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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中饭以前,阿才已经打扫了宝娣的屋子,不久她上楼叫七官吃饭。楼梯口聚着棉秸柴的焦烟气,两人一前一后下楼。阿才说,屋子里有咸肉气味。七官不理睬她,只是朝她看看。
“宝娣会回来的。”阿才说。
“她是回乡了,兴许逃难,怎么还回来?”七官说。
“我不肯逃难。”阿才说,“镇里蛮好呀,比种田好。”她说。
七官没有作声。看起来是挺好。七官想。
阿才转个身,把菜碗放在方木盘子里,迟疑了一阵,在围裙上擦手。
“屋里是有咸肉气味,走进去就闻到了。”她说。
“过几天就会惯的,你刚来。”七官说,“宝娣来时,也这样说过。”
“有没有别的房子?夹弄里好像还有一间。”
七官有些不耐烦,“到处乱钻什么?当心一点,宝娣就这样胡思乱想,才走掉的。”她说。
七官没再理睬她。
自从宝娣走后,拎水是寿生的事。七官爬上吱吱作响的楼梯,有时会听到雨点落在柿叶上的一种嘈杂声。帐帏随晚风掀动,她放下灯,拉开帐脚,暗幽的草席上一片青色,没有人。帐子里裹着丝绵的霉味,这也是她讨厌的气味。河水的热气由南窗吹拂而来,她在镜前松开大襟湿软的绸纽襻,见自己的半边脸被暮色淹没,成了黑沉沉的一团烟雾。
“水烫不烫?”寿生说。他总是悄悄进来,在帐前的木盆里注满水,然后垂手而立。
“你可以去睡了。”七官说。
寿生退到门外的黑暗里。七官带上门,站在那儿有点局促的模样,木盆映出灯的黄光,水晃动着。
“有什么事就叫我。”寿生说。他在门外这么讲。门里糊了花纸,在干燥的季节,花纸紧绷绷的,一碰就破。
七官叹了口气。
整个夏季,饭桌上摆着老板喜欢的曝腌青鱼;用细瓷盘子装一小段,肉色红润,口味适中。阿才放上碗筷,走进灶间端一碗汤,这时,镇警马老三踏进了店门。
“什么时候了,你还不走?”老板招呼着,慢吞吞从黄榉木的椅子上站起来,“你还打鱼?”老板说。
“我有船。”马老三答,手提直两条草青,抠紧了鱼鳃,鱼长及地,尾巴啪啪地甩打门槛,很有力气。
七官捏着一柄扇子,倚在夹弄边的廊柱上,发觉马老三注意自己。寿生凑过来说。湖里还有大青鱼?他轻轻对七官说,像是为讲这话才挨近七官,倒也不怎么讨厌。是偷家塘里的吧。寿生说。七官朝附近的马老三看,虽然衣着寒酸,眼睛很精神,像个男人。七官也就低了头,注意他的绑腿和鞋子。
“鱼倒是不小,我买了。”老板说。
“哪里呀,算送的,送给七官。”马老三的脚踏在肉店的门槛上,三十上下的男人,印堂已经青灰色,黯淡无光。“要不然,我养几天去放生。后天,就是地藏王菩萨生日了。”他说。
老板笑,看着鱼说:“七官你要不要?”也看一眼马老三,“阿三见外了,生意人,也有好的。”老板笑了起来。
七官装作没有听他们说话。
寿生一直死板地站在边上,这刻他从钱柜抽屉里摸出来一把铜元,还有些纸票,塞到马老三的制服口袋里。
七官直勾勾地看着马老三,见着他推辞一阵,收了钱。老板打着哈哈,像是赞同寿生的做法。马老三笑笑,临走时朝七官望了一眼说:“镇外来了说书先生了,七官。”
七官看着他。
“都知道了?”马老三说。
“可以去散散心,七官。”老板笑着说。
“店里没有小船。”七官说。她觉得自己有些装模作样。
穿堂风一阵阵掠过夹弄。柿叶在天井簌簌作响。马老三朝他们欠身,匆匆跨出店门。顺着廊棚的青石板路,很快走下河岸,跳上他的小船,用不了多久,马老三消失在狭窄的镇河之中。
“他像是盯住我们了。”寿生站了一阵对老板说。
老板陷在椅子里不吭声。
两条鱼在砖地上打一个挺,尾巴滚着稻柴碎屑。寿生划开鱼腹,鱼翻掀两鳃,嘴动个不停。他在鱼肚里塞了点盐,拍拍鱼头,鱼皮分泌出滑溜溜的黏液,寿生像是抓不住它,几次溜到地上。随后他找来两条扁担,是从天井那边一直拖着走来的,扁担相互弄出的声音有些刺耳,扁担最后插到了咸肉垛下,撬开一个空隙,将青鱼压住,鱼尾朝外,鱼头朝里。抽出扁担时,外露的鱼尾扫来扫去,拍打湿漉漉的咸肉。
“好了。”寿生说。
老板的椅子咯咯响了一阵,也许是看定了仓房这大垛的咸肉,或者紧压在底层的盐渍大鱼,慢吞吞地说:“可以吃饭了,吃饭吧。”
店里的杂事,包括装船摇船,翻动仓里存货,都由寿生来做。七官偶尔站在仓房门口,见寿生在内忙碌,会感觉恶心,手绢在脸前不断扇风,驱赶咸腥气。眼前是积存几年的一大笔陈货,寿生翻动滞重的猪身,偶会发觉遗忘的腌物,他曾经拉出一条干瘪的鳗鲡,赤练蛇一样曲折,被压在腌肉下多年,龇牙咧嘴,难看得很。
“扔到河里去。”七官说。
寿生握住这条扁平的,蛇样的鳗鲡,犹豫不决。
“扔掉。”七官说。她觉得后背一阵的热,面对眼前的寿生,她有点慌张或者反感,也许是他握住鱼的方式。
“我的话没听到?”七官说。
她微微有点郁闷。这一天老板确实不在,她自己可以做这个决定。她一心一意想接过老板腰间的那串钥匙,管店里的事,但只能在黑夜某个时候,才能触摸到它们。钥匙光滑,带着老板的体温。老板拍拍她的手背,她就缩回手。老板不愿意七官摸钥匙?她却一直想摸这些金属物件。感觉老板并不知道这个想法,不觉得痛痒,只是听到声音了,才拍一下她的手。
七官叹了口气。眼前的寿生,一副犹豫的神情,但他的目光像被什么东西溶解了,变得温和了些,使他更像个陌生人。七官觉得自己变得有了耐心,盯住那双眼平静地说:“扔掉,我讨厌这种东西。”
她早就知道,寿生和老板一样,喜欢把鲜活之物,紧压到难闻的咸肉下面。
难看的鳗鲡被混浊的河水吞没。扔在空中的一刻,亮铮铮地,僵直地舞了几番才掉落河里,总算不会浮上来。
午饭以后,阿才在天井里择了菜,把一堆切开的黄瓜摊在竹匾里晾晒,等收干水分,可一一放入酱缸。她蹲在地上,把瓜条在竹器里摆放整齐,露出腰臀间的白肉。这个背影,使七官想到蹲坐在菱桶里采菱的年轻妇女,想到了十分广阔、白亮亮的太浦河。无意间她看了看天井的柿树,顺着树干和树冠慢慢上升,发现老板正在楼上那扇后窗,朝下观看,朝竹匾里那些瓜条看着;老板完全是一种乡下男人的神色,面孔被树影弄得阴阳杂错。
“你的裤带太松了。”七官对阿才说。
女人站起身,有点不知所措。
楼上那张脸不见了。
七官走近阿才,见她仔细梳过了头发,领子纽扣松了一个,这个女人刚来,已像宝娣一样浑身咸肉气味。这暗中的变化使七官心慌,她定定神,对阿才说:你闻闻,我身上有气味吗?她拉过阿才的膀子,让对方靠过来,凑近自己。
“没有。”阿才做了个嗅的姿势立刻这么说。
“真没有?”她说。原以为阿才会说很香,但阿才说没有,并且斜睨着她。很白的膀子从七官的手里溜了出去。
“到灶头的汤锅里打些热水来,去洗一洗。”
“洗洗头发?”
“都洗一洗。”七官说。
阿才听命而去。
七官走进走廊边的小间,这里原是宝娣住,不算宽敞,墙上挂有宝娣忘记的一把油布伞,床下留着宝娣的鞋和一些杂物,虽然隔壁就是仓房,但房里的气味并不浓重。里首的床上,铺着有年头的一领篾席,上面有宝娣遗下的人形印渍,她知道是汗水所致,没有什么可怕。她小心坐在床上,那领席子竟然什么声息都没有,也许是逐渐闻到隔壁飘过来的气味,七官的头有些作晕,手搁在平坦的小肚子上,是午饭吃得不对劲吧。她想。
阿才提水进来,把澡盆平放在地上。她转动澡盆的样子很熟练,像摆弄往日的菱桶。
“这个小间蛮好。”七官说。
“蛮干净的,我还没睡过篾席。”阿才说。
“晚上就可以睡了。”七官说。
“我带了药绳,晚上可以熏熏蚊子。”
“你有二十了?”
“十九。”
“我比你大多了。”七官说,“你洗吧,你自己闻不到身上气味。”
阿才垂手而立,奇怪地看着七官。
“怕什么。”七官说,“我又不是男人。”
阿才的嘴微微张开。
“闩好门。”七官说。
屋子关紧,咸肉气味变浓了,一时间,七官分不出气味出自阿才的身上,还是隔壁的仓房。隔开走廊的那道砖墙脚,仍渗出晶亮的水渍,到了冬季,便是一层白色盐花。七官打量面前躲躲闪闪的阿才,仔细看澡盆冒出热气,听到隔壁一阵声响,知道寿生正在搬肉装船。可能寿生和老板会再去一次平浦。七官想。眼前的阿才坐入了澡盆,低着头说:我刚刚看见,夹弄里有一间锁紧的房子。她洗着脸和脖子。七官看着她说:嗯,那里不住人,存了咸货。
阿才不说话,屋子闷热,阿才额角的汗水落在脸颊上,像是挂满了泪珠。看这水中的身体,七官嗅到菱荡几丝清新的气味。
走廊里的寿生,确实在搬动咸肉,后门口的河汊里,肯定已经靠稳了店里的双舱船,寿生扛着对开的咸肉,重复走过夹弄。
她知道寿生和老板,已去过一次平浦了。那一次,老板坐在咸肉架起的船舱前,寿生摇橹,橹身的铁脚被抹了油,嵌在橹担里摇动,没丝毫响声,像是穷人乘夜送葬的“偷丧船”,他们趁夜离开了小镇,等靠近平浦那道高大的水闸时,天色微明,闸上的岗哨竟然不懂来意,立刻就射来密集的红头子弹。当时老板拉着寿生,钻到了咸肉搭起的掩体里,船头的铁锚被打得叮当作响,咸肉颤抖着冒出焦臭的味道。老板以为船一定会沉了,但最后,闸上的大探照灯,罩住了这一船表示亲善的货物,枪声也立刻停歇。办了这件事,老板停船到平浦镇喝茶,买回了夜壶,到家,已是翌日的深夜。七官还记得睡眼惺忪敛他的脏衣服,听到老板对宝娣不辞而别又发的一通牢骚。
“再去找一个。”老板对寿生说,没来由地笑笑,之后,忽然又夸奖似的回忆起宝娣的手。
七官想到了宝娣的手,朦朦胧胧,白胖萝卜一样手臂。
那夜,七官的双手伸入凉爽的河水,映出的却是宝娣的晦暗面孔,她知道老板装得很像,仿佛宝娣果真是这么忽然走掉似的,其实不是,肯定不是这样。七官闭上眼睛,想起了马老三,这镇警至今还赖在镇里,不想撤退?要是马老三知道这件事,会怎么样?
在那个睡眼惺忪的夜晚,七官揉搓老板换下的短衫,她看到月亮从镇东探出头,投向河中半块残缺的黄光,她发了一阵呆,撒开十指,老板的短衫落水,漂散开了,朝桥洞那边浮过去,老板的短衫像一具死尸。
七官眼看阿才洗完澡,看她穿上带有折痕的小布衫,被屋中的热气弄得出汗,等阿才开门,七官就上了楼。日光从阴云里钻出,照在竹帘子上,蝉鸣得越发嘈杂,她有些发困,刚靠上床,眼睑就沉甸甸的。也许她就这样睡了一刻。直到她隔着帐子,模模糊糊听到有人上楼的声音。
“老板,老板。”
隔了一阵,老板的声音,“是寿生吗?”
“船舱漏了,看样子,今天去不成了。”
七官的瞌睡像是消失了,坐直在床上,屏息敛气倾听。
“上次有几个枪眼。”寿生说,“货一压上就漏水。”
“去找点花絮、桐油补补。”老板咳嗽。
“已经试过了。”
七官拿起一把扇子,走到门口。寿生在走道上朝她看。
“这次要请人修了,货色可以留在船上,装得不多。”寿生对着老板的门帘说。
“到处用钱。”老板在门帘里叹气,“到船行里,请人看看?”
七官睡意全无,下了楼,看见寿生毫无表情,匆匆跟店堂里的阿才交代几句,独自朝镇东去。阿才窄窄的白布衫,后背被头发弄湿了一片,很是动人。
“河对岸有人朝这里看。”阿才说。
七官抬眼望去,发现了那条玄底白字的警船,“这镇警不要命了。”七官说,“东洋人迟早就要来的。”
“我是讲岸上。”阿才站起身。
茶馆里坐着的是开饼店的男人。七官冷眼看这个阴影说:“随他去,他喜欢朝女人看。”
七官把阿才支开了。等她转过身来,警船已经驶离了河岸,朝镇里去了。廊棚下的青石板被风吹干,店外那个圆砧墩,仍然竖在那里,但四周出现了散乱的木屑,七官记起了清晨窗外零落的锛子声音,凹陷的砧墩原来已经锛平了,时间过得真快。七官想了想,走进了夹弄。用扇面挡住鼻子,低着头一直走到后门,没有向弄侧那紧闭的小间看过一眼。
老板装得挺像,
好像宝娣真的走掉了似的。
店里的双舱船,静泊在浮有菜叶的水面上,河堤边的杂草被阳光晒蔫,散发苦蒿的辣味。七官吁一口气,用扇子遮阳。船已被寿生抽掉跳板,船尾斜移到汊河中央,把船绳绷直。七官试着搬动岸边的那块跳板,但它很重,只能蹲下去拉船绳,翘起的船首逐渐朝岸边靠,此时,忽然一阵乱风吹过,汊河对岸那几扇空关的门窗,砰砰叭叭作响,那户人家已逃难搬空,窗扇被撞松了,镶在窗棂上的明蛎壳,嚓啦啦一连串掉在河里。七官吓了一跳。风把腌肉上遮严的芦席掀起,忽然露出死白色、纹丝不动的猪尸。七官两腿发软,一时站不起身来,搭在船绳上的手也松不得,像会被风立刻吹断,把船吹走。转眼间,风也就过去了,汊河的苦蒿味热辣辣地刺激着七官,芦席重又盖严了船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她蹲在原地,直不起腰来,是想看看船舱哪里漏水。但她没法上船,两条腿酥软无力。
“看什么?”七官听到寿生在她背后问。她转过脸但站不起来。她不知道寿生就站在不远的地方,看她的后腰。
“……裤带松了。”寿生说。
七官吃了一惊,忽然挺直身体,跳了起来。
她的印度绸裤子一进入夹弄,就呼啦呼啦发抖,后背沁出了汗,眼望弄口的白光,心里更是急躁,一不留神,弄壁那小间的门锁扣,挂住了她的衣襟,哗地一响,她知道衣裳被撕开了,腰里灌来一股凉风。她恨得要死,捂住那处破口,一边走,一边朝后看。
——身后什么人也没有。后门洞开,能看到对岸的几扇窗子。
七官坐倒在店堂的椅子里。衣裳大襟被撕开个口子,纽襻也撕掉,出了一身冷汗。河风从廊棚下吹来,对岸的茶馆里,饼店的那个男人还坐着。她不敢想寿生的话,更不去想那个锁扣,但只要是坐着,身不由己想到这些,浑身又是热,又是冷,她想洗个澡。把撕破的衣裳也换一换。
天井的柿子树铺开浓荫,墙边的房门虚掩着,染满斑驳树影。
“阿才,阿才。”
阿才的门虚掩着,没有动静。
七官走近阿才的房子,推开门。看到屋子的暗处,直立着一个光亮的女人背影,白森森地立在那儿。阿才。七官喊。七官想问问,阿才这样脱光了在干些什么。
“阿才。”
门扇背后走出了肉店老板。老板并没有什么不自然。只是站定在门边,看住衣衫不整的七官,看七官捂在身上的白手。你做什么?老板狐疑地说。
七官站在那里不动,闻到了老板身上熟悉的鸦片烟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