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四个灰衣白瓷面具的男人。
裴芷双手开始发抖,她看清了,那些瓷面具上彩绘着的人脸无论老少妍媸,却有一样相同——都是女人的脸。
这就是那些反贼中专司刺杀的杀手,也是害死了她的父亲的那批人!
背后的冷汗还没有完全消退,但裴芷胸中却又开始有一股灼烫的血流隐隐沸腾了起来。
似乎看出了裴芷的愤怒,最前面的面具人嗤笑一声,踢开了最后阻挡在双方中间的一点障碍,伸手要来抓她。
裴芷后退半步,咬紧牙关将手中的凳子向那人砸下去!
然而对方只不过随意一侧身就轻松避开了,如猫戏鼠一般攥住了凳子边缘,反向一掀,将裴芷甩到了地上。
裴芷吃痛,不禁闷哼出声,随即心中抽紧,几乎忍不住想要去看床榻的方向,拼尽了所有自制力才勉强忍下,便听刚才那面具人冷笑道:“老实一点,别自讨苦吃!”说着,便不顾裴芷的反抗,抓住了她的胳膊把她从地上拖了起来。
裴芷连踢带踹也挣脱不开,只觉钳制着她的那双手仿若金石铸成的牢笼一般,她无计可施,却又不甘认命,低头就要对着那人的虎口咬下去。
那面具人似乎早有预料,先一步狠狠掐住了她的脖子,嗤道:“都说了,不想受罪就老实……”
他的最后几个字没能说出来。
一根精钢箭矢破空而来,刹那间钻透了他的脑袋,从后脑没入,箭锋从眉心透出!
血喷了裴芷一脸。
另外三个人悚然转身。
容祈站在门口,正慢条斯理地挽着衣袖,一身白衣洁净如雪,唯有袖弩的锋芒反射着室外的阳光,亮得刺眼。
他便这么缓步从门口走进来,对屋子里的三个杀手露出了个彬彬有礼的微笑,语气轻柔:“几位,幸会。”
杀手全都莫名其妙地愣了下。
却听他紧接着便诚恳地笑问道:“我今天心情不太好,所以,能劳烦几位快一点去死么?”
“娘的!”
一个面具人反应过来,粗声骂了一句,便要抽刀上前。
可他旁边似乎是头目的人却拉住了他,面具后面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容祈的脸,片刻后,突然低声说:“撤!”
“可是……”
另两人还没将辩驳的话说出口,就在头目强硬的要求之下闭了嘴,四下扫了一眼,朝着外间没有被堵住的窗口挪了过去。
但就在第一个人转头开窗的瞬间,容祈忽然毫无预兆地抬了手。
尖锐而短促的风声掠过,那人脑后迸出一蓬血花,大头朝下地向窗外栽了下去!
容祈脸上的笑意更温存了:“请问下一位是谁?”
没有人说话。
内室中的裴芷望着这一幕,惊骇得差点背过气去,而门口的两个面具人则满目忌惮与迟疑,似乎不知道这时候应该如何反应才对。
他们是死士,性命是注定被用来消耗的东西,但他们却不知道将性命消耗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究竟是主人所希望的么?
容祈便帮他们做出了抉择。
他看似不经意地摸了摸袖弩的机括,随后再次抬起手来,而这一次射出的则是两发连弩。
最后两个面具人连一声都没能发出,就双双倒地死透了。
容祈站在原地,面带微笑地看着一地尸体,像是农人在欣赏辛劳一年的收成。
好一会,他才微微偏过头,笑着对身后的来人招呼道:“阿罗,看在我帮了忙的份上,可不可以不要打断我的腿了?”
花罗:“……”
她刚从厨房赶过来便瞧见了这么一副血腥景象,一时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容祈十分乖巧自觉地解释:“贼人应当一直在监视你我,如今的目标是应当令姊,打算将她作为人质来换取裴尚书藏起来的东西。”
不用他说,花罗也想到了这一点。
容祈便浅笑道:“我想,如果他们在厨房得手了的话,恐怕早就大张旗鼓地来交涉了,而一直这么安静,也就意味着还没有抓到人。所以我才冒昧来内院碰碰运气,幸好来得还算及时。”
花罗:“……”
她从容祈旁边走过去,将裴芷扶起来,又捂住李原的眼睛将他抱出来交给仆人。
直到李思敏等人得到通知,匆匆赶来,花罗才终于正眼看向容祈。
“那些亡命之徒就站在原地给你当靶子?”她平平问道。
容祈沉默许久,笑意却始终没有变过,最终轻声说:“谁让我是他们货真价实的皇子殿下呢。”
花罗一下子跳了起来,猛地甩上了门,拽着他的衣襟把他按到墙边:“你他娘的疯了吗!”
容祈忍俊不禁:“阿罗放心,这个距离他们听不见的。”
花罗能放心才怪,心惊胆战地从门缝里窥探了几眼,确定其他人的反应都没有异常,才总算略松了口气。她攥着容祈衣襟的手松了又紧,几次反反复复,心中有许多话想说,可又觉得无论说什么都是徒劳,最后只能长叹一口气:“算了,你好自为之吧。”
容祈却抓住了她的手,不许她放开:“你真的不肯相信我了么?”
花罗沉默不语。
她自己也没有这个问题的答案。一直以来,她都想要相信,也始终强迫自己相信,但时至今日,太多难以解释的矛盾之处却让她无法再继续自欺欺人下去。
过了好半天,报官的仆从已带着京兆的人回来了,纷乱的脚步声在院子里响起来,花罗抬起头:“你能对天起誓,你过去对我说的那些话……”
容祈无奈地笑了:“我真的没有骗你。”
可他话音未落,花罗却摇摇头:“不,我要你发誓,你从未故意误导我。”
容祈的微笑倏地凝固在了脸上。
花罗不错眼地盯着他的反应,见状如何不明白自己真的猜对了:“你确实没有骗我,因为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猜测出来的,你只不过恰到好处地引导我去往你所希望的方向设想罢了。长安哥哥,你真是好算计啊。”
“阿罗!”
容祈心头一慌,想要辩解,可花罗却不似以往那般好说话,只冷冷瞥了他一眼,便推门出去了。
官差们在她身后鱼贯而入,开始查验屋子里倒地的几具尸体。
最后进来的是裴少陵,这位老熟人似乎异常爱凑他们的热闹,抄手站在门口监督着下属忙碌,一边还抽空故作惊讶地笑问:“咦,怎么只有侯爷在此,莫非是与裴二娘生出了什么误会?”
这话在容祈听来简直刺耳极了。
他胸口蓦地抽痛了一下,抿了抿嘴唇将喉中的血腥味咽回去,片刻后才淡淡道:“裴少尹多心了。李夫人受了惊吓,阿罗自然要先去安慰她。”
裴少陵浮夸地“哦”了声,笑眯了一双狐狸眼:“原来如此。裴家如今门庭冷落,难得侯爷待裴二娘居然还一如既往,真是令人敬佩呀。”
容祈:“……”
幸好验尸的几人回来了,低声向裴少陵禀报:“都是一击必杀,别无其他伤口,从碎掉的面具来看,应当是……”
容祈没再继续往下听,按着胸口慢慢走了出去。
花罗就在不远处,与李思敏一起围着裴芷母子,不知在说着什么,一次也没有回头。
容祈面无表情地望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有点好笑——他曾以为半年多以前的那次重逢是上天终于施舍给他的眷顾,可如今看来,或许也不过只是另一个残忍的玩笑罢了。
他实在很好奇,上苍究竟对他怀有多大的恶意,才会这样一再玩弄他的命运,甚至偏偏选在他终于说服自己割舍掉心底滋生的魔障的时候,将那些最阴暗的东西摊开在花罗的眼前。
……
等到混乱完全平息下来,裴芷也服用了安神药歇下之后,花罗总算腾出手来顾及其他的事情了。
也是在这时,她才发现容祈已经不声不响地离开好半天了。
“他去哪了?”花罗随手抓了个仆人询问。
经了这么一场大事,李家的仆婢全都噤若寒蝉,尤其在提起那位看似温和柔弱、却眼都不眨一下就连杀了四个人的靖安侯,更是每个字都万分小心:“容侯爷一个多时辰前就离开了,也没让人送,说是想要自己走一走……”
花罗越听越生气:“大冷天的,他乱走个屁!”
仆人不敢接话,只能讪讪赔笑。
花罗也不为难他:“算了,你去替我通报一声,我也先走了,有裴少尹带来的人守着,那些贼人——”
说到这,她话音突然一顿,想起那些面具人的来意了:“对了,靖安侯走的时候有没有带走什么?!”
仆人不明所以,迟疑道:“倒没有别的,不过侯爷让人从花厅包了一包碎陶片……”
谁知花罗听到这话,面色骤变,咬牙切齿地骂了句:“混账东西!”
仆人吓了一大跳,连忙跪下,俯首告罪。
花罗却摆摆手:“不是说你。”她蓦地收住话头,转言道:“给我备一匹马,快点!”
那快要吓破了胆的仆人根本不敢问她那句混账骂的究竟是谁,闻言如蒙大赦,赶紧一溜烟跑了。
李家也在城东,距离裴家和靖安侯府都不算远,策马几乎盏茶光景就到了。
花罗进门的时候,里面正兵荒马乱着。
“怎么回事?”花罗愣了下,问门口的侍卫。
侍卫满含深意地觑她一眼,低声回答:“侯爷病了。”
“病了?”花罗不解,“中午的时候明明还……”
话还没说完,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却又有些难以置信,连忙扔下侍卫,匆匆跑上了楼。
炭火的热度蒸腾,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好几位面熟的太医都忙活得满头大汗,却没人敢将窗子开启哪怕仅仅一道窄缝。
而在他们中间的**,容祈正无声无息地昏睡着,面色青白仿若冰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