐叶。马老三把那人的脊背翻过来,看了看正面,发现面孔确实同别人不太一样,下颌刮得光、留着上髭。马老三有点口干,舌上的唾沫已经消失了,只能冲着死者弯下身体,摸索四个泥黄色的制服口袋,他找到一卷不认识的票子,一个银烟盒;他把烟盒打开,里面有排齐的,干燥的烟卷。这时他想到一个叫“猫狗”的船夫曾拜托他搞一双高统皮鞋。他关上烟盒,在裤子上擦拭一下,烟盒面上便有一张灰青的面孔,印堂晦暗。他想了想就把烟盒塞回到原来的口袋里去。举目四顾,听到的是芦苇的飒飒声,他数了数自己留在湖滩上的脚印,以及那个人的皮鞋印子。涨潮以后,湖水会冲刷掉这些痕迹。记得船上还有一个蒲包,他想去取下蒲包,盖住这张面孔,他迟疑了一会,抓几把稀泥抹在那人的脸上和鼻孔里,他把泥塞到两耳的孔洞和嘴中,泥水从那人的嘴角和耳轮上滑落下来,抹了泥的黄皮鞋上湿漉漉的,那两只手也抓紧满团泥沙,并从指缝间溢出。他啐了一口,弯腰拉住那人的两条胳膊,这时他的喉咙里冒火,很想去找一点水喝。他弓着腰,用劲去拖这具尸体,脚底滑了一下,左手溜回到泥里,啪的一声轻响,像是有人拍手或者咳嗽。他感到很累了,有点对付不了这个局面,拉不动这个身体。他还没有吃午饭,肚子里一点汤水也没有,不感到饿,却没有力气。仔细谛听芦荡里有什么声音,如果看见有个人经过此地,他会毫不犹豫让对方站在原处举起双手。但四周只有芦苇的声响,一个人都看不到。什么人都没有,真会是这样?他想。他从泥泞里重新拾起那个胳膊,扣紧手腕骨的那块地方,用了劲朝背后的苇丛里拖。他的脊背立刻就感到了芦苇的摩擦,那些枝叶慢慢顺后背分开,像是船头分开水流,分开大片苍绿的水葫芦和水浮莲,眼见那两只鞋和黄色绑腿在污泥中留下长长的拖痕,真有些累了,真是喘不过气来,他想扔开这两只手自己躺一会儿,但这样恐怕不行,对他没有好处,只能用力去拖,除此没有别的法子。他仔细看地上那个身段,紧贴地面的这具身体,把芦苇都压倒了。这是个闷热的、无风的恶时辰。马老三的黑色衣裤被汗水浸润,帽檐里子也完全湿透,隐隐作痒,浑身像被许多小虫叮咬着。
马老三只得一股劲将死者拖到芦苇深处,死者的两条胳膊从马老三的虎口滑溜出去,掉在芦根上再次啪作响。他站在芦苇中仔细听,确信四周没有动静,用力将两边的芦秆折断,掩盖在那人身上,弄得严严实实,但阳光依旧穿过枝杈的孔隙,照在沾着污泥的黄军服上,宛如伏着一只花斑草狗。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走下湖滩。他用芦苇抹平地上的痕迹,再胡乱地扔了些水草。他大口地喘着气回到船上,然后脱掉上衣,把帽子盖住脸,躺着细听水流拍打船板的声音。风变得柔和了,掠过苇丛,掠过水面。他很想睡一觉,小船宛如摇篮,晃动着他的身子,他的嗓子眼不再作疼,但帽子里漆黑的一团,使他想到芦苇下的那具尸首。他躺不住了,望见眼前这片清凌凌的水,很想掬几口润润嗓子,但并没有伸手。
马老三看看天色,知道不能久留。
傍晚时分,黑脸船夫坐在自家那艘新嵌了桐油灰的小船上。乌篷边挂了一盏湖州灯笼。船夫见到了马老三,把饭碗搁在一捆棉花秸秆上,示意行灶里有点冷粥,要不就着腐乳吃一点。马老三摇头,把两船靠在一起。
芦丛染了灰蒙蒙的暮色,摇晃不停。
“辞了差事,可以买几串虾笼。”船夫说,“湖上的日子也不错,到湖上来好了。”他说。
“你这家伙。”马老三说。他闻到烟气里的馊味。
船夫似乎不关心岸上的事,俯身揭开铁锅。“实际没有什么辞不辞的,没人管你。”船夫说。
“哪来的钱?”
“你有银圆,对不对?”
“没有买船的钱。”马老三笑。
“总不能去抢逃难船,他们每天倒是朝这里过的。”
“我知道。”
“有两条船,就在前头的急水里翻掉了。昨天那里汆着个女人,死了,穿了身绸子衣裤,面孔不丑。”
“是她自己溺死的?”
“哈,我怎么会沉死女人。”船夫笑了笑,拿起碗挪近行灶,直接在铁锅里挖了半碗厚粥,手臂泛着黑紫的油光。“大概,是被菱秧绕住了小脚。”他说。
“听到别的事没有?”马老三说,“看到过什么了?”
“什么?”
“有人今天到过那片芦苇荡没有?”
“那里水深,都半个月没去了。”
“我也是。”马老三说。
“那里有很大的白水鱼,但是少。”船夫把空碗浸在水里晃几下,“看你匆匆忙忙,有什么事吧?”
“我随便问问,几年里我都这样。”他靠在船帮上,“有人看见什么事,你一定会听到。”他说。
“是讲饼店的男人,他不是好卵。”船夫也靠在船上,“是吧?”
“他讲什么?”马老三说,觉得有点无聊。
“做出来的糖塌饼,倒是好吃。”船夫像是过了谈兴,两只脚伸直到舱里去,“后天,就是地藏王菩萨生日了。”他说。
马老三心烦意乱,知道时辰不早,于是拎起了竹篙。太浦河无边无际,船夫躺平在船头,似乎也一动不动。
“可真是忙。”船夫说,“过两天在这里见。”
“听到什么就告诉我。”马老三说。
他撑船离开这片苇滩。几只水鸟被惊动,拍打翅膀贴近水面飞翔。
“想一想,你还是买些虾笼吧。”船夫说。
看到镇东那片竹园,马老三系了船绳,轻轻上岸,胶鞋里腻滑,他险些冲着岸边栽下去。他记得从河岸走到竹林有四十七八步,一条卵石小径直通庵堂。马老三有点紧张,溜到庵堂来,他就像贼。竹园已完全变暗了,无数鸟雀坠在竹梢,压弯细弱的竹枝。我是贼。马老三想。待等他走上石径,上方响起了一阵雀噪,竹枝和竹杆摆动不停,空气里呼啦啦都是扑翅声。朝竹林看,朝竹径幽深处看,果然听到庵堂关门的声响。他有点生气,竹园连着庵堂,鸟雀一噪庵堂就关门了。马老三看着这些竹子,想到了曾在竹径见过那位带发修行的女子。他记得那次摸出一摞银圆放在供桌上,像是得了什么病,把银圆不当钱。女人双手合十,取出一本缘簿,请马老三题缘,身边一位老尼大段诵经。等到他离开,女人奉上一串明黄色的檀香念珠。
破败的黄泥墙显露在竹径深处。庵门果然是关上了,印象中,这扇门从此再没有开过。马老三靠在门上,仿佛听到一丝半缕的诵经声,却看不见什么。声音细若蚊蚋,穿过树林,飘向污秽的镇河。马老三心灰意懒地发现,门缝被抹有糯米浆的桑皮纸糊死。一年里,她们会这样糊三四次。
“是我。开门吧。”马老三一本正经,静静地对着门说,“有公事。”
门内毫无动静。
马老三后退一步,拉扯玄色制服。“真不懂事理!我正式讲了,你们还是快走吧!”
门内似有檀香之气飘来。
“开门!”马老三说。他望望竹园,知道这个时辰,她们正在拜垫上偷听,嗅到了竹园里男人的气味。他摸了摸门板,很不想待在这个地方,“你们有大灾难了!快走吧!”他说。
没有动静。
马老三顺着门板坐在地上,后身的喇叭擦着门框,发出格格的难听声音。有一阵风,似乎在门里游走,像是有人听了一会,走了。
他擎起长枪柄,在门前顿了顿,用力砸向门板。“开门!都是聋子吗?!”他说。
枪栓子与枪带都哗啦了一阵。
马老三有点发呆。竹林幽深处,透出灰白的河水。他很想看到那个女人正朝这里过来。女人挑着水,这就好讲一点。他痴想着。
门板嗡嗡的一阵响,然后静寂。
马老三朝四周张望,也许,声音已被全镇人听到了。他想。这样敲打有用,还是没用?这么想着,竹林里弥漫开檀香气和女人头发的味道。马老三感到咽喉发涩。庵堂里只有压低的珠圆玉润嗓音,有韵有律,一点点高起来,高起来,然后沉入低谷。紧要关头,庵堂仍在做这种无用的功课。马老三注视竹林的土坡,女尼们的眼睛细若竹叶,脸色苍白,感觉泥中那些竹鞭,正静静穿过院墙,在女尼的脚底匍匐潜行,在青砖缝,或者她们的禅床拜垫下孕起新笋。竹影扶疏,这片竹园,比以往更加沉闷了。
马老三离开这片竹园。
他摸摸口袋里的这串念珠,小心穿过石径,逐次捏那些珠子。黄褐色的珠串,那颗稍大的主珠,正散发出最浓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