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看守所后,等待杜湘东的又是让人透不过气来的生活:查监、扫除、点人头儿、写检查。检查不光要给自己写,还得替老吴和所长代笔。如今只要上面有人过问那起越狱案件,几位当事人就得奋笔疾书一番,而俩老同志被折腾烦了,干脆把这种差事都推给了杜湘东。他们的理由很简单:你是大学生嘛,写得比我们深入、全面、触及灵魂。乃至于连管辖之内的犯人也敢看不起他了。有一次训了郑三闯两句,老炮儿把眼一斜:“别把我逼急了,逼急了我也跑。”居然噎得杜湘东没说出话来。
所以再接到刑警同学的电话时,杜湘东真感觉对方递来了一根救命稻草。那天离上次进城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他正在办公室里发愣,就听见天花板上的喇叭响了,有他的电话。杜湘东本以为是刘芬芳找他。刘芬芳和他虽然领了证,但却没办婚礼,这是因为杜湘东没脸请领导和同事去喝喜酒。他觉得那简直像是给越狱的犯人摆庆功宴。刘芬芳自然不乐意,狠狠地犯了会子忧愁,进而一怒之下,没住几天就从郊县的婚房搬回了城里。于是俩人联系还得靠电话。然而当杜湘东赶到管理科,从电话里听到的却是男人的声音:
“你这张乌鸦嘴,还真说中了。”
同学告诉他,从姚斌彬嘴里挖出消息后,刑警大队提前几天就调派人员前去蹲守,局里的领导向更大的领导保证,一定要把许文革就地抓获,清除首都治安的一大隐患。然而苦等了一个星期,连个人影也没见着。办案人员这才不得不反思情报是否可靠,而重新再审姚斌彬,他只答了一句:“不是成心想逗你们玩儿,是不编出点儿什么你们就不让我睡觉。”然后又死不开口,并且开始了新一轮的绝食。同学也才又想起了杜湘东的风凉话。
他问:“你猜到了姚斌彬不会供出许文革?”
杜湘东含糊道:“我那时也不确定……就是感觉这俩犯人跟别人不一样。”
“咱们当警察的,办案子可不能凭感觉,得靠证据。”同学仍不忘踩杜湘东一脚,但又问:“那你到底有什么感觉?”
杜湘东便把俩犯人在看守所里的情况大致讲了。结论是许文革护着姚斌彬,姚斌彬也会护着许文革,俩犯人之间的情义远比旁人想象的深。讲完又说:“姚斌彬他妈和许文革的感情也不一般。要抓许文革,不妨把她当成突破口。”
同学“咳”了一声,听来有点儿气急败坏了:“你以为我们想不到?光我就找过那女人好几次。姚斌彬犟,多半儿是继承的他妈,他妈比他还犟——到现在都不相信儿子会犯罪,一口咬定这案子是冤假错案。后来了解到,这女人一直对厂子有成见,甚至对社会、对政府都憋着一口气,再加上前些年中了一次风,性情变得更加古怪,简直没法跟人打交道。”
杜湘东问:“对了,姚斌彬他爸呢?死了还是离了?”
同学说:“这事儿说来可就长了。姚斌彬一家其实都是厂里的人,他姥爷是五十年代的劳模,先给提拔了上去,后来又挨了整,病死在牛棚里了。留下一个女儿,年轻的时候挺漂亮,不少男的都对她有意思,几个青工同时追她,闹得沸沸扬扬的。后来组织觉得老这么着也不是个事儿,就出面解决她的个人问题,动员她跟一个刚死了老婆的副书记结婚。这也是保护她的意思,毕竟她爸有政治污点嘛,找个依靠,也不至于抬不起头来了。不过咱们的组织你也知道,做动员跟下命令差不多,反而把她给逼急了,一气之下嫁了个附近村里的农民。一时间别说那些追求者了,连组织都傻了眼。至于以后的生活,那就别提了。她看不上丈夫,嫌人家脏,嫌人家没文化,可人家还嫌她臭讲究,嫌她不会干活儿呢。等到生下个姚斌彬,从小又是个药罐子,把她那点儿工资都贴补进去了,夫家在钱上也落不下好处,更觉得这婚结亏了。于是工农联合的结果就变成了三天两头打老婆,揪着头发从村头踹到村尾,旁边两只狗叼着鞋,打完了再从狗嘴里接过鞋,回厂医务室抹红药水。打了几年,终于离了,夫家索性连姚斌彬这个孩子都不认,因此姚斌彬有爹也相当于没爹。我们也去过村里,连他爸的人都找不着,说早到南方做生意去了。”
敢情刑警的调查工作要比杜湘东细致得多。而本来是要讨论案情,不觉间却变成了痛说姚斌彬的家史,双方都有些乏味,还有几分出离之感。闷了一会儿,杜湘东这才叹气似的“啊”了一声,刑警同学也把话题拉回到案子上:“其实找你,是想让你帮个忙。”
杜湘东说:“我能做什么?”
同学说:“替我们接触一下姚斌彬他妈,看能不能挖出什么信息。”
杜湘东说:“有你们在,哪儿还需要我去。”
同学说:“现在姚斌彬他妈的情绪已经很抵触了,前两次过去,她干脆连门都不让我们进。那是个爱走极端的人,我们很怕她像当年一样被逼急了,反而甘心当起了许文革的共犯。再盘点一下这案子的相关人,跟那女人打过交道的只有你,我们这边能信任的也只有你,所以这事儿非你莫属,你就别推脱了。”
杜湘东沉默片刻,又问:“你让我做这事儿,是私人帮忙,还是上级任务?”
同学笑了:“完成了算你对得起上级,完不成也算你对得起我了,行了吧?”
说完没管杜湘东答应不答应,径自挂了电话。而杜湘东琢磨一番,心里不免打鼓:同学以为他和姚斌彬他妈说得上话,所才来求助于他,可其实他仅仅去过人家家里一次,严格地说还是过门而不入。如果他再去,姚斌彬他妈会是什么态度还不好说呢。但既然打鼓,就说明杜湘东已经开始考虑这个任务了,并且还是认真地、不可遏止地考虑。这么一想,他对自己有些无可奈何,又隐隐生出一些期待来。
过了三两天,杜湘东便独自动了身。之所以耽搁了些时日,是因为想到姚斌彬他妈刚受到了警方的反复盘问,需要给她一点缓和情绪的空间。向所里请假时,他也只说要去帮刘芬芳家干力气活儿,而且特地没穿警服,换上了一身松松垮垮的便装。坐车来到六机厂,他没走正门,绕远路兜到家属院的那一侧。这里没人阻拦,进了锈迹斑斑的小铁门,便看见楼还是那几栋楼,垃圾还是那几堆垃圾,就连翻捡垃圾的也还是那个老太太,动作缓慢,目光阴鸷。找到了姚斌彬家,却见门紧闭着,油渍麻花的布帘子垂在门外。
他掀开帘子敲了敲门,半晌无声。又敲了敲,门里才有个女人问:“谁?”
杜湘东说:“是姚斌彬家吗?”
“干嘛?”
“来看看。”
“你是谁?”
“……我认识您儿子。”
屋里便传来了细碎的响动,当门锁咔嚓一声拧开时,已经是将近五分钟以后了。姚斌彬他妈从半开的门缝里露出脸来,居然还用蘸水的梳子拢过了头发。她也是个顾着体面的女人。
从刑警同学那儿,杜湘东知道这女人名叫崔丽珍。他叫了一声:“崔阿姨。”
女人盯着杜湘东凝视片刻,突然说:“你不是来过的那个警察嘛。”
“我……”
“你还帮我把暖壶灌上了。”
看来上次虽然走得匆忙,但姚斌彬他妈还是在走廊里看见了杜湘东。他惊异于这女人的记性——只一瞥,便认得了他的相貌。原先杜湘东还打算随机应变,冒充姚斌彬在社会上的朋友呢,如今只好窘了一窘,直说道:“我是看守所的,负责过姚斌彬的工作。”
“那么你是杜管教?”
这话更让杜湘东发窘。女人解释,保卫科的胖子及其手下协助警方来“做工作”时,曾经提起过他。在那些人的描述中,杜湘东虽然一脸严肃,实际却是个心挺软的年轻人。女人面无表情地把他让进了屋,房间概貌尽收眼底:不到二十平方米的面积被一套带转角的三合板柜子分成两个部分,隔断外侧还算宽敞,摆着一床一桌,是姚斌彬他妈的起居室;隔断里侧就要局促得多,紧贴着柜体和墙角塞了一张比寻常单人床更窄的床,床上盖着报纸,估计是姚斌彬以前睡觉的地方。母子俩就住在这样的环境里。
既然无须自报家门,杜湘东便继续申明来意。他表示,虽然姚斌彬“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并且在收押期间又“犯了一个更严重的错误”,但他作为管教,仍是有责任关心犯人的。这不仅是个人意愿,而且也符合“我们一贯的政策”。尤其是听说姚斌彬他妈卧病在床之后,他更感到“有必要来看看您”。上述说辞已经在杜湘东的心里排演了若干次,因此表述得并不生硬,更不虚套。而当姚斌彬他妈接过话茬,问起姚斌彬在“里面”的情况时,他的答复是“过得还行”——这也是客观事实——没怎么被人欺负,睡在宽敞的铺位,还吃到了大米饭和肉包子。当然,杜湘东隐瞒了姚斌彬的手受了伤的事情,更隐瞒了姚斌彬哭着叫出的那一声“妈”。自始至终,他也没提一句许文革。
当他说完,便看见女人的脸上多了两行眼泪。泪水是从眼底缓缓涌出来的,如同雨季涨高的湖水,在某个节点上突破了自身的附着力,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地倾泻了下来。但对面的母亲却仍僵坐不动,连鼻翼也未曾翕动一下,整张脸像一幅旧照片。过了许久,她才郑重地点了点头:“杜管教,谢谢您。”
“不能这么说,都是职责之内。”
“您想问什么就说吧。”
杜湘东这才说:“许文革目前还在逃……”
姚斌彬他妈说:“我没他的音信,更不知道他在哪儿。这话我对刑警队的人说过,对你也只能这么说。俩孩子就算犯了盗窃罪和越狱罪,也不证明我会犯包庇罪吧。你们要是不相信我,可以把我铐起来审问。”
虽然脸上泪痕未干,但女人的声调已经淡漠了下来,还把撑在站立器上的手往前一伸,一副认打认罚的神态。杜湘东心知碰了个软钉子,讪讪地把眼睛挪向一边,便看见有扇纱窗的合页松脱了,已经松松垮垮地歪斜了下来。眼看天气就要变热,如果任由它这么坏着,屋里或者不能通风,或者就要飞满蚊蝇。而姚斌彬他妈连站都站不住,更不要说把纱窗托上去再拧牢了。仿佛是为了缓解尴尬,杜湘东转过身去,从书桌上的笔筒里拣了一只改锥,走到窗前修理起来。这不需要复杂的技术,但干起来也挺吃力,他必须踮着脚尖,高悬手腕,缓缓转动改锥,让螺丝更深入地咬进年久腐蚀的窗棂里去。
这种活儿以前都是姚斌彬和许文革干的吧。总算让纱窗大致恢复了原样,当杜湘东甩甩发酸的手,把改锥放回笔筒时,就听见姚斌彬他妈再次开了口,语气里多了几分歉意:“杜管教,真不好意思,帮不上你的忙。”
“那没什么,本来也不该难为您。”杜湘东说,然而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又加了一句,“不过我还想了解点儿别的。”
“你说吧。”
杜湘东转头凝视女人:“我想知道……姚斌彬和许文革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姚斌彬他妈似是一愣,却不开口,弯腰拉开抽屉,取出一把钥匙交到杜湘东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