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天,容祈的身体恢复了不少,已经能够不需搀扶地走上一段路了。恰好地宫花园通往外界的密道也被再次开启,他便使尽解数说服了花罗陪他去故地重游。
到了才发现,那所谓的出口密道居然是在洞壁刻石为梯,一路爬到五六丈高处再向上钻出去,如此一来,也难怪四周看不出机关的痕迹。
容祈对此十分惊讶,诚恳地表示杀手门逃走的时候他已经受伤昏迷了,所以什么都不知道——当然,周玚半个字都不信。
遮掩出口的石盖被打碎,井口粗细的一束天光从头顶落下来,与炬火一起照亮了原本幽暗阴冷的山腹空洞,也让许多过去没能注意到的细节展露出来。
容祈坐在他与花罗曾藏身的水阁旁,慢悠悠地往手炉里添炭,又加了点特制的荷花香,悠闲得仿佛在踏青郊游。
周玚看得眼皮直跳:“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容祈按了下喉咙上结痂的伤口,声音轻飘飘的:“公主您来做什么,小侄便来做什么。”
周玚:“……”
她虽长年“守寡”不见客,消息却灵通得很,早知道容祈幼时常与宁王还有太子——也就是如今的皇帝——厮混在一起,情分堪比手足,因此真要论起来,容祈在她面前自比子侄也未尝不可。
但此时听到这个自称,周玚却忍不住怀疑其中还有深意。
她便问:“你早就知道了?”
容祈不解地偏过头,看起来无辜极了:“公主指的是何事?小侄又应该知道什么?”
周玚似乎有些不快,可片刻后却眉梢一扬,讥讽地笑了:“我记得曾听说过,你从小就惯会装乖,哄得先帝白白责罚了阿檀和阿允好多次,如今亲眼一见才知道,好皮相果然容易迷人的眼哪!”
“阿允”便是当今的皇帝周允,如此一来这话便有些诛心了,可容祈仿佛没听出这是在骂他,垂眉敛目地腼腆自谦:“公主谬赞了,皮相如何,尽是父母所赐。”
周玚也不急不躁地跟着他打太极,点头说:“也是。早年我与你娘有过一面之缘,她确是位秀外慧中的绝色佳人,而你爹——”
她微妙地停顿了一下,笑道:“前朝末年,我也有幸见过你爹几次,当时便觉得他很是俊秀超逸,又心怀大志,堪称人杰,只不过可惜了……”
容祈仍垂着眼帘,可纤长的睫毛却倏地颤了下。
范阳大长公主说的话乍一听起来没有丝毫问题,可仔细想想,就立刻变了味。
容潇确实英武俊美,但他是武将,杀伐果决,通身上下的气度与超逸半点搭不上边,何况周玚与他又何止前朝末年见过面,“有幸”二字更不知要从何谈起。
所以她口中提起的那人只怕不是容潇,而是前朝年少早逝的那位亡国之君,齐哀帝!
然而——
人杰……么?
无论真心假意,容祈还是第一次听人用这种惋惜的口气提起前朝末帝,他微微有些恍惚,半晌,轻笑道:“公主慧眼,小侄便代先父谢过您的赞誉了。”
周玚冷笑一声,心道:“滴水不漏的小狐狸崽子!”
自始至终,她也没能确定这血统存疑的漂亮年轻人究竟是不是齐哀帝的遗孤,而她更不明白的是,若容祈真是前齐皇室血脉,那么便是他的养父亲手砍了他的亲爹,面对着足以将一个人的理智撕裂的仇恨与矛盾,他到底是怎么才能表现得如此平静的?
等范阳大长公主被请离后,花罗才晃晃悠悠地从一群在墙角挖洞的兵士那边走过来。
“范阳公主和你说什么了?”她问了句,顺手将一块黑乎乎的东西扔到容祈怀里,“给你看个好东西!”
容祈笑着摇摇头:“几句关怀后辈的闲话而已。这是什么?”
他掏出帕子,在那被泥土包裹的黑东西上面擦了几下,不由一怔,只见上面居然透出了点点温润的光华。
那竟是一颗龙眼大小的珍珠!
或许因为长年被深埋在泥土中的缘故,珍珠表面的许多地方已经被腐蚀泛黄或失去了光泽,但通过小半完好的部分仍能看出它最初的品相,足以令最挑剔苛刻的贵妇为之心折。
可这样一枚珍珠,又是如何会出现在这不见天日的地宫之中的呢?
容祈握着那表面斑驳的珍珠思索片刻,忽然听见另一拨挖洞的兵士中间爆发处一阵更加明显的**。
他若有所感,起身道:“过去看看!”
范阳大长公主被请去的也正是这里,见两人过来,她微微点了下头,却没有作声。
人群向两旁让开,花罗眼尖,一搭眼便瞧见了让众人惊讶的东西,不禁“呀”了声:“小侯爷你快来看,这里有好大一块金子哪!”
金块足有半根拇指大小,放到普通人家算得上是一笔横财了,此时被擦去浮土,正在炬火下闪着熠熠金光。
容祈自然也看见了这东西,但他没急着凑近,反而回头望向花罗方才所在的地方。
山腹花园中几座最碍事的假山已经被推倒,视野开阔了许多,能够轻易分辨出埋藏珍珠的地方就在洞穴深处、临近头顶秘密出口的那片区域。当临近的假山被推倒之后,卡在石隙里的珍珠便掉落了出来,而这次的碎金则现身于距离断龙石不足一尺的甬路边缘,紧靠着凸出地面的树根,同样像是不小心落在那里的。
这两件东西若都是无意间遗落的,那么盛纳宝藏的箱子所经过的路线……
周玚绕过花罗走过来:“你在想什么?”
花罗本能地把容祈往后拦了下,笑嘻嘻道:“大长公主,您别当我不存在呀!”
周玚瞥她一眼,十分瞧不上她色令智昏的德性:“你?你除了看家护院还能做什么?”
花罗瘪瘪嘴:“……汪!”
容祈一时没忍住,偏头笑了下,然后才正色说道:“公主,我在想这里的宝藏从何而来,又被运到了何处。还有,那些杀手们多年来在南地各县闻风而动,但凡听到藏金的传说便闹得不可开交,实际上他们要找的会不会就是原本在这里的东西。”
他话音刚落,花罗便停止了汪汪汪,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毛:“等等,我好像想起了点事情……”
容祈屈指敲了下她的额头,无需她冥思苦想便直接提醒道:“素霓生。”
花罗立即恍然:“对了!”
梁越死前提到过,那群杀手的主使者曾吩咐他留意一个绰号素霓生的江洋大盗、寻找此人藏在南疆某处山中的宝物!
而他留下的与那群杀手的信函中,也再一次地提到了那名大盗,还有荒废已久的柳溪县……
如今想想,幕后之人不许梁越迁居人口重新充实柳溪县,莫非是因为担心他们开山寻宝的举动被发现?
也不对,那些人并不确定“素霓生”究竟在何处,不然便不至于在南疆多处安插人手搜寻宝藏了!而且,其他诸县也并不是没有人居住,就连柳溪也是,在七年前的大疫爆发之前,也照样有许多人。
花罗正在琢磨着,却忽然又听容祈波澜不惊地说道:“别忘了,我爹在前朝末年时也曾率亲卫私下来过武安州。”
这回周玚也愣了:“容潇也来过?”
容祈同样诧异地反问:“公主不知道?”
几人面面相觑。
显然,前朝末年的时候,容潇早已暗中与周氏暗通曲款、共同议定了里应外合之计,作为先帝之下最受尊崇的女将军,范阳大长公主向来以为自己知晓整个计划中的一切,可对于容潇这次千里迢迢的出行,她却偏偏连半点风声也没有听闻。
若不是先帝瞒着她,那就只可能是容潇刻意瞒住了他们所有人!
但是为什么?
……
时间在静默中一点点过去,终于,容祈叹了口气:“公主,阿罗,整件事恐怕比我最初预想得更加复杂,我得回京一趟,一来奏请陛下彻查大盗‘素霓生’及其同伙的罪行与下落,二来,若前朝卷宗仍有存留,或许能拼凑出我爹秘密出行的意图!”
至于他们本来要调查的事情……
虽然没能抓到那些神出鬼没的杀手与幕后真凶,但有了那三具干尸和李松君看得跟眼珠子似的、死活不肯交出来的证据,至少柳溪县七年前的疫病也算是有了个答案。
周玚思忖片刻,果断道:“好!”
她转向手下侍卫:“去准备,明天一早——”
话还没说完,突然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起,轰鸣在山腹中反复震颤,碎石从各处簌簌落下,如同急雨!
周玚:“怎么回事!”
一时没人能够回答,成群的兵士站立不稳,乱哄哄撞成了一团,洞中火炬也被碎石砸落了好几支,光线一下子暗了下来。
花罗不假思索地护住容祈,将他按在了安全的角落里,回头便发现周玚愤怒地把一名侍女从自己身上拉起来,沉声喝道:“放绳索下来!”
早先从洞顶出口钻出去查看的兵士们灰头土脸地探头进来:“公主,绳索……”
看他们为难的样子,花罗便心知肚明了,连忙从左腕解下钩索递过去。
周玚掂了两下,在猛烈的晃动中快步走上前去,扬手一抛,钩爪稳稳地钉住了头顶的洞口,外面的兵士连忙用力抓紧了,周玚二话不说便率先爬了上去。
花罗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洞口,握了下容祈的手:“走。”
不多时,在残余的震颤渐渐平息时,两人也先后登上了出口,花罗刚从洞口钻出来,就听见周玚冷冷道:“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花罗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禁不住抽了口凉气——脚下连绵的山势间,与他们大约隔着百多丈的一处小断崖上面腾起了浓重的烟尘,周遭树木横倒,乱石飞溅,到处都一片狼藉!
而那段断崖,看起来异常眼熟。
正是地宫的另一个入口上方,柳溪乱葬岗的位置!
容祈忽然道:“阿罗,拔刀!”
花罗气得肝疼,一时差点没反应过来,随即就感到肩上一沉,容祈捏了下她的肩膀,既是解释给她,也同样是说给周围其他人听的:“刚才是连接两次爆炸,如果一次是乱葬坟,第二次应当就是地宫入口。若我所料不错,他们也不会放过这条密道!”
所以范阳大长公主才会怒不可遏——她正是因为不赞同密查暗访,所以才纡尊降贵自请为岭南道巡按,紧跟着容祈和花罗的路线直奔武安州,却没想到这两个小混账竟是对的,那些杀手居然真的丧心病狂到了敢于直接对钦差下手的地步,甚至不仅如此,那些人还想趁着大半人手都在地宫中搜查的时候把他们全都活埋在这座山里!
周玚咬牙切齿地拔出了佩剑。
而伴随着长剑出鞘的龙吟声,前方林间也开始渐渐显出了弓弩的冷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