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可以讲讲过去的事了。”我对黑荑说。那两匹白马待在晦暗潮湿的大厅深处,仿佛大汗淋漓。在这低气压的早晨,博物馆没有电,整座镶有繁琐石膏花饰的楼宇也像是一具标本,梅季的水雾细细凝在石造窗户的铸铁栏杆上,肿胀起来。
“那份公函与我们无关。”黑荑说。
我发现她颧骨处依稀有些红了,她在为身边的白马做那点最后的工作。白马肥瘦适度,加上大厅深处的两匹白马,一共是三匹,那两匹正硬硬地立在阴暗的细木地板上,几乎看不到玻璃假眼的一丝泛光。身边的这匹,以后也会这样立着的,也许将钉在大木箱里运走。那些假眼赋予马匹同样的沉默状态。“假眼只有这一种样子。”她回答,她垂着头,细密的发根浮起缕缕福尔马林的药气。这是令我难忘的景象。她注视着白马,一种本属男人的惶惶与沉稳,在她细腻精致的瞳仁里反复涌动着。黑荑的胸基本是平的,粗粗的腿,腰的线条柔和,在她平坦的腹部,沾着些许马的白毛和擦拭马毛留下的清洁剂碎屑。在这座梅季的厅堂里,近处这匹马与远处那两匹马儿,都留着窄窗淋淋的光晕。马的分量太轻了,当她移动马匹庞大的躯体时,马蹄磕碰了精细、陈旧、华贵的栗木地板。这种飘渺不定的声音,如同远处两匹白马梦里的碎步,这是死了的声音。
我有时会偏离黑荑的马,想到自己借住的房子。这是一所有数棵楝树的阴暗宅邸。每至深夜,响声悄然掠过这些树木,逐渐掀动层层的瓦片,然后滑落到屋脊北面去。在我的大门口,锈蚀的信箱扇动它残缺不全的铁片……每至月色姣好,这个等待中的铁盒子吐出甜润的金属响声,楝树沙沙摆动着,瓦片也动,河上难闻的暖风笨拙浮来,这艘想象里的驳船压灭一切声音,直至夜晚臻于圆熟。
“我想祭扫丈夫的那个地方。今天是几号?”
“今天不是小寒死去的日子吧。”我答。
“……如果真去看他,顺便也替他买些什么。你一次也没有去过。检查处有些限制,少带些也好。”
黑荑没有就此停止她的疑惑,她重复讲祭扫的事,讲好几遍。我没有再坚持,后来,我甚至觉得小寒已经被装在一辆白色汽车里了。车子开出守卫森严的黑门,逐渐远去。监狱有三道铁门,最外围那道著名铁闸连接无数个电铃,当它徐徐升起便会听到一片铃声。铁闸在缓缓舒展,除了白汽车的近景,我还看到闸内一辆装满铝饭盒的板车无人看管,正顺监房的铁栏慢慢滑行,上面的竹筷一路洒落,地上全是筷子。闸口飘来热腾腾的饭菜味。电铃声,白色汽车和铝制饭盒飘着,铁闸缓缓降下……
我定了神,看清眼前只是白马。另外还有两匹正在大厅深处,一共是三匹马。
黑荑说,早晨还想了坟的样子。“很普通的,同公墓办事处拍的黑白照片差不多少。永久停放算不算贵?”她问。
在那个颇为关键的早晨,小寒毫无预感地同平常一样出门送报和邮件。他骑着所里一辆旧车,车头的邮袋鼓鼓囊囊。他有点漫不经心地蹬车,看着颠动的邮件,他是个溃疡病患者,小眼睛,很瘦。
那个早晨黑荑也毫无预感,邻居说她引蜂窝煤的木柴太潮,房里全是烟雾。黑荑用扇子拍打炉子,声音也同平时一样,后来警察就来了。警察让她把炉子弄到外边去,她拎起炉子,脸埋在烟雾之中,只看得见她结实的腿,她的脸根本无法分辨。警察在房里到处翻找,后来查到了那几大捆信件,还有一个落满灰尘的帆布邮袋里也塞满信件。小寒和黑荑是分开睡的,警察要看她小床下的东西时,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大概是烟太熏人,有些不舒服。床下实际很干净,但警察看到一个粗糙的小箱子。黑荑建议警察最好别动那箱子,这与小寒无关,是很久以前,小寒寄给她的东西,现在属她所有,别人不能动。警察推开了她,请她立刻离开这个房间,她就离开了。警察用工具撬那箱子盖,箱子上还留着过去发黄的邮寄标签和小寒的字迹。警察已经认出是小寒所写,那些一英寸半的锈铁钉一个个弹跳出来,木板咯吱响个不停,有块板的碎裂腾起尘雾和淡淡的松香味,数年不见阳光,小箱里那只啄木鸟的标本已经朽烂散乱。警察蒙着手套的手指触及这一团衰败的鸟羽,鸟尸就散发出难闻的气味,鸟羽黯淡无光,成团状的碎屑旋转着涌出木箱子。警察退了一步,鸟羽纷纷扬扬,在很短的时间内都褪尽了,裸露出斑点密布的皮肤,形销骨立。这只干瘪的鸟尸抓紧一截蛀空的白桦树干,保持原定的姿态。鸟头是一对黑色眼窝,在不算明亮的室内,它比活着时缩小了一半。
她身旁的白马显得饱满,
肋骨在胸腹部一条一条隐约可见。
这是小寒心绪恶劣那年做的,是用盐巴腌制了这个草率造型的标本。难以相信黑荑会收到这个木箱,并在数年之后和小寒结婚。这像是定情之物。
微风中的信箱,彻夜扇动铁皮的锈蚀翅膀,其时我常在盘算怎样将它拆除。但到了白天,我又十分懒散,它迟早会散落在地的。它与我无关。
“你要锁好信箱。”小寒曾这样叮嘱着。
“什么?”
“我的信箱是用柳桉木钉的,上了锁。”小寒说,“也许这里会有我的信。”他替我关上吱吱作响的信箱,弹了弹那铁皮门扇,锈屑沙沙地散落下来。
在我借住的这所阴暗的屋子旁边,几棵楝树的树荫盖着小寒和他背后的大门,他的眼看着我,“要锁上它。”他说。同时折一条树枝拴好信箱,弹了弹这个铁盒。“也许会有信。”他说。
“我能看吗?”我问。
“随你的便。”他答应着。
在一个黄昏时分,雨点打在这铁盒上嗒嗒作响,我打开箱盖,几乎没注意到里边的一个白纸封套。街上的梧桐水淋淋的。我靠在门边的走廊上拆开信封。我看清楚这是一份寄给陌生人的与我无关的公函。
一份列有被抄书目的清单,已经发黄,右下角有签名,是很工整、适中的汉字。
另一份附件是标准公文。
“请在某月某日去某地照单认领发还图书,过期不候……”
右下方是发函机构的名称和地址。
小寒已在牢里了。我只能赶到黑荑工作的这座石造楼宇,我第一次看见阴暗大厅中的黑荑。她的那几匹马还凌乱不堪,几乎是一些皮张。
黑荑在工作。这份公函在我手上捏着,泛黄纸、陈旧的签字、一个陌生人的气味。我想到自己在走廊上拆信的样子。梅雨季节的黄昏极其短暂,走廊显现出过去某一座房屋的景象。小寒已在牢里,他不会来替我判断信里会有什么。走廊的桦木地板已经朽烂,上面仍有一圈一圈的圆锯痕迹,那可真是一条糟糕的通道。小寒常倚在那儿给一些信件的主人写点什么,这些想法与感受写在双格报告纸上,然后寄给面貌模糊的老妪少妇或某个痴情男子,以期回音。这是乡下时曾尝试过的事情。可惜他现在无法同我商量些什么了。我听到小寒在大厅深处咳嗽了一声,雪地里马匹的蹄声与压雪板沙沙沙轻快的摩擦声再没有出现,他不会坐那种马拉雪橇运送邮件,习惯如此。
再一次在黑荑面前展开发黄的清单,我见一些书名确实被虫蛀了,是一些细密的洞。签名此刻融成墨黑一团,只存有梅季的潮湿。雨已经住了,霉味四起,从冰凉的楼宇里跑开。
“小寒在的话,他会把这封信揉作一团。”黑荑说。
“我不知道他的事。”我详细回答对面警察的秃顶。秃顶用手帕来回擦拭制帽的里子,眯着眼考虑我的证词。
“小寒过去也送信,这些邮袋和信是他乡下带回来的,进城以后他就洗手不干了。”
“是进城后结婚了才不干?怎么不清楚?你们是好朋友,他为什么要干这个,说说。”秃顶戴上制帽,“他们夫妻关系怎样?”
“过去一直通信。挺好。”我不再去看制帽,那制帽实际就看不到了。小寒的马拉橇在荒野里越来越遥远。
“他们夫妻不吵嘴吗?”
马拉橇穿过散落着柞树残枝败叶的雪地,马蹄闪闪发光,可以看见蹄铁雪亮,上面散布着几个乌黑的钉眼。
“说一说,也是为他负责。”
邮袋绿油油嵌在白雪当中,可以一直望到它逐渐消失。小寒早已经望不见了,邮袋里也许有他没有查出的香书艳笺。一切在逐渐消失。这个帆布口袋越来越小,热烈、凄苦、含蓄的口袋,在视野里消失。小寒在这条漫长的驿道上行走,他完全是个乡邮员,但有谁知道邮袋里哪封信会石沉大海呵。他是个溃疡病患者,长着湿润细小的眼睛。他怕冷,在他的椅子与马拉橇的左侧,铺了马倌送的棕色马驹皮。柔软、脊背处有黑纹的皮张。他脸色阴沉,细细阅读来往信件,浊汗从他额头滚落下来,滚落下来……目睹他把僵死的飞鸟草草塞入木箱之际,他脸上浮起两朵红晕。他的内衣口袋藏有一些信件,他枕在被虫蛀透的那截大杨木段上研究这些信。这段日子秋高气爽,蓝天又深又远,周围凝聚着浓郁的、杨木汁液的难闻气味。他靠在杨木段上,他的脸因这截残木的千疮百孔而细腻动人。时而有汗珠一颗颗滚落他明净的额头。我有点冷。天可太蓝了。他说。这串残存的话一直相伴他喃喃重复着。他枕着千疮百孔的杨木段,在刺人的杨木汁液熏陶里重复着……
“我确实不明白他的意图。”我说。眼前的制帽渐渐看清了,很普通的样子。
“他现在仍在截取他人信件,你不知道?”
“回来后我们很少来往,谁都这样,这年月很忙。”
堆放在屋角大捆大捆的邮件散发出无数陌生男女的气味,填满制帽的房间。信件保存完好,像是被小寒做过多次细心的整理,是他私定的财产了。制帽开始觉察到房间充塞着的绵绵情话,他渐渐烦躁不已。“好吧,你在笔录上签字。这里。”他说。
马拉橇是单套的,马拉着小寒和邮袋掠过雪地,整片原野只有这点掠过的绿色。狂风大作,柞树的残枝败叶消失了,马和小寒成为一枚小点子。
“回去后不要乱说。哦,对他家女人也不必讲。”
我走到路上,黄昏正在来临,那杨树汁液不再浓烈熏人了,天际也丝毫不见蓝色。我只带回了众多男女的味道。留在那批信件上现在和过去相杂的味道。
“我想去拔草。”黑荑说。
她的瞳仁呈灰黑色,涌动着惶惶与沉着,这使她看起来更为消瘦。当我和黑荑失魂落魄,从公函指定的那所大房子跑出来时,我已经发现她在消瘦。“实际我们可以不去那地方,不是我们的事。”我后悔莫及。
四壁铺满繁琐的石膏花饰。我在白马之间走动,我真后悔带黑荑去那个地方。地上摊有某些动物的皮张,几座呈树枝状或作奔突状的金属支架立着,等待黑荑去包裹,敷上这摊兽皮,做成这具白马的标本。食肉和食草动物的玻璃假眼分别存放在几个盒子里,很乱。我抓起重重的一把,它们很凉爽,潮湿滑润,那颗奇怪的灰黑色假眼深邃无底,角膜下放射排列着一道道的金丝,仿佛有无穷的变幻。我和黑荑一起去郊外那所大房子时,她忽然说起假眼可当纽扣使用。我发现在她身上忽闪着的,似乎就是这种假眼,很是灵动。她的眼睛恍然也聚着金丝,似乎是与那些假眼浑然一体。
当时我们打开了地图,她的手指在地图上盲目地划来划去。纸上的城市显然简单明确得多,给人以空旷的感觉。这座城垣仅是一些红绿色的文字与线条,看不到人的身影了。信上所指的那个区域,标了淡蓝色,这是一种我向往的颜色,上面画着一座精巧的小宝塔和黄瓦红墙的那间古国庙宇。黑荑看着地图,明显感到意外的样子。阳光穿过她消瘦的胸脯,在逐渐移动,假眼放出珐琅质的窄短光亮。“我们怎么去。”她说。颧骨处依稀红了。
“我们可以坐这些车辆。”我的手在地图上划来划去。当时我觉得这是安慰黑荑的唯一办法。
小寒剃了头,会见处的灯照清他胸口的号码,他站在那里,眼睛平视着我,长久地一动不动。
“我收到一份公函,在我那信箱里发现的。”我说。
小寒的脸前有方格的铁丝网,他的五官占据着某些方格,嘴角的楔形线条被打乱了。
“为什么要吞下筷子?”我碰了一下铁网说。
小寒站在那儿。
小寒也许在面对当年的黑色丝网。我曾经见他撑开帆状的这张网,蹚过苦艾丛,朝松树林走去。“去网鸟。”他喊。他那时的小屋暂时无人领取信件,走廊铺着桦木板皮。布局同南方并无两样,只是桦木容易朽烂,上面留着一圈圈圆锯痕迹。糟糕的通道,我一直有这个感觉。我站在这儿,能感到远处啄木鸟咚咚的敲打声,树梢晃动着。小寒的椅子和夏季邮车的左侧,马驹皮还留着一排童稚的小马鬃,松软的鬃毛。
“忍受不了。”会见处的灯照着他直直的脖颈,“我当时发冷。”他一动不动地回答。
“再怎么也不该去吞筷子。”
“最近你们好吗?”他的眼透过铁丝方格。
我记得他捏紧鸟喙的气孔,啪啦啦。黑底白花的一对翅膀风轮般转动开了,越来越急骤,鸟的红顶子细毛蓬松笔直,渐渐又倒伏下来。那间有走廊的小房寂静无声,附近的弯角阉牛与狗在孤单走动,听到牛舌卷草的声响。鸟的腹腔鲜艳凄凉,也许是触及了肺脉,鸟叫了一声,大张破开的腔子,不再动弹了。他往鸟胸那一对紫色肌肉擦了些牛槽里的盐粒。尽管天气干燥,他感觉手指仍发着黏,四处飘着苦艾和杨木气味,手指很红很湿。他在鸟肚里胡乱塞些干草,枝叶被粘带出了好几次。阉牛还留在原处,狗朝附近假假地看几眼,跑近来盯着他,他只得把地上的鸟内脏给它了,还让它舔手。
“别再想死了。”我说。
我想到他的内衣里曾经藏有很多信件。他叼着一寸半的铁钉,重重敲打那个即将寄走的木箱。标本鸟在箱内抓紧了树干,嘴喙插入树干,尾巴贴紧树干,垂直着做出我们树下见到的样子。
“我不再给她写信。”他说。锤子重重敲打箱盖。“我已好久不给她写信啦。”他草草在箱子上写黑荑的姓名和地址。
“她准会喜欢?”我问。
小寒不回答,只把木箱放入邮车的口袋里,然后坐在左侧的马驹皮上,马停止咀嚼,双耳向后倾听,然后跑动。整个冬天马车闲置,车轴干燥,现在吱吱嘎嘎压过草艾丛生的小路。“真不懂你在做什么。”我跟着车慢慢走,后来站定下来,让马车远去。回过脸,那面黑丝鸟网还躺在草丛里,牛舌在卷草叶,单只的狗跷起腿尿尿。
“你把一切都搞错了。”我对眼前的铁网说。警察在会见处的门外来回走动,像是钟摆一般。“有事吗?”
“我觉得冷。”铁丝的网面溢漏出这些陈旧的残句。
我往后走了几步,会见室的灯光太亮了。“再见。”灯光太亮,小寒已隐匿在这张网内一时难以分辨了。
“再见。”小寒在铁网里说,“你的信怎么办?”
“看了。”我对银光闪闪的网大声回答。
“看清了吗?”铁网迫不及待追问。
“再见。”我说。
我和黑荑仔细看了那公函,按地址坐电车去了一趟。
那片淡蓝颜色地域在郊区,到的那天阴云密布,按照地址号码的说明,而实际并不是宝塔或者庙宇,是个曾经的飞机库的,这个大房子周围茅草丛生,在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到房顶上斑斓的保护色,大片的茅草形同黄色沙滩,从地上连接到天空,仿佛离海不远,但走近后知道一切都错了,没有岛屿和海,只有遥远的天和近处的这所大房子。机库大门洞开,吸引很多要去的人。下雨了,黑荑的裙子紧贴在她身上,胸前的那几个纽扣郁郁寡欢,似乎知道此行会惹出什么事来。铁门外排着长长的队伍,很多人拿着网兜和口袋,裹挟着不好闻的气味和茅草。远处的铁丝鹿砦都有了年头,比阴天更低沉。
没有人注意到我和黑荑,甚至也没注意到她的裙子。有人在我前边说什么,听不清内容,我们顺人流朝前移动,我发现来这里的大多是有年纪的人,男男女女都在议论旧书的名字,记挂种种曾经抄没的典籍。轮到我们进入铁门时,我担心会被人认出身份疑点,但门卫一摆手就让通过了。
机库的大房内十分昏暗,屋顶高大,悬下一些有年头的大铁灯罩,整个大房子内,人如蚁群一般,在大堆大堆霉烂的书山里翻寻,极为拥挤,立刻被人群弄得跌跌撞撞。没人注意我和黑荑,我们被众人带动,推着拥着。每一个书堆或破烂的各种私人书架前,都有老年男女在埋头查看。他们携带网兜和口袋,鼻孔聚满灰尘。
“这地方太糟了,我们出去吧。”黑荑说。她在一堆被踩扁的地球仪前匆匆走过。我踮起脚尖,指给她看远处一个窄小、渺茫的出口,那里袒露一块苍凉的天色……
就这样,我们重新从远处,回顾这所大房子。它容纳旧时代大量的旧书,仍然透着魔力,窗口紧闭,只有进出的铁门敞开着。“我们真不该来,一切都错了。”我说。
这一天,我打算拆除门口的信箱。走出房间,听到小寒在大厅北边细声说话。
“我完成了。”黑荑说。她身旁的白马显得饱满,肋骨在胸腹部一条一条隐约可见。黄白色的皮毛已经刷过几遍,在这潮湿天气,蒙着浑身水气,整体是一个躯壳,已不能感受到一丝神经的悸动。这使我想到了一直记挂的事,眼前那个冰冷的信箱,它仿佛已完全消失。我不愿再多想什么了。
“告诉你,那部小说的细节。”小寒在白马背后喃喃自语,白马的脊背新月状弯曲着,像是匹母马,假眼背后的珐琅质微光正逐渐暗下去,暗下去。
“——那部小说讲了外交邮袋和窥探者的故事,邮袋系了封有火漆印的保密绳结,中途打开,便难以复原。”
这是小寒一直说的话。
我记得这一天中午,一个孩子溜进不供参观的大厅,踏着椅子骑上了马背,黑荑竟没来得及阻止。白马很轻,在小孩的胯下全身晃动。男孩两腿夹紧了马腹,脚上的黄色皮鞋使劲磕打马的双肋,马摆动得更为厉害,大厅也有了回声。僵直的、站立的马腿发出吱吱声。马肚子是空的。小孩说。
“真可以讲讲过去的事了。”我对黑荑说。我看着那孩子,他夹紧马腹。苹果似的小脸越发晶莹红润。大厅深处的这两匹白马,其实已经消失,黑荑说,是装在木箱里,运往一个无马的城市以供陈列,“这些马跟真马完全一样,没什么不同。”她环顾四周,我很难在此刻再看到小寒的背影,这座石造楼宇,已经度过了梅季。
“那个飞机库大房子里,装有几百卡车的旧书,每天有几百号人在翻找,但是谁也找不到他们原有的书了。”黑荑回顾,颧骨处微微发红,安静地看着我,“留意到没有?那地方散落不少早就腐烂的动物标本,也是私人的藏品。”
她关注着我。她穿着那身套裙上,几个纽扣一齐闪动着珐琅质微光。
我警觉地回头看去,孩子已经走了,在大厅的一角,那匹马全身僵硬地摇动,它的四蹄磕碰了精细、陈旧、华贵的栗木地板。这种飘渺不定的声音,如同另两匹白马梦里的碎步,是死了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