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去的民国十七年(1928年),并不是轻松的一年。北洋政府垮了台,首都迁往了南京,北京不再是北京,变成了北平。一朝天子一朝臣,张作霖带来的东北人卷铺盖滚了蛋,上万京官失了业,拖家带口没了饭碗,跟这些官僚紧密相关的商业和饮食业也大受冲击,歇业的商铺超过了三千家。可所有人都在倒霉的时候,虎坊桥的贝勒爷——温梦榆,运气却好了起来,他升了官,调任广安门税所当所长,这次升迁一是时来运转,跟上了大势,二是他略施小计,扳倒了顶头上司,这是他的长处,当然,这长处以后会发挥得更好:整人这种事,不应仅仅把对手整走就算了,而是要往死里整,整到没机会翻身——现在还不够狠。他并非是旧朝皇族,除了有房表亲是给一个王爷家看坟园子的,他和皇亲国戚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好在现在的北平早已不同往日,满街要饭的人里头,指不定就有两个是当年的八旗子弟,真贝勒爷又如何?温梦榆的仕途只要一直能向上走,不是贝勒爷,胜似贝勒爷。
此刻,他瞅着镜子里自己那一张天赋异禀的脸,精瘦如猴,双眼细长,双颊深陷就好像嘬着嘴在吸溜什么,油光水滑的一小撮山羊胡子,手指顺着捋,往左掀一掀,再往右捋了捋,间隙间能看到嘴翕动着,像兔子啃萝卜,他的威严是在眼睛里的,聚在宽阔的眼白捧着的两粒黑点里头。平日里他其实是很和气的一个人,因为这和气,跟他相处的人就得多留神了,这盏灯绝对不省油。爱钱,这是温贝勒的本性,既然是本性,就算不得爱好了,提笼架鸟哼个两嗓子,虽然也喜欢,但他不在上头耽误工夫。
唯独在女色这一头,他提得起兴趣,也有经验。得亏他有个贤妻。
温邢氏是湖北一不知名小镇出身,其父当年花了点银子,捐了个小官做,民国后虽然不做官了,但倒驴不倒架,还是有点儿家底留着。邢小姐在闺中的时候便很有心气儿,常以汉口的时髦闺秀自居(实则从未去过汉口),搬到京城后,便要摇身一变成为皇城贵族,在她这样的人眼中,京城哪怕是要饭的花子,也有会摆谱的能耐。邢小姐机灵好学,不到一两年,口音差不多也变得有点接近北京话了,虽然极少数的时候,会冷不丁地冒出耐人寻味的一两句:
“哦哟,这本虚(书)几厚!”
或者“你个鬼,上哪儿去了?
“我没洗脸儿呢,把脸儿盆儿拿过来。每天最要紧的事就是早上洗洗脸儿,还要到东花市儿买几朵花儿戴戴儿咧。”
舌头很卷,她很骄傲。
这样的语调,混杂着两处地域的风味,也有些情趣,温梦榆初见她时,便是被这一点吸引住了。他心细,看出邢小姐除了陪嫁丰厚之外,也有融入北地的上进心,所以他勇敢地向邢老太爷提了亲,聘礼呢,他只是个普通的职员,没多少积蓄,除了在虎坊桥有个宅子,别的也拿不出来。邢家老太爷不计较,相反他很愿意成全这门亲事,因为他家姑娘正好被人悔了婚,理由说出来让人窝火:人家嫌姑娘长得不好看。
原话更难听:
“狮鼻犬目,宽额肿脸,那额头就是一面照夫镜,鼻子和眼睛,透着**邪凶克之相。这样的女人,最好别招惹。慎之又慎,留神白虎入门!”
“白虎”就这样进了温家的门,邢姑娘出了阁变成了温邢氏,和温贝勒夫唱妇随,极为合拍,有名的贤惠,又擅交际,连吃带拿,招朋引伴,很会交游往来,没有她占不了的便宜,没她揩不了的油。温氏夫妇在虎坊桥的威风,夫妻二人各占一半,丈夫是威,妻子是风,**的风,碰到漂亮的小伙子,温邢氏够胆子上下其手,撩人家两三下的,反正温贝勒自有乐处,并不介意。除开这个,温邢氏还有个小缺点,身子湿气重,老淤着痰,站着坐着时,啪嗒一下给地上来那么一口,躺**方便些,就往墙上吐,贝勒爷说了她几次,改不了,也懒得说了,大家都在“懒”字上妥协了。总之,这对夫妻也堪称天造地设的绝配。两人结婚不久,温邢氏决定在虎坊桥开个点心铺子,取名为“汉口大都会点心铺”,自知无法和北平众多的饽饽铺相比,所以剑走偏锋,耍个巧劲儿,温贝勒极热情地替老婆张罗,还请报馆来人写了文章广而告之,街坊们不得不去捧捧场,买点心是小意思,给礼金才能对上路,开业第一天晚上夫妻俩数钱数得眉开眼笑,商量着这铺子过仨月就给关了它,另再开个别的。贝勒爷瞅着一桌票子,顺手捡起一沓:“看来你的人缘也不错,来来来,这一份是你那姐妹给的,理应还是得给你。我可不占宝贝老婆便宜。”温邢氏在丈夫山羊胡子上嘬了一口,钱却不接,娇声道:“我的宝贝儿,达令,贝比,是不是瞧上哪家姑娘了,可要我去帮你说和说和?”谁不会几个洋字儿,她可是顶洋派儿的人,但也寻摸着给丈夫找个二房,把他定住。
温贝勒自认是花丛高手,哪需要这婆娘来给自己出谋划策,捻须一笑,懒洋洋地道:“这种小事,不劳烦贤妻辛苦。我看女人吧,无非就这么几种,简单。有的一见就知道是卖过的,有的是没卖过的,有的呢是想卖的,也有不想卖的,有的你看着就知道她是愿意卖的,但也有些不那么愿意卖,却最终还是会卖的。我觉着吧,大部分女的是愿意卖的,你给点小恩小惠呀,讲究些小情小爱呀,疼一疼,哄一哄,不论使什么招儿,总归还是有办法让她们把自个儿给打发了,这一打发,女人一辈子就回不了头啰。”
温邢氏本坐在床边,听罢仰着脸,双足在地上跺了跺:“我这辈子也是回不了头了,可不见你怎么哄我疼我,什么卖不卖的,哪有自个儿拿着钱把自个儿打发了的。”
温贝勒搂着她的腰:“咱俩伉俪情深,天长地久,我这辈子不也落在你身上回不了头吗?你的钱就是我的钱,我的钱就是你的钱,什么打发不打发,我说的是外头的女人。”
心里却想:这婆娘要来有什么用,这么些年肚子也没个动静,下不了蛋的母鸡就该杀来吃了,天天滚刀儿肉似的挨家耗着。我呸。老婆如衣服,衣服旧了就换新的,穿了红的还有绿的,好在她现在看起来也算懂事,等我真找两三个小的,别闹就行。唉,愁人。
他很少折在女色上头,懂得见好就收,要有别的打算,花个二百来块钱,一大把的小老婆子随你挑,可温家添丁是大事,要找就要找好的。前两年在韩家潭看上了一丫头,眼睛墨亮墨亮的,一头乌黑的长头发,扎着红辫根,是极漂亮的好货色,谁料让自己碰了个大钉子,其雇主是当年京城的名妓吴琦湘,和王公大员都有些瓜葛,搁现在也是惹不起的,当时就给拒了。此后两年再未看到有当年那小妞儿那般合适的人选。
如今又栽了这么个烂跟头,被一个开小饭铺的欺负到脸上!
奇耻大辱,如何忍得!
灰溜溜回去的那晚,温邢氏正蜷着腿盘坐在椅子上,清点着四处送来的贺仪,整个人像一块就要融化的黄糖,软塌塌一会儿偏向左边,一会儿又扭向右边,桌上的东西全是穷铺户孝敬来的:豆纸啊,糨糊啊,杂合面啊……堆成一座小山,苍蝇也是肉,她倒是不嫌弃。见丈夫黑着脸,她指着桌上放着的一个大提篮,笑道:“嚯!这正月十五已经过了,二月初一也还差几天,这送的倒好,什锦元宵和太阳糕!”
“×他妈!”贝勒爷一巴掌将提篮扫到地上,喘着粗气进到里屋,留下“黄糖”瞪着一对滚圆的眼睛呆坐半晌。
刘天禄在温梦榆**这么一捏,疼得他好几天连水都不敢喝,哪怕后来好了,不疼了,心里也带着阴影,时不时会打个哆嗦。那几天温梦榆动了千万个恶毒的念头,每个念头都是想治死那小子。
白纸坊,半步桥,这小子待的地方倒好。
“不出了这口气老子不姓温!即便整不死他,也得送他进‘王八楼’里!”
他去税所把档案本子翻来覆去地看,这些年从未像现在这样对本职如此上心过,房捐、牙税……一一看过去,连屠宰税也看了,最后又返回来看牙捐,要在这些税上头动点手脚,也不是不行,可一来牵扯的人更多,最讨厌的是会消耗时间。
何必非得自己出手,温梦榆可不是个贸然行事的莽汉,整人要成系统,要有策略。
先找了一些旧友,都是在南城混迹的地痞流氓,三天两头去“牛肉刘”闹一闹,攻心,让其心不稳。
“改动屋宅、穿壁破墙”,补交四十元,这是为了维护北平市容,啊?之前没这种税,没关系,咨文已经上报市财政局,上头说了,钱先收缴上去;铺业转移税,六十元,这钱属于补缴,若有困难,可以去找之前的铺主,让他来出。搬走了?找不着了?那对不住,钱就得你这个现铺主来交;贩卖烟酒特许牌照税,二十元,只要你卖烟,哪怕只卖一包,那也得交钱把牌照拿了,没卖烟?不认?这是临街的方驼子写的证明,说某年某日在你这儿买过一包烟,那你现在怎么说?还有这个,枣林街的许老五,也做证说在你这儿买过烟。哦,你代买的?只要人家在你手上拿了烟,又给了你钱,那就算是你卖的!你就得有牌照,补缴牌照税,顺带再交罚款!
迁都后,北平百业萧条,今年连厂甸庙会的人都寥寥无几,梳篦摊子、估衣铺子、绸缎庄子、古玩铺子,好几天没开张的多了去了,有的小铺子,一天顶多挣个两三块钱,不奇怪。
这个世界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尤其是对这种做小买卖的,更加不必讲道理,更无需有同情心。尽管断其财路,尽管做釜底抽薪之事,好好一个大活人,给他放一半的血出去,瞧他还能走得动道儿不。忽然要交的钱,多多少少加起来几百块,可刘天禄仍是乖乖地亲自捧着送到税所,温所长在里屋办公室抽了根烟,透过门缝,看到刘天禄的脸色真是难看至极,所长掸掸烟灰,笑了,心想:大爷我现在收拾你,用的可是“挖祖坟”这招。
人与人之间是不会有真情实意的,这个世界多的是势利眼、红眼病,见到别人过得好,想的不是要和他一样好,而是琢磨着怎么把他拽下来和我一样糟,温梦榆不信白纸坊就没有人不眼红刘天禄,就没人不盼望着刘天禄栽跟头。
什么叫挖祖坟?就是把以前跟你交好的人全揪出来,让他们坏你,毁你,糟践你,让你不光破大财,还失了情,丢了人。指认过刘天禄的,以后怎敢再去“牛肉刘”吃饭?不愿意凑热闹的,就找些名目,把该交的钱全交上来,就这沿街所有小铺子,威胁他们歇业,不歇业也行,反正不让露出门脸招牌,往墙上乱打洞的,违规搭建的,全给他拆了封了,要打算继续扛下去,店门就不许朝街,你大可挂个灯笼,从窗口给人递包烟,看能扛多久。这些啊,都拜你刘天禄所赐,古时候叫株连,现在是文明社会,叫“一视同仁”,讲义气是会饿肚子的,饿了肚子,就顾不上交情了,一旦交情没了,见面就尴尬,尴尬时间长了,也就慢慢地成仇家了。只要是刘天禄的仇家,那就是温所长的朋友。
温梦榆在官场打滚很有些年头,最懂得人与人之间那些明明暗暗,他认为自己更现实,更正确。好像还真是这样。
钱正光拿着刘天禄的字条找到广安门税所,他有两个同学被当作什么党人给警察抓了,怕祸及自己,又实在没什么关系可走,可算“牛肉刘”给了他一个机会。
他希望温所长给自己当靠山,在添油加醋的一番描述里,钱正光先生既出卖了他的同学,又出卖了刘天禄。
温所长找上了警局侦缉处处长肖震声,甩着鼻腔儿,尖着嗓子道:“商业道德逐渐堕落,欺诈取巧之声日彰。中央政府虽迁往南方,但北平的繁荣,还得靠你我尽职尽责,成其中流砥柱。外城,尤其是南边这一带,疏于管理,摊贩日益嚣张,不把政府当回事,时间一长终成坏疽之害,更怕的是其背后或有不可告人的组织在撑腰,别是那些要搞什么革命的,闹起事来,你我的大好前程只怕迟早付之东流。”
前头那几句,其实轮不到温梦榆来说,唯独让听者过心的,只是最后那句提醒,简直如醍醐灌顶。肖处长虽然被人叫作“肖大锤子”,以刑罚严苛著称,实则是个极谨小慎微的细致人,他猛地想起了有一年出过的一场大乱子,绞死了三十几个乱党,这事儿虽没出在自己的管辖区,但闹得全国皆知,随后殃及了不少池鱼,好些人被革了职。上头说了,谁的辖区再出事,就找谁问罪,抓祸害,要多留意苗头,宁肯抓错也别漏放了,不能放松。年前宣南有一帮学生成立了个什么爱国文学社,肖处长一时兴起,将里头的人挨个儿查了一查,果然发现有两三个平日里喜欢乱说话,写乱七八糟文章的,便将他们抓了。
肖大锤点头道:“温兄说得在理,很是在理。”
温所长将刘天禄的字条放到桌上。
“牛肉刘,刘天禄。”
粗粗大大,完全没有什么书法可言,就六个字。这原是天禄按钱大学生的意思,留的同意赊账的条子罢了。
肖锤子看得一头雾水,温所长指着字条:“这个人,在白纸坊开了间小饭铺,你抓的那几个学生偶尔会去他那里吃饭,这是此人给那些学生留的条子,你瞧,他们还挺熟,哈哈。”
紧接着又说:“去年东交民巷那档子事儿,那么多人都倒了霉,但还是有人得了好处的,比如那主审官,就被荐任为检察官,法院位置正好在租界里头,所以上头特意关照,除给他最高级的月薪三百元,还另给特别办公费,又多了三百元!这是光凭运气吗?还不是工作得力的缘故。”
肖大锤瞅着桌子好一会儿,很快就不糊涂了:“那我抓紧!兄弟,改天喝酒!”
说着将字条揣进衣兜里。
平日笑脸相迎的邻居,陡然间全都变了一番模样。有人去税所告状,也有人平白无故地给他泼脏水,天禄委屈,愤懑,但道理是明白的,尽管心里不舒服,他也不想记仇,他认为仗义的街坊占多数,仍旧是有人不愿意落井下石的,即便他现在倒了霉,人家不上门,也一定是有为难的地方,天禄明白。
“牛肉刘”陡然间增加了一大笔开支,用的是天禄多年的积蓄。交了钱,天禄觉得不对劲: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心里这么发慌。
走在路上遇到认识的人,对方的目光都在躲着他,天禄暗暗叹气,将头低下,转念一想:我并未做什么亏心事,凭什么把脑袋垂着?因而又将头昂起来,路过金四爷家,本能地朝门口看了看,说来也巧,金四爷父子将将跨出门槛,见是他,金四爷下意识就要把脚往回一收,金蛋将父亲拽住,朝天禄一笑,叫道:“刘叔!”
这声“刘叔”,让天禄听着几乎要落泪。
金蛋从小就跟他亲,以前叫他叔,直到上中学,觉得自己是男子汉了,又改称天禄为“刘哥”。天禄根本不计较,半步桥白纸坊一带,贩夫走卒居多,四爷家有金蛋这个读书人,街坊们都觉得脸上很光彩。在天禄心中,其实是把金蛋当小先生的,他之所以会识几个字,全靠金蛋一笔一画地教,现在金蛋又将称呼改了回来,叫自己“叔”,将自己认作长辈,患难之际,更显得这孩子有情有义。
金四爷一张黄瓜脸上的表情变了好几变,难堪、尴尬、恐惧、羞愧……到最后是无可奈何,回头狠狠瞪了儿子一眼,朝天禄点点头,勉强挤出一丝笑:“哈,嗯,天禄,从哪儿回来哪?”
天禄说:“彰仪门大街。”
税所在那儿。金四爷干咳了两声。
“四爷这是忙什么去呀?”天禄问他。
金四爷犹豫了一会儿,说:“去钟声胡同,找,找我那没出息的弟弟。”忽地声音一提,“我是要钱去!他借我的钱拿去赌,拖了大半年没还。借钱蜜浇油,要钱结冤仇,借的时候都是哥啊,咱亲兄弟啊你不能不管啊,等你要钱,给你冷板凳坐,亲弟弟变成爷爷了,惹急了还骂街,说什么不就借你几个钱嘛,你有几个钱了不起了?”
他背着手,肩膀抖动着,忽然转头朝儿子吼道:“还不快跟爸爸走?看看你那二叔,我管他帮他,你瞧他念情吗?这是爸爸的兄弟,世上多的是白眼狼!以后别跟爸爸一样当老好人,这年头好人有好日子过吗?好人的路不是靠脚走的,得爬着,装孙子!”
说完,看了眼天禄,摇摇头,拽着金蛋走了,金蛋连连回头,朝天禄挤眉弄眼,喊道:“叔!我不是白眼狼,您记着!”
天禄眼眶湿润了,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没动,抬步的同时,他做了决定:“牛肉刘”的生意得歇几天。
母亲好说,但王叔父子那儿得有个交代,还有翠喜。
想到她,天禄的心沉了一沉,但咬咬牙,该做的事儿还是得做,为了大家好,这个时候心肠得硬下来,恰巧查卫生的又去了趟店里,故意捂着嘴,当着客人道:“什么味儿?!”
天禄将毛巾往桌上一扔,道:“什么味儿?野猫的饺子——兔崽子味儿!”
“牛肉刘”就这样关张了。
天气已经暖和多了,日头比往日要长一些,快要夕阳西下,墙上的两个铜铃,润润的发着暖光,那是斗大爷送的,只要大白狗斗斗偷偷溜过来玩,吴奶奶就会拿那对铃铛逗它。这一天斗斗也在,不过没人再逗它追着铃铛玩了。前些日子贵成过来,将奶奶接了回去,斗斗绕了一圈没找着奶奶,失望地钻进厨房,趴在一个装碎煤块的烂簸箕上头,雪白的肚子被染成了花肚子。
天禄娘炒着菜,瞅了斗斗一眼:“斗二爷,你家大爷还好吗?秦爷呢?他们俩还一起遛弯儿吗?”
白狗呜了一声,抬起头,鼻子嗅了嗅,闻到了肉味,它坐了起来。
天禄娘扔了一小块肉给它,它头一扬便接住了,也没见嚼一嚼,那块肉已被吞到肚里,肉一吃,斗斗习惯性地起身要走,因为平时天禄娘只扔给它吃一口,绝不多给,这一次天禄娘却说:“等着。”
又扔了一块给它,简直让斗斗受宠若惊,尾巴摇得飞快,天禄娘道:“好啦,好啦,回去吧,你也算是吃了这顿散伙饭了。”
斗斗不愿走,天禄娘作势要打:“走,要不揍你。”
斗斗拔腿跑了。
翠喜把草奶奶叫来,老人家走到哪里都推着他的板车,天禄特意搬了好些煤到草奶奶的空板车上,天禄娘走出来,提着一袋面,放到板车上。
饭菜很丰盛,有白菜炖肉,炒干豆角,还有饺子,过年时剩的糗豆酱拌着腊八蒜,大家还是跟往常一样边吃边聊着家常,刻意不去提那些膈应人的事儿,吃得“很高兴”。但所有人心里的感受是一样的:这顿晚饭,连同这个夜晚,实在是太漫长了。
饭后,天禄先对草奶奶说:“草叔,最近前门肉市那边您先不用去了,饭铺的煤啊,柴啊,您也先不管了。这是一点儿钱,您拿着用,虽然不多,但够您过个俩月的,有什么缺的,想着上我这儿来。”
草奶奶听了,只哦了一声,将钱接过,起身推着他的板车走了,并没有丝毫惋惜与留恋之意。
翠喜瞧着老人的背影,咬着嘴唇,泪水盈盈。
天禄娘说:“翠喜,来,给大家盛点儿面汤,原汤化原食。”翠喜跟着她过去。
天禄将两个纸封放到桌上。
“王叔。”
“牛肉刘”的情况,王叔父子是最清楚的,王叔摆摆手,不让天禄说下去:“东家(这是王叔第一次这么叫天禄),我想跟您耍个无赖,我们父子俩住你们家,理应给房钱和饭钱,这两份钱,一份呢,就当房钱饭钱了,另外一份先存您这儿,一年内,我和大力要缺钱用就找您要,要是没跟您要,那以后每年您在这数上稍微添一点儿,年份越多,您添越多,可好?”
王大力听父亲这么说,连连点头。
天禄哈哈一笑,竖了竖大拇指:“王叔,没想到您这么会算账。”
王叔说:“我是怕吃滚蛋包子,还好,还好,今儿吃的是大娘包的饺子。”
王大力将纸封推回去,推到天禄面前:“哥,咱们一块儿挺过去,没事儿!”
天禄也不推辞,点点头:“这几天你们俩要先歇着也行,大力如果想去别的地方做工,也别耽误,等天儿再暖和点,多问问去,生计要紧,多条路总不会出错。”
王叔说:“等等看吧。”
翠喜和天禄娘将热乎乎的面汤端到桌上。
天禄抬起头,看向翠喜,朝她笑笑。
翠喜故作轻松地抢着开口了:“正好我嫂子肚子越来越大了,做事不方便,我哥哥让我过去帮着他照顾家里,奶奶在那边,我也不放心。我过几天就走。”她语速很快,恨不得一口气说完。
“牛肉刘”既然暂时歇业,她便不方便留在天禄家了,即便两人之后会谈婚论嫁,现在还什么都不是,总得讲点规矩,免得被人看不起。翠喜不愿意被人看不起,更不愿别人说天禄的闲话。
天禄说:“等重新开张,你随时过来。”
“哎。”
“拿着,这是你的工钱。”虽然很艰难,但天禄还是将这句话说了出来,翠喜也有一个纸封。
翠喜接了,放到桌上,说:“谢谢天禄哥,我一会儿就收起来。”
将自己那碗面汤咕咚咕咚喝了个精光,吸了口气,抬头笑道:“我洗碗去!王哥王叔,你们喝完了吗?碗收了哈,大妈,您的也给我,还有天禄哥……”她喉咙一哽,来不及拿天禄的碗了,匆匆转身走到水缸旁边,还没舀水,啪嗒一声,泪水夺眶而出,落进了水缸里。
天禄被抓走的那天,翠喜已经搬回哥哥家住了,知道消息的时候是晚上,贵成回家警告她:“别去他家凑热闹!”
翠喜哪里听得进去,冲了出去,贵成要去拦,被奶奶拽住,啪地一下挨了个耳光,贵成怒道:“奶奶你干什么!打我做什么?”
奶奶骂道:“不要没良心!”这时候说话却利索了。
翠喜一路哭,一路快跑,天已经黑了,路过菜地,在田埂上狠狠摔了个跟头,风很大,是刮的北风,卷着天生的浓云,应该又快要下雪了。她恨自己步子小,跑不快,她找到了好多理由来恨自己,如果时间能倒回去就好了,如果那天她不去那小姐家送牛肉就好了,一切都是因为她,如果不是她,天禄哥就不会被抓走。
翠喜放声哭着,前方好黑,她害怕,但这害怕绝不是因为泪水模糊得她看不清路,也绝不是因为这片菜地很荒凉,有人说这儿曾闹过鬼。翠喜不怕鬼,因为她在今天明白,这世上有比鬼还可怕的人和事。
她怕天禄出事,怕天禄被人打,他那么要强的性子,一定会吃亏的。
终于跑到了半步桥,小院子的门敞开着,屋子里亮着灯,依稀看着院子里还是老样子,并没有变得乱七八糟,翠喜竟有种虚幻的轻松,她揉揉眼,希望之前的一切仅仅是个噩梦,天禄还好好地在家里呢。
她慢慢走进去。
天禄娘一个人坐在北房里,手扶着额头。
一盏孤灯在桌上,小小火光,轻轻摇晃。
“大娘。”
翠喜走过去,坐到天禄娘身边,将她的手拉过来,放到自己手中。
天禄娘没吭声,也没动。
翠喜极力忍住不哭,虽然在外头她哭得那么厉害,但见到天禄娘,她将所有眼泪全逼了回去。
“天禄哥被抓走了?”
天禄娘点点头。
“王哥王叔呢?”
“我让他们去别的地方住,”天禄娘有气没力地说,“我现在,照应不了他们,他们也照应不了我。”
翠喜紧紧握着她的手。
“大娘,怎么办啊。”她喃喃道。
天禄娘没有抬头,只是轻声说:“大喜子,你问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人一辈子遇到的事多得去了,好的歹的,落到自个儿身上就得接着,不接还不行。只要天塌不了,日子还得照常过,着急没用。”天禄娘顿了顿,接着又道,“再说这是谁定了规矩,人这一辈子一点儿不如意都不能有?一点儿大麻烦都碰不上?碰上了,你能拿它怎么办?”
翠喜喃喃道:“是啊。”
天禄娘笑了笑。
翠喜抬头瞧她,天禄娘的头发全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