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到南疆独有的乱石嶙峋裸露的山崖时,花罗有一瞬间又想起了秋山县溶洞中散落了一地的尸骨。
她不自觉地觑向容祈的神情,却发现他正在闭目养神,似乎对周遭的一切都丝毫不感兴趣。
花罗接替阿玉牵住他座下的马,小声问:“小侯爷?”
容祈将眼皮掀开一条缝,静静看着她。
花罗:“当初在秋山县,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不告诉容老丈你……”
容祈忽然抬起一只手,指尖轻点在了她嘴唇上:“阿罗。”
花罗眨眨眼:“嗯?”
容祈问:“你还记不记得,当初在禹阳城南破屋中的事情?”
不过几个月而已,花罗自然记得,而且在开始怀疑容祈的身份之后,再回想起当时自己的言行,她简直想要回去给当时漠不关心的自己一巴掌。
可容祈指的却不是这个,他松开手,慢慢坐直了:“你既然记得,就该知道,有些事我宁可死也不想说。”
花罗噎住。
若他真是她的长安哥哥的话,可不是宁死也不想说嘛——现在严先生的药庐后山还有他的棺材和墓碑为证呢!
容祈便微笑起来:“所以阿罗,别问。”
花罗:“……”
半晌,她闷闷地哼了声:“你这人哪!好,不问就不问吧。”
翻过山脊,迎面是山北阴影覆盖的缓坡。
李松君回过头来:“前面就是了!”
花罗眼尖地瞧见他不自觉地摸了摸怀中的东西,便扯扯容祈的衣裳:“他藏的证据与此地墓中死人有关?”
容祈心情很好似的莞尔道:“阿罗少侠,你莫非是拿我当无所不知的神仙了?可惜在下不过是个凡夫俗子,实在无法凭空猜到真相,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花罗:“小侯爷,我发现你不如过去老实了!”
她快走几步追上李松君:“你要我们亲眼来看的就是那里?”
前方不远处,在尚未被荒草完全遮挡的林间小径尽头,坐落着一座巨大的土堆——或者说是坟冢。
李松君屏息注视了那座巨坟片刻,艰难地转开目光:“不。”他指向坟冢侧边:“在那下面,马下不去,你们做好准备!”
众人随着他绕过那座巨大的坟包,沿着向下的缓坡又走了一段,眼前豁然出现了一道三丈来高的断崖。
崖壁上藤蔓遍布,底下树木葱茏,花罗拽了拽脚下粗壮的藤蔓,满意点头:“自己爬不下去的,就把藤蔓绑在腰上,我放你们下去。”
容祈瞥向她的肩膀,犹豫了下:“你的伤……”
花罗满不在乎:“没事,一只手就够用了。”
既然她坚持,其他几人也不矫情,李松君和阿玉先后顺着藤蔓爬了下去,又在崖底接住了被晃晃悠悠放下来的梁桢。
阿玉仰头挥手:“郎君,下来吧!”
花罗笑嘻嘻地帮容祈把藤蔓系在腰间,顺手摸了一把:“这腰可真细呀!”
容祈一窘,很是哭笑不得。
可他刚抬手要去敲花罗的额头,面上笑意却倏然凝住,目光凛然:“小心!”
花罗手还搭在容祈腰间,闻言立即不假思索地往旁扑去,揽着他就地一滚,反手割断了他身上的长藤。
几乎就在同时,头顶上“笃笃笃”接连三声,极细的三根牛毛细针大半射入树干,只剩不足半寸的尾端在阳光下反射着幽幽的光。
花罗:“糟糕!”
她隐晦地指了下坟冢的方向,口中却大声感慨:“美人儿,我就说你阳气弱容易招鬼,果然,这刚路过坟地就把厉鬼给招出来了!”
容祈简直想把她这张破嘴缝上:“别废话了,还不快走!”
“你以为我不想?”
“你以为还走得了?”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前一句是花罗的抱怨,而后一个声音则更加低沉,是个男人的声音,却又被捏得有些怪腔怪调,听得人十分难受。
那人从林间影影绰绰的一群杀手中向前几步,顶着张细眉细眼的女人面具装模作样地行了个礼:“数月不见,犹记当初裴二娘可是威风得很,让在下白白淋了一整夜的冷雨,嘻嘻,谁又能想到如今风水轮流转,阁下也有这么狼狈的一天呢?”
花罗皱皱眉头:“你谁啊?”
又转头和容祈嘀咕:“美人儿你别光说我,你看这个不男不女的玩意比我废话还多呢!”
那人噎了个半死。
容祈心思微动,恍惚意识到了点什么:“我刚回京那天,你在暗处守了我一夜?”
花罗:“啊?”
容祈:“他便是当日的刺客!”
花罗琢磨了下,恍然大悟:“哦,是那天出门揽生意的绣娘呀!京城居,大不易,怎么,手艺太差,被迫到南疆讨生活了?”
那自以为胜券在握的杀手简直要被气得喷血,放弃了和花罗比嘴贱:“死到临头还大言不惭!上!”
最后一个字是对着周围的杀手们说的。他一声令下,足有二十多人悄无声息地在林间分散开来,形成了个半圆,朝着崖边两人慢慢收缩包围过来。
花罗谨慎地拉着容祈退到树后半挡住身形,以防对方再次用毒针偷袭,但嘴上却丝毫不肯示弱:“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尤其还是这么热情似火的朋友,我可真是受宠若惊呀!怎么,这位绣娘朋友,你不自己上来与我叙叙旧?”
说话间,背在身后的左手快速比了几个手势。
容祈不着痕迹地往后瞥去,只见崖底下李松君他们死命捂着阿玉的嘴,连拖带拽地把他拉扯到林子深处去了,便在花罗手心点了两下。
花罗心头微松,又伸出三根手指。
同时张口道:“罢了罢了,人生在世能得几个知己,原不过都是虚情假意罢了,阁下嘴里说得好听,却连亲自过来与我说些体己话都不肯,只让这些歪瓜裂枣来敷衍我,这般……”
不知何时,她竖在背后的三根手指已弯下去了两根,而刚刚说到这里,最后一根手指也收了起来,左手猝然紧握成拳,左腕上钩索同时向一旁疾射钉入数丈外的树干!
花罗揽住容祈,借力平平掠出!
因着巨大坟冢的遮挡,此处成了包围圈唯一的一处死角。
可还没到,便听见身后传来“绣娘”的冷笑,而那看似无人的地方早有预料般转出了两个手持弓弩的杀手!
花罗急刹住脚步,上半身向后仰去,只觉鼻尖擦过一阵凉风,泛着浑浊绿光的箭矢以毫厘之差落空。
她手上一紧:“你伤到没有?”
容祈差点被这剧烈的动作折了腰,胸口也激得血气翻涌,却仍咬牙摇头:“无事!”
花罗露出个模糊的笑容:“好乖。”
弓弩装箭还需要片刻工夫,其他杀手也还差几步才能追上,花罗话音未落,便趁着这短暂的空当向前直冲过去,容祈与她配合无间,同一时刻抬手触动机括,还剩四发的袖箭接连射出两箭!
那两个杀手大概有了前车之鉴,连忙向旁躲开,可弩箭上弦的动作也因此耽搁一瞬,花罗从两人身边掠过,突然回身抽刀,刀势大开大合,一刀便将两人劈成了四段!
血肉横飞中,她脚尖勾起一个死人的上半身往后踢去,正好挡住后方射来的毒针与飞刀。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诸位不必远送了!”花罗扬声笑道。
前方树下就是容祈来时乘的那匹马,她一刀砍断系在树上的缰绳,见容祈已经骑了上去,自己也翻坐到他身后:“驾!”
虽然此山坡缓林稀,但横生的树枝乱草依旧时时阻挡前路,花罗双腿夹紧马腹,空出的一只手拔下头上发簪,狠狠刺向马屁股。
骏马吃痛,终于撒开四蹄,不管不顾地疯跑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花罗怀疑自己已被迎面抽来的枝条划成了张渔网,后方的脚步声才终于渐渐低到听不见了。
“啧,李松君挑马的眼光真不错!”她心不在焉地随口赞了一句,视线却仍在林间逡巡,确定后方无人才回过头,立即怔住,“你怎么了!”
容祈死死抓着缰绳,伏在马背上,看不清此时脸色如何,但马匹的浅棕的鬃毛却已然被血洇透了,在林间斑驳的阳光下泛着种不祥的光泽。
花罗连忙握住他的肩膀:“小侯爷?”
容祈沉重地喘息几声,摇摇头:“没事,前方没有路了,扶我下马。”
“可你……”花罗犹豫了下,“我背你。”
容祈抹去唇边血迹,抬起脸对她笑了一下:“别胡闹了,几口淤血而已,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见她仍旧不肯,便说道:“你留着点力气,我还指望你保护呢。”
花罗:“……小侯爷,你能不把吃软饭说得这么天经地义吗?”
容祈又笑了笑,费力地下了马,扶着树左右看看,指向一个方向:“朝这边走。”
虽然在崎岖迂回的山路上狂奔了许久,但通过日头的位置,仍能判断出那边并不是其他几人离开的方向。
花罗心中发沉,却也明白容祈的意思。
这个时候他们自身难保,唯一能做的恐怕就只有不将追兵引到其他人那边去了,至于剩下的,便各凭本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