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宜祭祀,宜祈福,宜纳财……
更宜抄家。
满天京数十万百姓,无人想到权势煊赫了二十年的靖安侯府再次敞开大门竟是在这种情形下。
着甲的兵士将侯府团团围住,刀兵在阳光下闪着冰雪一般的冷光,周檀负手站在庭中,垂眸看着一箱箱曾如流水般被赐进侯府的奇珍异宝和古书名画再次被一样不落地贴上封条、归档搬离,自始至终,他脸上都没有丝毫表情,无喜无悲的漠然模样让他看起来像是庙里端肃的泥胎神像。
远远围观的人群不敢随意品评皇室,混沌成一片的嗡嗡低语声里,只能极偶尔地辨认出几句——
“难怪都说宁王殿下从小就有佛缘,如今一看可不是嘛!真是神佛保佑,那个大奸臣的好日子可算到头了!”
“倒也不能这么说,祸国殃民的是他老子,我听说现在那个小侯爷病歪歪的,好像也没做过什么坏事……”
“哎,不说这个了,昨晚的那出皮影戏你看了没有?”
“我听说戏班子都让官府带走了,但现在既然围了这边,说不定那戏里说的是……”
“嘘!慎言,慎言哪!”
……
就在低声交谈的几人身后,一名个子高挑的女郎抬手扶了下头上的幂篱,而后扣住旁边同样遮着脸的少女的手臂:“走吧。”
从侯府大开的正门能够看到,似乎有几个兵士将一个人抬进了门外等候已久的马车里,宽大的车厢通体封闭,并无窗户,门一关,便如同一座坚实的牢笼。
人群立刻又爆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叹。
被拽住的“少女”将牙齿咬得格格作响,胳膊也僵得厉害,仿佛随时都可能会挣脱同伴、向前冲上去,但不知为什么,直到最后也没有甩开对方的手,而是低下头顺从地跟着同伴离开了围观的人群。
直到无人处,那“少女”才用力一拳砸上了旁边的高墙。
“该死!该死!该死!”
那分明是个正在变声的少年的声音,连接低骂了几声,他仍不解恨似的,将幂篱摘下狠狠摔到地上,一脚踩了上去。
旁边的女郎抱臂淡淡看着,好一会,眉梢一挑:“阿玉小娘子,你这怪癖可真是让人叹为观止呀,好好的幂篱不戴,非要踩脏了才好上头么?”
说着,弯腰从地上捡起灰扑扑的的幂篱,不由分说地重新往阿玉脑袋上一扣,笑吟吟道:“我看阿楚姐姐就是平日里太惯着你了,都什么时候了还撒娇呢。”
阿玉:“你!”
“我怎样?”花罗一把揽过他的脖子,声调温存极了,“你要是不高兴,就怪你那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还偏偏喜欢自个儿作死的阿楚姐姐去,敢和我奓毛,小心老子把你锤扁了砌墙!”
阿玉:“……”
见他老实下来,花罗笑了笑:“行了,脾气闹够了就走吧。我不知道阿楚对你说了多少他的安排——我猜应该没多少,所以……”
“我不!”没等花罗说完,阿玉便挣开了,退后一步,咬牙切齿地说,“我已经不小了,我能帮上忙!”
花罗挑挑眉,在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嗤笑道:“我是说,所以我得找个地方跟你分说明白,然后才好给你安排事情。放心吧,我十四的时候都跟着师父去剿匪了,可学不会阿楚把你当小宝贝儿养着的做派。”
阿玉:“……”
虽然已经认识了大半年,早知道花罗是个什么尿性,但阿玉还是觉得自己随时都能被她噎得喘不上气,也不知道自家郎君究竟怎么就英明一世糊涂一时,眼瞎看上了这么个糟心的货色。
往东走不了几步便到了裴少陵所居的安邑坊。
上元假日还没结束,可惜京兆尹是个随时可能致仕或者病逝的老头子,管不了多少事,于是所有的公务就都压在了两位少尹身上,而自从半年前江崇江少尹丢了个大脸之后,裴少陵更是几乎成了京兆衙门里实质上的发号施令者,如今这样的时候,他自然躲不了懒,一大早就跑到衙门里,一边派人维持治安,一边等着接收人犯了。
花罗便趁着这段时间,将所有事情都仔仔细细地掰开了讲给阿玉听。
裴少陵回来的时候,阿玉已经听傻了。
他梦呓似的喃喃道:“不、不是陷害?郎君他真的是……”
花罗摸摸他已经陷入混乱的脑袋:“嗯,真是前朝那个小皇帝的儿子。”说到这,她笑了声:“要不然四年前他装什么死呢,还不是怕连累我。”
或者说,不只是她,还有天然与她有着扯不断的关系的祁将军夫妇——一个前朝的皇子,若是与本朝的武将关系密切,就算没有阴谋,只怕落在别人眼里也变成阴谋了。
回想起那时的局面,花罗忍不住摇头笑叹:“他那时怕是觉得自己是个瘟神吧,与他走得近就必定要倒霉。”
阿玉又露出了像是被雷劈了的表情:“难怪……恩公过世之后郎君一直想要赶我走,若不是他病得厉害……”回忆到一半,他一下子想起眼下的困局:“那现在怎么办,圣上真的会信守诺言么?还有牢里,会不会……”
花罗敛了笑,垂下眼:“不知道,但你我都没得选。”
除非他们能够眼看着容祈孤身一人陷在群敌环伺的未知之处而无动于衷。
正在此时,裴少陵推门进来,一脸疲倦地倒了杯茶,喝完了才开口:“行了,人都安置好了,比不了侯府舒坦,但至少能保住他们平安。”
他瞧见阿玉身上的装束和旁边的幂篱,赞许地点点头:“你最近出门的时候都记得变装,我虽然把‘阿玉’严加看守起来了,但难保不会有人认得你,惹出麻烦来。”
阿玉咬唇:“是。”
他作为容祈的亲信,在这种抄家论罪的变故中原本是逃不掉的,幸而宁王有个近来颇为信任小书童——也就是在柳二案中受过花罗恩惠的乞儿阿四——十分知恩图报,听闻此事之后主动毛遂自荐,这才玩了一出偷梁换柱的把戏。
裴少陵叹了口气:“纸包不住火啊,二娘,你的动作可得快一点,不然事情被捅出去,别的还好说,但那些人的命可就……”
花罗眉间掠过一抹晦暗,低声道:“岂止他们的命。”
若让那些逆贼的触角探知了真相,只怕他们立刻就会察觉容祈是在虚与委蛇,到时候……
花罗不愿再继续想下去,强行截断了思绪,转而问:“对了,昨天晚上那个乡民说了什么?”
裴少陵的语气有点微妙:“一问三不知。那个‘商队’隐藏得很好,他一点不对劲的地方都没看出来,唯一注意的只有商队的东家似乎很有权势,底下的人都对他很是敬畏,但这也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
花罗皱眉:“关于商队经常走的路线呢?”
这个问题裴少陵也早已想到了,闻言从一旁架子上取了张舆图过来:“他是短工,只偶尔跟着商队到附近的城镇,到过的地方我已经在图中标出来了。”
正如他所说,图上已经标了密密麻麻的七八条线路,东南西北都有,这么看来不像是固定商队的路线图,反而好似在故意扰乱追踪者的视线一般。
花罗沉吟片刻:“这么散着花似的到处跑,那人竟然还没觉出不对劲?”
裴少陵便又露出了那种微妙的表情,轻笑起来:“二娘,他可只是个无知的村人哪!”
花罗愣了愣,这一次总算明白他意有所指的是什么了,谨慎地确认:“你觉得他是……”
裴少陵的狐狸眼眯了眯:“你当我这京兆少尹是个花架子不成?啧,那种装模作样自作聪明的小混蛋我见得多了。”
他摸摸下巴,笑道:“我本来还留着他,打算等你回来亲自问一问,但既然侯府出了事,你也被‘禁足’了,我今早就只能好生将他打发出去了。”
说话间,几声轻轻的叩门声传来。
裴少陵:“进。”
两个带着遮雪斗笠的镖师和农人模样的男人应声而入。
农人先开了口:“郎君,那人回家一路并无异常,歇了一个多时辰之后换了身衣裳又出门了,属下偷偷摸进了他家中,发现如他自称一般,家中未有妻室儿女,只有一位老祖母并一个似乎是买来照料祖母的十来岁小丫头,看室内陈设,日常应当不算宽裕。”
裴少陵不动声色,问镖师:“你那边呢?”
镖师道:“属下装做歇脚,在村口官道边的小食肆等了一会,见那人出村后直奔而来,与掌柜随口聊了几句,要了一碗阳春面,吃完面就原路回去了。”
农人也点头证实:“正是,他只离开了小半时辰便再度折返,裴五在外面守着,属下就先回来禀报了。”
裴少陵颔首,赏了两人热茶便让人下去了。
随后才笑问花罗:“听出什么了?”
花罗翻了个白眼,嗤道:“老裴,我说你是不是拿自个儿当我亲兄长呢?”
裴少陵:“……”
花罗拍拍他的肩:“我爹当初救你不过是举手之劳,你实在不用这么委屈自己。”
听她头一句话,裴少陵本以为是自己表现得太热切让她不快了,可后一句话听起来却又不像是这么回事,他不由怔了下:“二娘?”
花罗笑吟吟解释:“我这是为你好,怕你被我气得英年早逝。”
阿玉在旁含糊地附和了一声,深表赞同。
裴少陵:“……”
好在花罗也只揶揄了一句,便重新正经下来:“看来那人确实有问题——时常被商队雇佣,家中又少有拖累,怎会拮据?而若真的拮据,又哪里来的闲钱为祖母买婢女?这般前后矛盾,为免也太过此地无银了!”
裴少陵“嗯”了声:“那路边的食肆只怕也不对劲,我会让人继续盯着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