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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上了教授,对我是意外之喜。可因为这个意外之喜,有人痛哭,又有人昏倒,这让我感到不安。我告诉自己,我没有欠谁的。我的确也没欠谁的,可我还是感到不安。一件更让我不安的事,就是大家都认为我以一种奇特的方式与卢校长有了沟通。有天有个老师说自己有件要紧的事,想跟学校主要领导汇报一下,问我有没有沟通的渠道?主要领导是谁,非常含糊却又非常明确。他不说明,我也就不好点穿,只好说:“我也没有跟什么特殊人物打过什么特殊的交道。”这是实话,可他不信。他也不说不信,只是笑眯眯望着你,嘴里“嘿嘿嘿嘿”地发出不明确的声音。我也不解释,由别人怎么去想。有一天跟蒙天舒说着话,他忽然说:“致远想不到你还是通天的人呢!”“通天”让我一下想到北京,那才是天,忽然明白了,说:“卢校长我不敢说没见到过,没说过一句话是真的。”他“嘿嘿嘿嘿”地笑。我说:“你都在职能部门搞这么久了,谁通天谁不通天你不知道?不知道你怎么混的?”他说:“所以啰,所以啰,有朝一日。”我说:“所以我想通也通不了的,你跷一跷脚指头想也想得出来。”他说:“就是想不出,所以才……是吧。”我笑一笑,不再为自己洗刷,越刷越黑。
这天下楼出了学院大门,有个中年妇女走过来问我:“您是聂教授吗?”我说:“我姓聂。”她说:“那么您就是聂致远教授了?”我说:“我是聂致远。”她说:“省里这次评职称,你是评委,想请你帮帮我呀!”我记起评了教授后填过一张什么表,进了一个什么评委库,自己都忘了。我说:“我不是评委,我没接到通知,你的信息搞错了。”她怔了一下说:“可能通知还没来吧。明天就开评了。”我要走开,她说:“聂教授一定帮我说句话呀!”递给我一张纸条,写着她的名字,姓高,是华阳地区一个职业学院的老师。我把纸条塞进口袋说:“好的,好的。”她跟在我后面走,说着自己的情况,副教授申报三次了,条件越来越高了,最后的机会了,一定要帮帮她们这样的弱势群体。我说:“好的,好的。”加快了步伐。她说:“能不能请聂教授吃个便饭呢?”我说:“我不是评委,你真的找错人了。”她说:“就吃个便饭吧!”我想起了“大便饭”还是“小便饭”的段子,就笑了一下,说:“便饭……我真的不是评委,你相信我,饭真的是不能吃的。就算我真的是评委,这个饭我能去吃吗?”
她飞快地拿出一个信封塞到我手中。我本能地一下握住了,捏捏知道是一沓钱,估计是一万,说:“你犯错误了。”她笑了说:“现如今这叫什么错误?我就花这一点,人家还花好几万呢。”我说:“这是一点?你们工资那么高?”她说:“就是不高呢,高我就不急着评这个职称了。”我说:“不高你还说这是一点?弱势群体?”我把信封递给她:“拿回去吧!”她不肯接,说:“一点点,真的只有一点点,本来应该……”我笑了说:“应该几万?你犯错误了,我不是评委。”她说:“犯错误那也交个朋友。”我说:“朋友是这样交的?你什么时候这样交到过朋友?朋友!你不要我就放地上了。”做了放地上的动作。她眼泪一下流了出来,说:“聂教授,就帮了这个忙吧!”抽泣着,掏出手帕擦着眼睛。她哭着说:“我求你发个善心收下吧,真的没有办法呢,不找几个人帮着说几句话,就被别人顶出来了,我已经被顶出来三次了,真的没办法呢,我求你啊!”泪水不停地流出来。我说:“信封拿去,你相信世界上有好人吧!”她说:“那你也相信世界上有好人,评上评不上,我绝对不会拿这个说事!”我说:“不是说事不说事的问题。你一定要相信世界上有好人。”她说:“大家都说评这个职称要花六万块钱,我把它花出去了,我心里就安了。”我说:“你多少钱一个月?”她说:“那也还是有三千呢。”我说:“三千一个月就肯花六万来评个职称?”她说:“不评怎么办,不评永远是个中级。”苦着脸望着我说:“我求求你了,求你了!实在没评上我不怪你。”我有点生气了说:“你怎么这么不相信人?”她说:“就是太相信人了,才三年了还没有评上呢。”我说:“万一我去了,我说万一,我会帮你说句话,但你要把这个信封拿走,你不拿走我绝对不会帮你说半句话。”她说:“真的啊,是真的吗?真的?”我说:“说了你要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好人。”
下午四点多钟,我真的接到了省教育厅的通知,让我第二天上午九点去京园宾馆报到,参加省里的职称评审。通知我的人说:“这事不要到外面去说,这是纪律,也是为了保护你们的工作不受干扰。评委是刚刚抽签抽出来的,名单是保密的。”我笑一声说:“你们的保密工作真的做得好啊!”
文史系列参加副教授评审的评委是五个人,组长是麓城大学文学院院长。地区来的评委只有一个,是平川学院的副校长。参评的是四十七个人,要淘汰二十一个。开始我还认真看材料,文章一篇篇翻开来读。读了几篇就麻木了,根本就不记得哪篇文章是谁写的,水平如何,脑袋就像一片草地被一群野马踩了一通,遍地都是乱七八糟的马蹄印,哪里还会知道哪个脚印是哪匹马的。我说:“脑袋都糊涂了!怪不得大家向名刊投稿要找熟人,编辑他一天收几十篇稿件,脑袋都是晕的,哪里分得清谁好谁坏?有些好稿流失了,也不怪编辑。”组长说:“早几年我也是你这样看,现在有经验了,看看文章是什么级别的刊物发的就差不多了。”我找到高老师的材料,觉得还是不错的,怎么几年都评不上?看了一天,总的感觉是水平普遍不行,根本就不能跟麓城师大和麓城大学那几个重点大学比。我说:“谁要想评个职称混个日子,千万不要去什么重点大学,在这里能评个教授的,到我们那里恐怕副教授的毛都抓不到一根。”那副校长说:“那欢迎聂教授来平川学院,房子一套分给你,科研启动经费二十万,安排家属。”我说:“你们在麓城,我真的会去,别的都放在后面,安排家属真的让我心动。”
材料看了两天,对谁在哪家刊物发了什么文章,还是有了个印象,文章怎么样,那只有天知道。组长要每个人把自己觉得应该考虑的人提出来。那副校长说:“不瞒各位兄弟,我是带了任务来的,我们学院这次报了五个,请各位兄弟高抬贵手,不然兄弟我回去怎么交代?”组长也说,自己有个当年的研究生这次也报了,如果不是太差,也请照顾一下。麓城师大文学院的章教授说:“既然说到照顾,我也有三几个拜托了的,如果能照应一下,那请大家帮忙,不好交代呢。”组长说:“人情社会,大家都有难处。我们在原则的范围内考虑一下。”我说:“进入评审都是经过了人事部门资格审查的,都在原则范围之内。”组长说:“就是呢,为难呢。聂教授有什么人选没有?”我说:“我没有。可能是我第一次当评委,别人还没反应过来吧。”我想着既然有人给我送信封,会不会有人也给他们送呢?左看右看,也不太像。大家把非评不可的几个人的材料放一边,算是定了。又把水平太差的几个人材料放另一边,算是淘汰了。有个人被淘汰了,又被章教授把材料捞了回来,放在中间,说:“她的材料还是可以的,暂时不判死刑,算个死缓吧。”
到最后还有几个定不下来,高老师也在其中。对她我也没有那么强的使命感,行就行,实在不行,那也没办法。还剩下七个,要淘汰三个。组长说:“上面催交名单了,实在定不下我们投票。痛苦呢,痛苦呢。”他感到痛苦,真的算有良心。我们这里笔那么一转弯,就是别人一辈子的命运。我说:“有什么那么痛苦,谁的材料硬点就评谁,反正也是韭菜地里拔麦子。”组长望了那副校长说:“那我们就拔?实在不行就票决。”副校长说:“我还有两个人在里面,我好不容易挤……好不容易进来当个评委还没搞定,兄弟我回去交代不了呢,各位弟兄帮帮忙。”章教授说:“说到帮忙,各位也帮帮我,死缓的那个材料也不是那么过不去,就放一条生路给她。”
大家又把材料反复看。副校长要把高老师拿出去,我说:“这个人的材料不是第一也是第二,把她拿出去太不人道了。”组长说:“是不是你什么人?是就考虑一下。”我说:“那就算是的吧,不过我真的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又淘汰两个,还要一个。副校长几次提出要淘汰高老师,章教授开始还犹豫,后来看看自己想保的那个有危险,也同意了。我说:“这个人的材料你跟其他几个比比,怎么比怎么强。不行呢。”副校长又提出把材料最好的那个淘汰。组长说:“这个人正经还在《扬州大学学报》发了篇文章,能保还是要尽量保。”又把五个人的材料拿来翻看,按标准非把副校长的熟人踢出去不可。他说:“平川学院五个评上四个,那一个兄弟我怎么跟她说?痛苦呢。”再次提出把高老师踢出去。我说:“你保了五个,我保一个还不行吗?”组长翻看着材料说:“有办法了。”告诉我们说,《扬州大学学报》那篇论文不是正刊发表的,是增刊。大家看了那本刊物,在目录上方一个很不显眼的地方写了“增刊”两字。他说:“那就解决了?”副校长说:“解决了解决了!”章教授说:“解决了!”我说:“就算是增刊,那也还不算最差的。”组长说:“说绝对公正,我们也没那个水平,”他转向副校长,“是吧?”副校长连连点头说:“那是,谁也不是神仙。我们大家都是人,是吧!谁叫我们是人,是人就甩不脱那个人情。”组长说:“就这样吧。明年我不来搞这个事了,痛苦呢,痛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