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还是说得太早了。
花罗带着耳坠回来时,发现马车附近只有个惴惴不安的车夫,便觉出不对,再去点心铺子一看,果然四个侍卫都已经转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问过才知道,几人赶到点心铺时,铺子里已经只剩下了个小伙计,据他所说,容祈随意与他聊了几句之后,便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事情,来不及等侍卫赶来,便匆匆去了李孝文抓药的药铺。
药铺距离点心店铺并不远,只不过差了半条街的距离,可侍卫们来回搜索了十来遍、问遍了沿街的商铺也仍然没能找到人,容祈仿佛就在这人来人往的西市街面上凭空消失了。
花罗脑门突地蹿起来一阵火气。
她强压着脾气问那小伙计:“他离开前都问了你什么?”
小伙计愣愣的:“没、没什么特别的啊……”
花罗没空哄他,声音骤冷:“说!”
小伙计吓得一哆嗦,不敢再自作主张,连忙老老实实回忆起来:“那位郎君先是问小的知不知道东家娘子生了什么病,是否严重,小的据实答了,说是肺热之症,近日咳嗽失眠,病症似乎不轻,所以已几天没来铺子里了。然后那位郎君又问,既然娘子病重,可曾过病气给家中儿女、仆婢,小人便答仆人都没事,不过东家的独子年幼娇贵,如今已被送到亲戚家去避病气了。”
说到此处,小伙计似乎有些迟疑,犹犹豫豫地说:“最后还有一个问题小人实在不明白……那位郎君问小人,东家和东家娘子既然如此珍爱小郎君,是否也照旧俗给他准备了长命锁……”
花罗一怔,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了点什么:“你是如何答的?”
小伙计:“自然准备了,天天戴着不离身呢。”
两旁心急火燎的侍卫压根不明白小儿戴不戴长命锁与容祈的失踪有何关系,正要上前打断问话,却被花罗摆手挥退:“他问话的时候,铺子里头可有其他客人?门外近处的也算。”
小伙计略一回想便点头:“有的有的,小人还帮着称过两回点心呢,都是带着婢女的年轻娘子,还有些只看不买的,附近路过的更多,有男有女,小人都没太留心。”
花罗点点头,脸色阴了下来:“我明白了。”
她出门直奔药铺,路上问打头的侍卫:“药铺掌柜怎么说的?”
侍卫面露焦躁:“他说确实见过容侯,但在问清李孝文抓的药之后,容侯便自行离开了。”
花罗:“娘的!那个祖宗怎么就不能老实一点!”
她暗骂一声,飞快地直奔药铺。
见提刀佩剑的几人再次回转,济生堂掌柜连忙主动迎了上来,为难道:“几位郎君,小人真没说假话,那位白衣郎君就让小人誊抄了一遍糕饼店李掌柜这几日抓药的药方,然后什么都没问就走了呀!”
他信誓旦旦,花罗却丝毫不为所动:“他出门往哪个方向走了?”
济生堂掌柜一愣,连忙指向几人来路。
花罗走到门口略略扫视一眼:“这附近药材铺子不少?比起半条街外倒是冷清了许多。”
济生堂掌柜:“……郎君慧眼,我们这多是做药材生意的,除了病人,谁愿意总往这跑呢。”
花罗:“附近哪几家生意冷清,又有谁家最见利忘义?”
掌柜犹豫了下,似乎觉得诋毁同行有些不厚道,但一低头发现花罗的手已经扶到了刀柄,连忙干脆地开口:“郎君息怒,小人这就指给您看,要说生意冷清,就属他们几家了。但这冷清的缘由也各不相同,咳,大多是不善经营,或者主家正赶上变故,无心打理生意,唯独那边王氏安和堂……”
花罗接道:“无良商号,所以无人问津?”
掌柜低头不说话,算是默认了。
花罗又问:“是否还与你们家有些龃龉?”
掌柜讪笑一声:“都是陈年旧事了……”
花罗盯着那门可罗雀的王氏安和堂,正巧和里面鬼鬼祟祟探头出来的一人打了个仓促的照面,那人一愣,匆忙把脑袋缩了回去。
但他还没来得及走回几步,就忽觉门口光线一暗。
几道健壮挺拔的身影将大门遮挡得严严实实。
“哎,你们怎么又来了,不是早就——”
安和堂王掌柜一脸不快,皱眉嚷了起来。
花罗从几名侍卫身后走出来,食指比在嘴唇前面:“嘘。”
王掌柜本没想收声,但不知为何,被对方眼神扫过,只觉全身像是过了一遍冰水似的,不由自主就安静了下来。
花罗便问:“大约一刻之前,有位比我略高寸许的俊秀白衣郎君曾从贵店门前经过,你可看清他往何处走了?”
王掌柜仍不大乐意配合,勉强笑了下:“街上那么多人,我哪能记清楚,何况我还得打理铺子呢,哪有时间……”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
伴着一声巨响,榔头都砸不破的坚实木头柜台被整整齐齐削下一角!
冷刃寒光几乎要闪瞎王掌柜的眼睛。
花罗收刀还鞘,面无表情道:“第一,我打听的是个能让平康坊花魁娘子自惭形秽的大美人儿,你若蠢到见了他还记不住,我便帮你把眼睛挖出来扔了。”
王掌柜呆在原地,有点没反应过来,几个侍卫也被花罗别具心裁的用词噎得脸色发青。
花罗继续说:“第二,打理铺子的鬼话就不必说了,这短短时间内,你从门口伸头出偷窥老对头济生堂的次数,足以让最敬业的耗子都感到惭愧!”
她回头指了指铜墙铁壁般堵在门口的侍卫们:“第三,这几位是从宫中出来奉命办事的,所以,若你待会不幸少了什么部件,最好就自认倒霉吧!”
侍卫:“……”
不,宫中侍卫也没有当街行凶的权力……
花罗冷冷瞥过去一眼,封了他们的嘴,脚尖挑起被削落的那块木头,抄在手中嘎嘣嘎嘣掰成了小块,在木屑崩落的声音里阴森森地“循循善诱”:“王掌柜,不知你现在又想起来了什么没有?”
王掌柜脸色比柜台上的宣纸还白,嘴唇都开始哆嗦了:“我……不,小人真不知道……”
花罗一言不发地把手按在了他的脖子后面。
料想那根脊椎骨未必比实木结实。
“贵人饶命!”
王掌柜被指腹薄茧带来的触感惊得毛骨悚然,再也忍不住尖声大叫起来:“是胡、胡三的人,他们说那人欠了债,让我请他过来说句话……”
“欠债?”
花罗冷笑一声,暗道:“可去他娘的欠债吧,陛下都快把半个私库搬到他家里了!”
她手上收紧了几分,拎起哆嗦得快瘫下去的王掌柜:“然后呢?”
王掌柜眼泪都出来了,慌张道:“小人也是没办法了……那胡三是此地一霸,手下有……”
花罗厌烦地打断了他的狡辩:“我问,你答,听不懂么?”
王掌柜飞快点头:“懂,懂!都怪小人良心让油脂蒙了,听了胡三的话,花言巧语将那位郎君诓了进来,然后……然后胡三就,咳咳……把人从后门带走了……”
带走的过程当然不会这么简单,但花罗也无意追问细节,只确定了那一行地痞闲汉的身份与离去的方向,便带人追了上去。
后街多是仓库,几无行人,更不见王掌柜口中运人的板车的踪迹。
向前追了一段之后,更是遇上了三道岔路。
花罗不假思索吩咐:“你们两人一队,各去左右两侧搜索,一刻之内若没发现线索,就回此地会合!”
说完,自己便挑着正对面最僻静、也据说离胡三的老巢最远的深巷走了进去。
她心中隐隐有种感觉。
过去找容祈麻烦的全是实打实的杀手刺客,没有道理突然就换成了地痞混混,所以,胡三恐怕只是临时受雇,替不便光天化日露面的幕后之人办事的小卒子罢了。也正因此,这条地头蛇为了自保,绝不会将容祈带到他自己的老巢里!
果然,在深巷快到尽头时,夯实的沙土地面上显出了几滴殷红的痕迹。
是血!
花罗眉头一紧,如果容祈早已受伤,那么血迹不应该在此处才出现——这应该是他特意弄伤自己留下的讯息!
她不再犹豫,向巷尾疾掠过去。
不多时,便在个堪称荒凉的角落里找到了一架运货板车,车板边缘隐蔽处蹭上了少许血迹。
花罗伸手在血迹上摸了下,尚未凝固风干,人应该刚刚离开不久。
她翻身越过一旁围墙,在院中沙土地上发现了凌乱的脚步和拖拽痕迹。她悄无声息地落了地,希望自己来得还不算太晚。
似乎就是为了回答她的疑问,角落里废弃仓库的门突然开了一条缝,钻出来了个鼠目鹰鼻的男人,手里掂着锭黄澄澄的金子,回头低声笑道:“好汉放心,出了这个院子,胡三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里面无人回应。
但就在下一刻,却有一个极轻极冷的陌生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只有死人才什么都不记得。”
胡三一瞬间毛骨悚然,想要大叫示警,但架在喉咙上的刀刃却让他紧紧闭了嘴。
那个声音又问:“你绑来的人,还活着么?”
胡三很识时务,连忙小幅点头。
花罗拎着他,悄无声息地贴到门边,透过破木门被虫蛀出的孔洞向内窥去。
屋子里空空****,一览无余,只有一名杀手侧对门口站在屋子当中,或许是觉得没有人会找到此处,正在慢条斯理地将一件厚实的斗篷往身上披,还不忘拉下了风帽。
这自然不是出于防寒之用,而是防止杀人时有血溅到自己身上,离开时被路人察觉异常。
而在此人脚下,正踩着个鼓鼓囊囊的粗麻袋。麻袋上遍布着踢打挣扎的痕迹,袋口仍然紧扎着,但旁边却被一刀划开,几缕凌乱黑发从豁口底下露了出来,显然,屋子里的杀手在交款之前刚刚仔细验过货了。
花罗视线扫过容祈从内侧死死攥着麻袋口的手,暗松了口气。
幸好那倒霉小侯爷不是个蠢货,方才应当在吉利阻挠对方确认他的身份,不然恐怕等她找来,就只来得及收尸了。
不过现在投鼠忌器,也有点麻烦。
她附在胡三耳边:“叫那位‘好汉’出来。”
胡三眼珠子转了转,但鬼主意还没打出来,脖颈间就忽然一阵刺痛,眼睁睁瞧着一股细细的血线喷到了面前的门板上。
花罗:“你这么想舍己为人么?嗯?”
胡三立刻老实了。
死道友不死贫道是他们这个行当里的头条金科玉律,他再无迟疑,装作气喘吁吁的调子,急促地轻叩了几下门:“是我,胡三!你给我的金子不是假的吧?”
屋子里穿衣的窸窸窣窣的响动停了下来,一个平直普通的声音问:“假的?”
胡三觑了眼花罗的神色,咬了咬牙:“我越看越觉得那金锭子成色不大对劲,咬着也有点硬……”
屋子里的人嗤了一声,但还是向门口走了过来。
花罗数到五步,抬手狠狠劈向胡三后颈,在他倒下的同时猛地拉开门,袖中钩索飞射而出!
那杀手极为警惕,在门开的一瞬间就觉出不对,立刻抽出了匕首。
奈何他距离容祈已经有了一段距离,短匕很难派上用场,便不自觉地在逃命和完成任务执间犹豫了一瞬。
也就在这一瞬间之中,花罗的钢丝软索便已缠住了他的身体,精钢钩子正好楔入了他持刀的那条手臂。
“锵啷”一声,短匕落了地。
但花罗也是面色骤变。
她终于看清了那杀手的正脸——一张白面书生似的面具!
整张脸上唯一露出的一双眼睛里流泄出些许功败垂成的遗憾。
花罗一惊,迅速掠上前去,但那书生杀手已经毫无预兆地瘫倒了下去,眨眼就死透了。
花罗:“……”
宁死也不肯被俘,莫不是他们的祖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