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努书坊
返回 努努书坊目录
努努书坊 > 借命而生 > 正文 第五章

借命而生 正文 第五章

所属书籍: 借命而生

    逃跑事件让杜湘东旷日持久地憋闷着。

    虽然追回了一把枪,但玩忽职守是要记入档案的。听所长说,上面还算留了情面呢,如果不是看在事后补救的英雄行为上,定个渎职也不为过。经历了替他担心和为他欢呼之后,同事们又开始明里暗里抱怨他导致了大家停发奖金、加班整顿。在调查组进驻的那些天,杜湘东走到哪儿都觉得后脊梁骨被人戳得隐隐作痛。而更使他感到挫败的事实是:俩犯人从策划逃跑到实施逃跑,都是在他眼皮子底下进行的。他不是自诩比别人敬业吗,不是老觉得自己当了个管教是被“耽误”了吗?现在,反而是他结结实实地被犯人“摆”了一道。

    连刘芬芳都察觉出了他的异样,一天突然对他说:“你怎么好像矮了一截?”

    当时杜湘东正跟她在城里采买结婚用品。床单被褥,痰盂暖壶,还得到居委会领一本《新婚健康一百问》。他愣了愣,回答道:“一直这么高啊。”

    刘芬芳踮着脚跟他比了比个头儿,嘟囔说:“有一米七五么?不会以前穿内增高了吧。”

    这个怀疑并非没有依据。过去杜湘东甭管是站是坐,都“绷”得肩平背直的,现在换了更挺阔更合身的“89式”警服,人却总是佝偻着,好像躯干里缺了两根骨头。此外,以前他话就不多,那是性格和郊县的寂寞生活使然,现在又添了个毛病,就是会一阵一阵的发呆、出神。有时正在食堂窗口打菜,大铁勺往饭盆里一磕,他还在那儿愣着,心思却不知飘到哪儿去了,菜汤子淋到裤子上都不嫌烫。

    这些变化来自于一个心结:许文革一天没被找着,那么事儿就还不算完。但纠结也是白纠结。姚斌彬早被带离了看守所,改由市局刑警队直接羁押。出了这种恶性案件,上面自然格外重视,听说还有位大领导震怒,对局长拍了桌子。杜湘东本以为接手此案的刑警会来找自己了解情况,于是专门把姚斌彬和许文革在看守所的表现整理了一份材料,包括俩人与人打架和修机器等等。这份材料却根本没交上去,人家连将功补过的机会都不给他。

    也找所长打听过案情进展,所长表示不知情。又抽烟,转肩膀,而后说:“既然列入大案要案,那就不是所里的事儿了。或者说,承担责任归咱们,破案结案归人家。”

    杜湘东说他知道。

    所长叹口气:“知道你心重,但事儿过去也就过去了。”

    杜湘东没说话,接过了所长递上来的结婚礼物。那是所长老婆缝的一床被罩,粉底子上游着两条大红鲤鱼,“怯”而喜庆。他明白所长的意思:日子还得过,他又刚结婚,别为了把握不了的事儿,把眼巴前的事儿给耽误了。但即便陪着刘芬芳为了结婚而忙活,他心里却还是总也定不下来,并且进城仿佛也不光是为了结婚。

    拎着大包小包坐车到了宣武门内,杜湘东就站在胡同口不动了。刘芬芳还以为他紧张了呢,于是逗他:“笑一个,不会笑就学我。”好像她本人一天到晚都是笑着的。

    杜湘东吭叽了会儿,对刘芬芳说:“我还得出去一趟。”

    刘芬芳就把脸拉下来了:“今儿可是你结婚之前最后一次上门,我们家人都在。”

    杜湘东看看表:“我办完事儿就回来……吃饭甭等我了。”

    说完不管不顾,撇下刘芬芳就走。又倒了两趟公共汽车,才在市局刑警大队所在的办公楼前下车。这是重地,饶是他穿着身警服也不敢硬闯,只好按规矩填表,央求门卫往里通报一声,拜访的理由则是“看同学”。他的确有个同学在这儿,不过上学时称不上朋友,毕业后也不联系。这是因为俩人都是外地来的,学习训练都很玩儿命,成绩也差不多优秀,于是互相把对方看成了对手,暗地里一较劲就较了三年。后来还听说,当初看守所去学校要人,组织上也动员了他的那位同学,只不过同学咬紧牙关没答应,还威胁说如果去郊县,那就宁可脱警服。杜湘东突然想,要是那时自己能硬到底,而同学却先嘴软的话,那么今天门里门外,等人与被等的会不会打个颠倒呢?跟同学较劲他没输,一起跟组织较劲,他却输了。真是性格决定命运,唯有一声叹息。

    正在叹,同学就出来了。还骑着一辆摩托车,专门配给刑警队的雅马哈250。同学还是原来那副表情:脸绷得很严肃,斜眼打量杜湘东,似有三分轻蔑。

    “哟,稀客。”

    杜湘东努力陪个笑:“不耽误你时间,我说两句就走。”

    同学却朝后座一努嘴:“反正也到饭点儿了,边吃边聊吧。”

    说完轰了脚油门。警察之间最看不上的就是磨叽,杜湘东只好跨上了车。只觉得风兜满了耳朵,不多时停在一家菜单生猛价格也生猛的粤菜馆门口。杜湘东一犹豫,同学又给他壮胆:“这儿出过一起命案,要不是我们给破了,现在还贴着封条呢。所以老板哭着喊着让我们把他这儿当食堂,不来都跟你急。”

    进门也不坐大堂,径直来到一个包厢。领班端了两扎啤酒,又给安排了几样“刚下飞机”的活物儿。杜湘东不得要领地动了两下筷子,讷讷发起了呆。

    刑警同学却举举杯:“杜湘东,我知道你为什么来。”

    杜湘东一怔,又笑:“打搅你了。”

    同学说:“你还真是打搅我了。你那事儿转到刑警队,恰好分在我们科。那俩犯人要不是从你手里跑了,我们也不会连轴转地加班。”

    杜湘东说:“不是俩犯人,是一个犯人。”

    同学说:“对,你抓回来一个,还追回了一支枪。如果不是前面的低级失误,你没准儿就是个英雄典型了。话再说回来,我今天跟你聊,严格说已经违反了纪律。大案要案得保密,不是办案人员不能插手,这个规矩你应该懂。要是别人来找我,我根本懒得搭理他,但你不一样。咱俩以前不对付,那是因为我看重你,你也看重我。能互相高看一眼,这就比一般人更有交情。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说得杜湘东心里一热,本想敬同学一杯酒,但又觉得没必要。于是就问。同学果然爽快,除了极其具体的工作安排,其他知无不言。主要内容是对姚斌彬的审讯情况以及对许文革的抓捕计划——倒也按部就班,一边是轮番心理战榨取信息,另一边是全国发文通缉,广撒网多布控。但这个案子又有它格外的难点:许文革已无亲人,无牵无挂,想要通过家庭关系对他施加压力,或者通过信件和电话侦查他的行踪,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杜湘东又问:“姚斌彬现在是什么状态?”

    同学撇嘴骂了声脏话:“看着文文静静的,其实还是个‘硬茬儿’。一转到我们手里就开始绝食,撬他嘴也喂不进饭,只能捆起来打葡萄糖。他不是还有个妈么,我们本想感化他,给他申请一次特别探视,结果他连妈也不见,说没那个必要。整个儿一没人性。”

    这种描述让杜湘东一悚,愣了两秒又问:“你们是想通过他找到许文革?”

    “那当然,他几乎是唯一的线索。”同学说,“警察有警察的办法,该上手段也只能上手段。前两天有了突破,姚斌彬招了,说他和许文革约好,先分头躲一阵子,下月一号到第六机械厂附近的高压电塔下碰面,不见就散,见了再一起跑。我们已经安排了布控,也许再过些天,你心里的疙瘩就解开了。”

    同学说完,踌躇满志地一笑,看来他将是抓捕许文革行动的骨干。杜湘东可以想象那种景象:一群便衣都带着枪,神色轻松,目光如炬,或埋伏在隐蔽处,或装作不经意地在附近徘徊;只要发现可疑的形迹,他们就会像豹子似的一拥而上,将嫌犯按倒在地。这也是杜湘东过去想象中的警察形象,可惜只限于想象了。然而他琢磨了一下同学透露的信息,却又垂了垂眼睛,闷声问:“你们就那么相信姚斌彬的话?”

    “我们不是相信他的话,而是相信人的理智。”同学说,“姚斌彬犯下的事儿该怎么判,你大概也有个估量。重大盗窃、袭警越狱、抢夺枪械,二十年是起码的,而咱们国家的有期徒刑通常到顶儿也就二十年,再往上只有两种,一个无期,一个死刑。现在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道儿,第一,顽抗到底,这辈子就算交代了;第二,跟我们合作,戴罪立功,没准儿还能捡条命。再怎么彻头彻尾的混蛋也都怕死,这是人之常情吧?如果犯罪分子都跟董存瑞黄继光似的,咱们当警察的也没法儿干了。所以我们认为,既然姚斌彬开了口,那就是在心里算计过了;既然知道活着比死了强,他就不敢跟我们打哈哈。”

    刑警同学分析着,解释着,既有理论依据,也是经验之谈。而人家本没必要说这么多的,之所以不厌其烦,还是想让杜湘东放下心来。这个惺惺相惜的对手释放出来的善意,令杜湘东更加惭愧。然而他又摇了摇头,几乎是自言自语道:“好像没那么简单。”

    这就有点儿没眼力价儿了。同学正端起杯子喝啤酒,让杜湘东的话呛了一下,再把头抬起来,就成了一副好心被人当成驴肝肺的脸色:“杜湘东,你阴阳怪气的什么意思?刑警和预审专家都是傻子,就你聪明?那你说这案子该怎么办?犯人招出来的都是假话,我们就不要布控了,坐在办公室里守株待兔?”

    “当然不是那个意思。”杜湘东赶紧摆手,“我只是想提醒你们,别把希望都寄托在这次这次抓捕上,要做两手准备,弄不好还得是多手准备……我和这俩犯人有过一些接触,我还去过姚斌彬他们家,根据我的了解……”

    “你要真了解犯人,也不会让他们跑了。”同学冷冷打断杜湘东,把啤酒杯往桌上一顿,“而且你还得弄明白,我们这是在给你擦屁股呢,轮不着你来教导我们。”

    刑警同学是个热心人,但也是个缺乏耐心的人。热心是留给老同学,一个成绩优异的警校毕业生的,缺乏耐心则是出于刑警对一个犯了大错的看守所管教的轻蔑。眼看对方不想谈下去,杜湘东也就没了话。事实上,他来找人家,不过是想探听一下案子的进展,聊以解解憋闷,如同在火车站丢了钱包的人总要去趟失物招领处。而要真让他出谋划策,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俩警察对着一桌子虾兵蟹将闷坐片刻,同学就说得走了,晚上还要加班呢。杜湘东也站起来,跟在人家屁股后面出了门。分手时,同学突然扶住摩托车,对他说:

    “杜湘东,你跟以前可真是不一样了。”

    杜湘东无以作答,挤上公共汽车,回到刘芬芳家所在的宣武门内。天色已黑,胡同里的路灯有一多半儿都是憋的,使得杜湘东投在柏油路上的影子断断续续,还一阵一阵地发虚,好像一滩正被缓缓吸到地缝里的水。他又意识到自己虽然穿着警服,但却没戴警帽没系腰带,再摸摸下巴,好几天都没刮脸了,拉拉杂杂地呲着毛儿。这要是碰上局里的纠察队,不把他通报单位才怪。刘芬芳和同学的感觉都没错,他可真是跟过去不一样了,变成了一个颓唐的、落拓的家伙。家有三两银,不当臭脚巡,这是老警察们对这份儿职业的自嘲,可他还不如个臭脚巡呢,连在城里看看西洋景的资格都没有,只配窝在郊县,懊恼着一个小疏忽酿成的大错。现在,他还得将错就错地前往未来的丈母娘家,去卖好儿,去提亲。

    他甚而觉得自己把刘芬芳给骗了。

回目录:《借命而生》

看过此书的人还喜欢

1《玫瑰的故事》作者:亦舒 2《颜心记》作者:时音 3《交错的场景》作者:松本清张 4《月升沧海》作者:关心则乱 5《梦华录》作者:关汉卿 6《在暴雪时分》作者:墨宝非宝 7《长相思第二季》作者:桐华 查看图书全部分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