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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之上 正文 第五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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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不小心,大学毕业就二十年了。看清了过去的二十年,就不难想象今后的二十年,那时候应该已经退休了。一辈子就是如此而已,不会有奇迹发生。

    大学毕业已经二十年,这件事我自己没有想起,是许小花的电话提醒我的。她说,在国庆长假要组织全班大聚会,凌子豪认捐十万,蒙天舒负责组织,具体事情我和她经办。我觉得她倒是很会找人的,一个有钱,一个有权。我说:“找蒙天舒人倒是找对了,如今他在学校也是一个人物了,不要说提供各种条件,童校长他都请得动,还有孟书记。”

    四月底郝处长打电话来说,我今年申报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又入围了,马上就要上会,还有童校长领衔申报的国家重大项目也上会了。他把有关评委的名单告诉我,要我想办法跟他们沟通。我看了评委的名单非常地泄气,名字都是知道的,没一个有什么关系,大师兄今年也不在其中。有些人为了建立关系,一年几次出去开会,没有经费,自己掏钱也去。去了就紧紧跟在大人物后面,哪怕拉不上实质性关系,那也混个脸熟,关键的事情来了,总还搭得上线。可这不是我的风格,我实在是不能那样勉强自己。我对郝处长说:“这个我没办法沟通,搭不上线啊!”他说:“搭不上线那也要想一切办法搭上线,能够上会,那是多么难得的机会,不要浪费了。评到一个项目,国家给十八万,学校按一比一配套,你说这是个什么概念?上会是多么难的一件事,不要浪费了。”我说:“给别人也许就没浪费。”他说:“你也要支持我的工作吧!我们这么大个学校,如果还赶不上下面的学校,脸往哪里放?校长的压力大,我的压力也大呢!”他告诉我,麓城大学已经派人去北京了,我们学校法学院的院长也准备去北京,机票都订好了。他要我去找蒙天舒,说:“他会有办法的,他总是能够找到办法。”

    我没有去找蒙天舒。要有人帮你在评审会上说话,这不是一件小事,托个人捎句话,这点情分是远远不够的。需要照应的人太多,早就做足了功夫的人也太多,不可能照应到我这里来。何况他们自己也报了重大项目,一个单位怎么可能在同一领域评上两个?赵平平知道了很不高兴,说:“三十多万呢,你一年工资才几万,你?”我不想勉强自己,可我不能这么说。我说:“正因为利益太大了,所以临时抱佛脚是抱不来的,这个道理你应该懂的。”她说:“这个道理你懂你平时怎么不烧香?”又说:“你都评上教授了,我也懒得着急了。以前逼一下你,那是没有办法,现在,由你吧!”我抱拳说:“拜谢开恩。”又说:“这样体谅的老婆被我找到了,我没烧过香啊,怎么会有这样好的运气?”

    唉,道理我是懂的,可一旦自己面对,我就没有办法了。这样说了,这样想了,我心里其实还是抱有一种侥幸,希望会上有人以选题和材料为依据,为我说几句话,毕竟我的申报材料是一锤子一锤子砸了几年砸出来的。没有这点希望我就不会报了,虽然我也知道,这希望是多么渺茫,多么渺茫。一个人他不抱幻想他就没有希望,他抱有幻想他就总是失望。

    蒙天舒打电话来说:“致远听说你也上会了?”我说:“我上会那是假的,你们上会了那是真的。”他说:“那不一定,也可能都是真的。”又说:“准备马上去北京跑一趟,童老板不方便,把线索都理好了,要我出马,我想是不是带你跑一趟?正好你也上会了。”我说:“现如今光着两只足跑那是空跑,你看这个跑吧,除了要足,还要有包包。”我说着,手指凌空写了个“跑”字。他说:“这个你不用管,都有安排。”

    第二天我们买了软卧票去北京。蒙天舒去洗手间,示意我看着他的提包。他去了我捏了捏提包,里面有内容,一叠一叠的,还很丰富。蒙天舒回来了,我说:“是不是送点礼品好些,不要害人家犯错误,人家能当上评委也不容易。”他说:“现在谁还要东西?最早的时候送麓山的橘子,送英雄牌铱金笔,约好到立交桥下去见面;后来送烟酒;再后来送电脑、苹果手机;现在你送这些人家还是个负担。要与时俱进嘛。”又说:“人家给你审材料不是很辛苦吗?辛苦了,收点辛苦费那是应该的,不要往腐败上面想。”我说:“现如今当个学术权威比当官还好,当官收了东西那是腐败,是高风险职业。当权威收了,那是尊重知识。”

    到了北京,蒙天舒给评委打电话,都是关机。打听了才知道,评委已经住进了京西宾馆,评审过程封闭式管理,评委的手机都收上去了。蒙天舒说:“今年的动作怎么这么快?”我感到了欣慰,这至少把一部分动作慢的人挡在门外了。蒙天舒再打电话,居然有个评委的电话通了。蒙天舒说:“张教授,我是麓城师大的小蒙呢,刚刚到了北京,童校长嘱咐我,一定要特地来看看您,身体还安康吧!在外地?那我在北京专门等您吧,您这一两天就会回吧?四天?四天那我也等呀!哦,哦,哦,那就再见啊!”收了线他说:“社科处的情报工作做得不行啊!张云华他今年不是评委。”我说:“你要再见那也慢点再见,再见那么快,太那个什么了点,还要不要下回?”他说:“他今年就到年龄了,他自己说的。”我说:“张教授是老实人,要是我,先来个含糊其辞,把你的内容收了再说。”他说:“人家是教授呢,讲诚信呢,知识分子呢。”他给童校长打电话,打完电话说:“老板说还是挨家去拜访,把材料送过去。”我说:“人都进宾馆了,材料送去谁看呢?”他说:“你送到他手上他就会看吗?能那么翻一下算是最负责任的。”我说:“是这么回事呢。”材料是只竹筏,想要到对岸去,不得有桨?信封就是那两支桨。他说:“评委的手机被收上去了,这年头谁没有两部手机?没两部手机就没办法跟外面联系,不可能几天不跟外面联系吧?东西送到家里就等于送给本人了。”我们把材料整理了一下,把有内容的小信封塞到了文件袋里。

    到第一个评委家我陪蒙天舒进去了。没说几句话,把装材料的文件袋丢在沙发上就出来了。评委的夫人不接材料,望都不望一眼,似乎没看见,嘴里说:“好的,我想办法跟我们家里的联系。”本来我还想把自己的材料也丢一份在旁边,见蒙天舒一句不提,就想着自己还想往里面挤,非常勉强,就没拿出来。出来蒙天舒说:“怎么你把自己的事忘记了?”我说:“你们的事是大事,我的事就不来打岔了。”他说:“那也是大事。”我说:“里面没内容,丢在那里也没有用。”到第二家我说:“我就不上去了。”蒙天舒说:“那你的事……要不你把材料给我带上去?”我说:“本来就是搭信求官的事,还能求到两个官吗?人家老婆在电话里都讲不清。”蒙天舒说:“那……那就争取明年,重点突击。”我心里好笑想:谁会把我当重点去突击?口里说:“突击就不突击了,看哪年能碰个运气!”

    事情两天就做完了。材料都送了出去,也有几家当场看了,打架一样,把小信封退了回来。看得出评委出去之前交代了的。这让蒙天舒很不安心,说:“老板会说我不会做事呢。”我说:“还不知道其他人看到了会不会退呢。”他说:“我们这么诚心,应该会给个面子吧?都是老板的朋友呢。”预定的回程火车票还要等两天。蒙天舒说:“闲着也是闲着,下雨天打孩子,那也得打,是吧?我去拜访几个人。”我说:“你的时间总是有效时间,我就待在宾馆看看球赛算了。”他去了我想:他的时间果然从来就是有效益的。没效益的事,比如学生辩论赛当评委等等,那是我这种人的事,他从不沾边。

    在宾馆待着快到中午,我看电视看得憋闷,就下楼去走走,想顺便在哪里吃碗饺子。我在春天的阳光下慢慢地走,穿过天安门,看见国旗在广场上空飘。来到王府井大街,想了想,没发现自己想买什么东西,就去看汽车站的路牌,想着是不是到哪个景点去玩一下。我忽然在一块去西山的车的路牌上看见了“门头村”三个字,觉得有点眼熟,马上就恍然大悟。等公交车开过来,我马上跳了上去,车上人不多,还有座位。我坐在那里,看着窗外的街景纷纷攘攘,一晃而过,一晃而过。几十年的往事都涌上心头,纷纷攘攘,一晃而过,一晃而过。我忽然一阵心酸,眼泪都涌出来了,又感到没有什么伤心的理由,就闭了眼用力把眼泪压回去。

    在门头村我下了车,掏出手机看看是两点钟。这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的门头村了,眼前是成片的房子,已经有了城市的意味。我拦住一个路人问门头村在哪里,他跺一跺脚说:“这就是啊。”房子很多,路人很少,不知是都去城里上班了呢,还是根本没有住人。我沿着一条小街往里面走,想找回当年的记忆,已经找不回了。那棵老槐树当年生长在哪里?根本就没法说清楚。我问了一个卖烟酒的店家,前个十几年,这附近是不是有棵老槐树?他用奇怪的眼神望着我,根本不理解我问什么。我出了小街往回走,回到大路上,往前走了一段,再向右拐,向西山走去。走了不远是一片平整好了的土地,上面倒有一些垃圾。越过空地是一片桃林,小桃子泛着青色。一位大娘在桃树下锄草,抬起头询问地望我一眼,对我的出现似乎有些意外。我想起门头村当年是正黄旗的地方,属健锐营右翼,就问:“大娘,这里是正黄旗吗?”她指着那片房子说:“上佳锦苑。”又说:“桃子还没有熟呢。”我笑了说:“我不会摘桃子呢,我就想知道这里是不是正黄旗?”她说:“说了是上佳锦苑。”

    回到大路上我往西山走去。来了一辆公交车,我上了车,就到了西山的门口。我没坐旅游车,随意地拐上一条小路往上走,走了半个多小时,不知到了哪里,四周空无一人。我找到一块岩石坐下,往山下望去,远处的城市看不清楚,近处的景物历历在目。我竭力想辨认出哪一片是门头村,却无法确定。不管怎么样,曹雪芹当年生活在我的视野之中,这是肯定的;《红楼梦》就出自眼前这片土地,这也是肯定的。敦诚赠给曹雪芹的诗中有“日望西山餐暮霞”一句,多么诗意,可曹雪芹的人生又是多么凄凉。千百年的历史,在教科书中被一页一页轻轻翻过,只有回到时间细微的褶皱之中,才能体验到他人生的寸寸血泪。还有多少同道者被岁月无情地湮没了啊!而且,那些坚守者也没能改变世界,时势比人强。这是放弃的理由,又不是放弃的理由。如果是理由就没有伟大和高洁了。也许,凡俗就是这一代人的宿命。我不是文化英雄。我景仰他们,可我没有力量走近他们。我只是不愿在活着的名义之下,把他们指为虚幻,而是在他们的感召之下,坚守那条做人的底线。就这么一点点坚守,又是多么地艰难啊!当经验向我们这样来展示生活的真理,我们能够那样去生活吗?时空浩渺无涯,自我渺若微尘,在无限时空的背景之下,一个人还有必要去表达对世界的意义吗?好好活着,活在当下,一切与此无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不必上心。这是生活给我们的启示。而我,作为一个凡俗的人,又怎么能够像圣人那样超越生活经验而活着?也许,知识分子应该与众不同,他那一肚子的学问不是拿来教导别人怎么生活的。毕竟,在自我的活着之上,还有着先行者用自己的血泪人生昭示的价值和意义。否定了这种意义,一个人就成为了弃儿,再也找不到心灵的家园。这是没有悲剧感的悲剧。曹雪芹们,这是真实而强大的存在,无论有什么理由,我都不能说他是他,我是我,更不能把他们指为虚幻。

    想一想曹雪芹当年是怎么想的吧!他没有获得现世的回报,使自己从极度的贫窘潦倒中得到解脱;也不去追求身后的名声,在时间之中刻意地隐匿了自己的身世。对一个中国文人来说,淡泊名声比淡泊富贵更难,可曹雪芹他就是这样做了。一生行迹的埋藏,是他生前做过充分思考的安排。牺牲精神是伟大的,但牺牲者希望得到世人的理解和见证,这是人之常情,无损于牺牲者的伟大。可曹雪芹他做出了既不为现世功利,也不为千古流芳的牺牲,无人见证,也无需见证。也许,认为他受了天大的委屈,那是我用一双俗眼去看他,完全不合他的心意。高山仰止。曹雪芹最有资格接受这种景仰,虽然他自己对此毫不在意。

    起风了,我感到了一丝凉意。肚子“咕咕”地响了几声,我想起自己还没有吃中饭呢。我从岩石上爬起来,向山下走去。阳光在我头顶,被树林遮挡。那些从树叶的缝隙中穿过来的阳光,在我眼前形成了一束一束的光柱,似乎伸手就能握住。春天的树林中浮着泛绿的空气,闻得见那绿色的气息。我听见风在树丛的上空发出沉闷的声响,我辨不清方向,不知道这到底是南风还是北风。忽然,我听见一种奇异的声音,停下来侧耳细听,那是风裹着风,在沉闷的风的中心,传来了一丝尖厉的、凄凉的锐响,像时间深处传来的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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