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田第四次被方含笑的前鞭腿爆头的时候,终于有点明白杨晟那话是什么意思了——千万不要得罪方总,千万千万不要……
为什么这么想不开,要在简历上写“爱好跆拳道”呢?为什么就不能写点别的呢?爱好扭秧歌多好啊!爱跳广场舞也行啊!唱歌,跑步,吃西瓜,写什么不好啊,怎么就偏偏写了个跆拳道呢?
田田趴在地上,眼前发黑。被方含笑右腿脚背招呼到的半边脸近乎麻木,连疼都不觉得。眼睛睁不开,只觉得眼泪从眼缝里往外渗。被放倒时很有经验地用了手肘撑地,没有受伤。但是手肘疼得要命,皮被磨破是肯定的。
胳膊也就罢了,要命的是脸,估计是肿了。田田艰难地伸手,抚摸自己失去知觉的侧脸。以前在学校精武会跟师兄师姐过招,被爆头的经历并不是没有。但田田毕竟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啊,不管谁下脚都留了三分情面,点到即止,哪会这样往死里踢脸啊?
天啊,难道是因为……难道是因为面试那天她在电梯里,说方含笑长得没她好看?
——所以安了要她毁容的心?
田田脸疼,脖子疼,胳膊疼,腿疼,趴在地上半天没起来。就听见方含笑语带嘲讽地说,“北大精武会的哦?你这会长是怎么当上的?一群宅男看脸投的票?”
她说得也没错。田田能当上会长,是因为精武会女生太少了,也没人肯处理会务。田田被选为会长不是因为她功夫好,是因为她一直在跑腿打杂。
“我看你们总校也不咋的嘛。这就起不来了?要我掺你一把?还是帮你叫个救护车?——你们这精武会也有意思,抬腿踢两下子就觉得自己会功夫了。你们是哪里请的老师,不会是跟健美操教练学的踢腿吧?怎么不改名叫北大踢腿会哦哈哈哈。”
田田含泪咬牙,用手撑地,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眼前金星乱冒。满脸都是汗水,眼泪混在里面都看不出来。
起身中途看到方含笑道服黑色腰带上的四条杠,心里先生了畏惧。她是黑带四段,最能打的年龄,最能打的段位。田田连黑带一段的考试都没过,不过是个红黑带,怎么可能跟黑带四段打?
方含笑个子比她高,技术比她好,韧带和体能显然都压了她一个头。当真是一点胜算都没有。
可还是摇摇晃晃地站稳,伸手摆了个品势的准备势。
“准备好了?”方含笑问。
田田下意识地退了半步,抬头畏惧地看一眼方含笑,收回目光小声说,“准备好了。”
话音刚落,一个前鞭腿又扫过来。田田这回有了经验,举左手挡格。那力道太猛,只觉得胳膊要断了一样。紧接着方含笑的鞭腿攻击疾风暴雨一般迎头而来,口里咄咄有声。田田哪里招架得住,左支右绌,步步倒退。
“不许退!”方含笑严厉地低喝,“还手!”
可还手谈何容易?
侧身闪过一个左弓步冲拳,勉强避开右弓步下截,努力集中精神,想要回击。结果一个前鞭腿还没沾到对手的道服,方含笑的后摆腿已经稳稳地放在了田田的脖子。田田又一次被放倒在地。
差距太大了。
“今天先这样。”方含笑理理衣襟,对躺在地上气喘吁吁的田田说,“下周五再来。”
这是投资广场B座地下的跆拳道馆,比北大的康美乐健身房的环境好了不止一点半点。方含笑有贵宾卡,可以往里带人,不用田田掏钱——连道服都是现成的。她大概应该感激她吧。
方含笑扔下田田自己去了淋浴间。田田慢慢爬起来,在厕所里掉了半小时的眼泪。冲澡的时候发现自己两手胳膊,侧肋,大腿,小腿,没有一处不是乌青。吹头发照镜子,发现自己半边脸肿了,颧骨皮肤被磨破。
从投资广场大厦出来,慢吞吞往复兴门走。路上收到杨晟发来的短信:“田田你还活在这个人间吗?”
以往在办公室,只要方含笑在,田田总是想方设法在她眼前做出忙碌的样子——谁不指望在MD眼里留个好印象呢?可是那天跆拳道对战以后,田田真是怕极了方含笑。周五一听见方含笑高跟鞋的声音,田田赶紧抱着本本,想去会客厅躲一躲。结果走到会客厅门口,就被方含笑迎头兜上。
“田田,今天晚上咱还是十一点见?”方含笑笑眯眯地说。
“方,方方,方总,”田田战战兢兢地说,“这周我有点不太方便……我,我生理期……而且我要毕业了,明天还有毕业酒会……”被踢得满头包,怎么参加酒会啊?
“哦生理期呀。”方总亲切地说,“所以田田你是每个月月初来例假哦?好嗒,我记住啦。所以今天是你例假第几天呢?”
田田一脸黑线。
投行狗还要跟老板汇报生理期?
“如果是第四天,第五天,稍微踢一下没关系的啦。要今儿不行呢,我周六周日也有空哦。下周一周我都在北京,每天晚上都可以踢的呢。”方含笑和蔼可亲。
田田内牛满面。
从此以后,田田过上了一种非常愉快的,白天挨骂,晚上挨踢的美好生活。
杨晟马修他们显然也都了解田田的悲惨处境。有时看田田实在太可怜了,就会过来教她一下,偶尔帮她分担一点体力活。
也许是觉察到男生们态度的变化,潘丽丽对田田的态度恶劣了许多。某一个周五,办公室饮用水喝完,杨晟主动帮田田换上新的饮用水。没成想潘丽丽立刻发飙了。
“——田田!”潘丽丽隔着办公桌吼,“你这是没长胳膊没长腿还怎的,你的活为什么要别人干?下贱的小妖精,你是觉得你那张粉嫩的小脸长得太好了,可以使唤人了是吧?要脸不要你?小小年纪不学好,净学一些怎么使唤男人的把戏,你这么有本事你去天上人间好了哇,杵在我这里干嘛。”
下午因为会议室安排的事情,又被潘丽丽当众骂了一顿。起因是潘丽丽下午两点要一个会议室见蓝芯的人,高华那边腾不出会议室。田田回来跟潘丽丽汇报,潘丽丽当即指着鼻子骂她:“这么一点破事都搞不定,样样要我亲自出马,我要你干嘛?人家说腾不出来你就回来跟我说没会议室。协调会不会?谈判会不会?”
田田只得又去跟高华行政部的人协调。没想管会议室那姑娘也火了:“怎么了怎么了?我们是欠你们还怎么了?凭什么你们要会议室我们就得给啊?你们业绩分我们了?要会议室交我们钱了?借我们的地撒屎撒尿了我们都没说什么,这会你还真理直气壮起来了!”
这件事最后还是潘丽丽出面摆平。潘丽丽在田田跟前一副八婆德性,到外人跟前立即变成一副贤良淑德模样,先是满脸堆笑跟行政部那姑娘道歉,说小丫头不懂事冒犯她,接着又求看会议室安排,从已经排出的会议中挑了一个资本市场部的小型电话会议,打发田田去跟资本市场部的人沟通,请他们用方含笑组办公区的小会议室,这样终于腾出一个会议室来。
下午六点,潘丽丽下班前把田田的中期评估报告甩在她桌子上。
“你来面试时候我投的就是反对票,但他们还是让你进了。这评估呢,你自己看。按说暑期实习还没开始,中期报告出得有点早。我的意思呢,就是你自己辞职了吧,HR那边候补的实习生也不是没有。当然你非要留下来,我也赶你不走。你自己看着办,啊。”
田田躲在厕所里看她的中期考评,一边看一边掉眼泪。同组的六位同事都参与了关于她的问卷,相当于一个小型360度评估。工作技能、专业知识、工作风格三个大项的分数都非常之低,全部在平均分以下。除此之外,每个人都匿名给田田写了评语,指出她的不足。
虽然是匿名的,完全能猜出是谁的手笔。比如这条,“本事不大,脾气不小。干活不多,毛病不少。名校学生该有的问题一样没少。直接从昌平农家乐招一只鸡来都比这省心。”一看就知道是谁的评语。
晚上加班。又只剩田田和佳慧在办公室。田田对佳慧说:“学姐,以前高考的时候,我就觉得真难,真辛苦。出了校门才知道,原来这世上大多数事情,都比高考更难更辛苦。一场考试,规则摆在那里,考得好就是好,考不好也没话说。可是这世上那么多事,都像一场场考试,规则不清不楚,出题人根本不给范围。你去考,考砸了你都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你想努力都不知道要往哪里努力。今天这个答案是对的,明天这个答案竟然又错了。后天你匆匆忙忙赶到考场,他们居然告诉你考试早就完了。”
田田抹一抹鼻子又说,“来上班的时候,我是下定决心要好好干的。可是事情到这份上,好像我怎么努力都没用了。丽丽姐今天跟我说,要我自己离职。那我该怎么办呢?”
佳慧握着田田的手说,“田田你想,潘姐叫你自己离职,是不是说明我们组有人不想你离职?潘姐那么不喜欢你,他们还把你招进来,说明有人坚持要你留下来呀!为了那个投你票的人,你也应该坚持下去。”
田田问:“学姐,你觉得是谁投票让我进的呢?”
“潘姐执意反对,你却还能进来,那就一定是跟潘姐职位一样或更高的人投了你的票。要么是陈贤,要么是方总。你想,你现在离职,就相当于打了投你票的人的脸,长了潘姐的威风——那他们不是白给你信任了吗?所以,要好好努力,证明给他们看,他们投你没有错。总之,不要辜负那个给你投票的人!”佳慧接着分析说,“我觉得,很可能就是方总给你投的票。她虽然很忙,但还带你去练跆拳道。方总应该很喜欢你吧?”
田田苦涩地说:“她喜欢我?她是喜欢拿我当沙袋吧?”这时手机叮的一声,一条短信进来。发信人是方含笑,催她现在去跆拳道馆。田田眼泪汪汪地说,“我又要去当沙袋了。”
因为精神很不好,方含笑对田田很不满意。田田越是示弱,方含笑越是生气,下脚就越快越狠。到后来田田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怎么踢都弹不起来了。
方含笑出言挖苦。起先田田还努力试图反击,可是她跟方含笑的实力差距实在是太大了,每一次努力的反击,都显得特别可笑。四十分钟下来,她连方含笑的衣角都够不到。
好像一只想要上桌的猫。跳上去一次,被打下来。跳上去两次,又被打下来。不管它怎么努力,怎么玩命地跳,都有一只可怕的手掌把它按下来。到最后,它彻底绝望,再也不跳了。
数不清是第几次被放倒。田田仰面躺在地上。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淌,跟汗水一起流进鬓发,流到地上。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
连挣扎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田田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天顶。天花板好像要压下来。
“从来没受过挫折哦?”她听见方含笑冷冰冰的声音,“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失败?从小到大不用怎么努力就顺风顺水,一路是别人家的孩子,是尖子生三好学生奖状无数,一路的鲜花和掌声,在别人艳羡的目光里进的北大。觉得自己特了不起。觉得谁都没自己聪明没自己努力。觉得自己往台上一站就能呼风唤雨改变世界。骄傲自大,目中无人。稍微做一点粗活笨活,就觉得是浪费自己的天才。稍微加个班熬个夜,就觉得自己特奉献特伟大。你看看你自己,什么德性。北大精武会会长,屁用没有,不过挨了几脚,爬都爬不起来。你说你不是专业的,行,那你说你做什么是专业的?你能拉客户?能带项目?能做pitch?工作做不好,连沙袋都做不了。丽丽当时就说不要你。陈贤非说该给你一个机会。我就奇了怪了,天底下勤奋的努力的多了去了,想进高盛这扇门的数也数不清,凭什么就该给你机会?”
田田霍地一下从地上站起来。她摇晃一下,稳住自己,眼睛直直盯着方含笑。
“您觉得我从来受过挫折?”田田盯住方含笑,哽咽着问,“您觉得我从来‘不用怎么努力就顺风顺水’?您觉得我‘骄傲自大,目中无人’?”
田田用衣角揩了一下眼睛,仍然盯着方含笑,低声但是坚定地说:“那我告诉您。我没有骄傲。我受过挫折。我努力过。我不但努力过,我现在也在努力着。并且我将来也会努力的。”
她以为自己早就哭干眼泪。结果这时眼泪一下没忍住,又哗的一下掉下来。
“——可是,方总,我的努力,在您眼里,真的就那么不值钱吗?”
方含笑微愣。
田田转过身,朝门口大步走。
“……你去哪里?”
“我去哪里不要你管!”
“好。”方含笑说,依然是那样冷冰冰的,不近人情的声音,“今天你从这个门走出去,明天你就不用来上班了。”
“……”
真想一步跨出门去啊。
不上班最好。明天可以睡懒觉了。她巴不得呢。
但是跨出那一步前,田田又站住。
——不要辜负那个给你投票的人。
田田站住,流着眼泪问:“我去上厕所不行吗?”
身后仍然是那样冷冰冰的声音。“好。三分钟。”
三分钟连走去厕所都来不及。田田走出门外,拐过拐角,在走廊尽头没有人的地方,一下子没忍住,痛哭出声。
低头看表。两分半钟的时候擦干眼泪,握着拳头往回走。
她们默默地继续对战二十分钟。田田被放倒,起来;接着被放倒,接着爬起来。就这样在一种绝望的重复中,一次次摔倒,一次次站起来。到后来她眼睛血红,嘴唇咬破,全身上下再没一处不伤的了。连方含笑都不忍心再下脚。
一直到十二点半。田田出了投资广场,蹲在学院胡同的马路砑子上放声大哭。她一直哭一直哭,不知哭了有多久。一直哭到眼睛都睁不开。
方含笑开车从地下车库出来,远远看到田田蹲在那里哭,就把车停在路边。她向田田走过去。走出两步,忽然又站住。
没有人会给你一直擦眼泪的。
你得自己面对。
你得自己站起来。
方含笑终于没有走过去。她远远看着田田,靠着车门点了一支烟。
第二天早上八点半,方含笑到办公室。其他几个人都在,唯独没有田田。大家各自忙活,一直到九点,田田也没出现。
“田田今天没来?”方含笑问,“也没请假?”
“这么个母大虫镇在这儿,谁还敢来啊?”杨晟看一眼潘丽丽。
“说谁母大虫呢!”潘丽丽瞪一眼杨晟,朝向方含笑,“那丫头,估计是不会来吧……我昨儿把中期评估给她了——”
“昨天就给了?不说月底么?”方含笑问。
“马上就月底了啊。她早点走也好。我们还能叫人力再补招一轮。”潘丽丽说。
“你们在评估上都写什么了?”方含笑问。
“就照您说的写了呗。您不是说‘从严要求,往重里说,考察她的抗打击能力’。”杨晟说,“我就写,‘田田是本人这辈子遇到过最糟糕的实习生。又笨又懒又蠢,相貌丑陋,身材堪忧,看着都没胃口,极大地影响了我们的工作效率,导致我们上半年度没有完成指标。请领导赶紧把她开除。’”
“……你们,你们就没谁写点鼓励的话吗?”
“我写了鼓励的话!”马修说,“我写的是:‘田田也没有大家说的那么糟糕。她比上次那个把办公室弄着火的实习生好一点点。’”
“我写得很客观。”陈贤一板一眼地说,“‘金融知识极度缺乏,业务能力急需提高,英文水平急待加强,工作态度尚可但于事无补。’”
“得。”杨晟说,“好容易来一个什么活都肯干,挨打不还手,挨骂不还口,长得漂亮又傻不拉几的姑娘,又被你们赶走了。还得我接着打杂。”
方含笑端着咖啡靠着小会议室的门,拧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说,“行吧。还是把工资给她结了。杨晟,一会我给你转十万,跟她的实习工资一起转给她——实习工资按一天八百港元算。”
“十万备注里写什么啊?”
方含笑呷一口咖啡,“医药费。”
“……医药费?”杨晟惊恐地说,“方总,我知道田田是得罪过您,您是不是……雇人把她打了一顿啊……”
这时就看到田田推门进来。眼睛是肿的,嘴唇是肿的,脸蛋也是肿的。脖子上一个脚印形状的青影,胳膊和腿上满是乌青。
田田进门看到方含笑和潘丽丽,先鞠躬再道歉,“方总早。丽丽姐早。对不起我迟到了。”
按照潘丽丽往日尿性,田田要迟到,那是不可饶恕的罪过,肯定得吼得半个办公区都听到。田田已经做好挨骂的准备,却被潘丽丽一把拉过去上下打量,“哎哟喂,这是挨谁揍了?什么人这么狼心狗肺,把你打成这样?哪里来的畜生这么没眼色,敢动你丽丽姐的人?快跟你姐说,姐帮你报仇。”
方含笑干咳了一声。
田田支吾半天,没说出所以然来,推开潘丽丽说,“我今天有好多活我得去忙了。”
方含笑手机响起,她踱进小会议室接电话。来电的人是樊西西。方含笑笑着打招呼。
“今天心情不错哦?项目终于有突破啦?”
“没。手里项目没一个省心的。”方含笑压了压太阳穴,一面看着玻璃墙外的田田像个蜜蜂一样忙忙碌碌,不禁脸露微笑,“不过这回新招的小丫头真心不错。肯吃苦,能干活,不服输。你不知道,这年头招一个像话的小孩,太不容易了。”她支着下巴,心满意足地望着吭哧吭哧正在给饮水机换水桶的田田,“唉西西,你说我眼光怎么就这么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