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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之上 正文 第三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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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7

    我评上了副教授。学校的评审会还没有散我就知道了,是蒙天舒发信息告诉我的。好消息总是有人愿意传递。我回信问他评上没有?他说被别人挤下来了。其实我知道,真正的原因是童校长今年出国考察去了,没参加评审,也就没掌控住局面。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赵平平。她在手机那边说:“臭臭,那我跟韩佳平起平坐了呀!”又说:“什么时候我们也买辆车,那就更平起平坐了。”我家里知道这件事也很高兴,爸爸用致高的手机打电话来,问我:“副教授相当于什么级别?”我说:“这跟级别没有关系,就是一个职称。”他说:“怎么会没有级别?县里机关一个什么人就有个什么级别,省里机关一个什么人那一定也有个什么级别吧。”唉,一个打鱼的人也这么关心级别问题。说了半天说不清,赵平平把手机抢过去说:“爹,致远他相当于处级呢。”把手机又递给我。爸爸说:“那跟我们郑县长是同级的呀!”我说:“平平她乱说的,你千万别信她的。”他说:“致高也是这样说的,你那么谦虚干什么。”又说到家里的房子太破旧了,鱼尾镇很多人都盖了新房子,我们家出了个人物,再不盖面子上就挂不住了。我不做声,想着他的意思,是不是要我出点钱。他在那边咳嗽一声,是催促的意思。我也咳嗽一声,等他开口。他又咳嗽一声,我只好说:“爸爸,你不要以为副教授有多少钱,跟原来差不多。”他说:“肯定跟郑县长不能比的,没有外水,是吧?可是再怎么样也跟郑县长平级,是吧?看我家都出了跟县长平级的人物了!”我不做声,他说:“不急呢,过年以后的事。”

    放了寒假我回鱼尾镇过年,赵平平说什么都不肯去,我劝了好久,她才肯去,说初三一定要回麓城,安安给她妈一个人带,不放心。进了屋,我把大包小包的东西拿出来,妈妈看都不看,只问我怎么不把安安带回来让她抱一抱,都快一年没有抱了。爸爸看了那些东西说:“钱不买这些东西也不会馊的,放在荷包里不好点?变成砖头就更好了。”用手指一指墙。说到房子我想起准备好的那六千块钱,就示意赵平平拿出来。赵平平好像没看见,掏出手机来玩。不一会我收到她的信息,说钱在她的包里,要我去拿。我望着她笑了一下,就回信问:“为什么你不去拿?你拿出来更好一些。”她又回信说:“那点点钱,你家会说我太厉害。”我只好到里屋把钱拿了,递给爸爸。赵平平说:“这都是致远准备的,我也不知道是多少。”爸爸把钱捏了一下,也不问多少,转手交给妈妈,妈妈接过去也捏一下,不问多少,插到裤口袋里。不一会致高回来了,带着一串鱼、一大块肉,往地上一丢。我说:“买的?”他大声说:“有人客气!”这两年他紧跟范岗,范岗前年当了副镇长,去年调到县农机局当副局长了。致高半年前当了镇政府办公室主任,女朋友也谈定了,就是他原来那个学校的老师。他追了好多年,女孩家不同意,他提了办公室主任,那边家长就松口了。过了年盖新房,新房盖好就结婚。我说:“你莫要别人的东西。”他指着地上说:“这点东西还算东西?别人拿给你,你不要,那别人会睡不着觉,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我收下了,那是人道主义,让他安心睡个觉。我真的不在乎,现在谁还在乎这个?”又撮着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如今真要办成点事,都是这个了,米米。”

    这时进来了两个人,跟我打了招呼,就跟在致高后面把房子前前后后看着,比划着,讨论年后盖房的事。那两个人在我家吃中饭。妈妈把菜端上来,只有四五个菜,都是好大一钵的。吃着饭,他们说房子的事,我才知道他们一个是建材店老板,一个是小包工头,都来帮致高的忙。说了会房子,建材老板问我:“致远哥在哪里发财?”我说:“没发财,在省里教个小书。”妈妈说:“博士呢,北京的博士,首都。如今在麓城教大学。”包工头说:“北京,那了得呀!在麓城教大学,那了得呀!博士,那了得呀!”致高说:“相当于县级呢!”包工头说:“县长,那了得呀!那个财就发得大呢。”我说:“发财是你们老板的事,我们是搞文化的,不讲发财,搞文化。”可“文化”两个字并没有对他形成威慑,他说:“那不是更发财,电视里那个赵本山也是搞文化的,他有十几部奔驰呢!一天开三部!”赵平平说:“搞文化的人,有的是发财的,有的不发财。”老板说:“不发点财那搞它干什么呢?嫂子,不会跟致远哥借钱的。”赵平平讪讪地笑笑,不再说话。老板又说:“还说搞文化,当官也是一样的呢。当官不发财,请我也不来。是吧,致高?”致高说:“莫乱讲呢,典型的没文化。”我还想把搞文化和发财是两回事的道理讲一讲,想着讲也白讲,就说:“这鱼汤越煮越出味了,再来一碗?”

    吃完饭我把致高叫到门外,说:“你这个主任来得不容易,盖房就不要沾这些人的光了,他们也不会白白帮你。搞出什么事来,你就吃不消。”他说:“我这点事那也叫事?真的有件什么事,我想轮都轮不到呢。”我说:“你不要学那些人,他们将来都会吃大亏的。”他说:“那我房子不盖了?还得盖吧。不盖岳母娘不高兴,这是承诺了的。你那几年不也是被岳母娘逼成那样?”又说:“我这个主任来得不容易,那是下了本钱的,有机会也得收回来一点吧?我没有必要对自己那么不公平,我只想为自己讨个公平回来。”他居然说得如此理直气壮。我说:“小老板赚点钱养家糊口不容易,你不要占他们的便宜。”他说:“你以为是我找他们?他们找我,找上了是我给他们面子,不信你去问他们,说致高要换一家建材店,换一个包工头,看他们会肯不?”又说:“我也想一是一,二是二,我没有那个力量呢,力薄呢,力薄呢。我们这些人靠工资活着,那就不要活了。你以为我这个主任工资有多少?力薄呢,力薄呢!”我的右手不由自主地伸到屁股后面捏了捏钱包,感受到了力薄的难堪,就叹一声,不再说话。

    这天晚上,有个人提了一大袋东西来拜年,说是我们的亲戚。什么亲戚,我爸爸也搞不清楚。他解释了半天,谁也没听明白。那人说:“简单点说,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和聂主任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是共一个爷爷的,一条根下来的呢,一笔写不出两个‘聂’字呢!开玩笑的?”他要致高想办法批一块宅基地,说:“搞成了谢聂主任两万块钱。”致高说:“没那么容易,你以为呢!现在是什么时候?有保护红线!”那人说:“所以要辛苦聂主任帮了这个忙,您老人家就辛苦下啰!三万!”致高说:“这不是辛苦不辛苦的问题,我不敢为了这点点钱犯错误呢!”那人说:“那就四万,四万!我实在是……实在……这已经……是吧?”志高叹一口气说:“亲戚来亲了,我真的没有办法,谁叫我也姓聂?”又说:“那也只能说帮你去试一下。”

    致高送他出去,我对爸爸说:“致高刚搞了个办公室主任,你提醒他别犯错误。四万块钱,这错误犯得不小!够进去的条件了。”他说:“那我知道呢,我经常敲他一下,别抓进去了,没人送牢饭。他应该不会弄那么大,小小弄一下,那没有关系的。他刚上去,是弄得最少的。”我说:“刚当一个小主任,就盖三层楼的房,太惹眼了。”他说:“盖的人多了去了,老百姓家都盖了,我家怎么能不盖?你妈想这件事都想了有十几年了,致高也是想满足你妈妈一个心愿。好孩子呢。”我想告诉他,我拿不出更多的钱,可我说不出口。家里盖房,我一个读了这么多年的书的人,在外工作,竟只拿这一点钱,那真的不是好孩子。我说:“爸,我刚参加工作不几年,还没来得及赚钱。”他“嗯”了一声。我说:“家里那个房子每个月还要交钱给银行。”他又“嗯”了一声。我说:“去年还为妈生个孙女,也要用钱。”他还是“嗯”一声。

    两人沉默了一会,我刚想找点什么话来说,爸爸说:“致远啊,到底是博士大呢,还是镇办公室主任大?”我说:“博士又不是官。”他说:“官都不是,那读它干什么呢?读了这么多年,还读到北京去了,你妈跷着大拇指逢人便告,”他伸出左手把大拇指跷了跷,又伸出右手大拇指跷了跷,“我和你妈还以为你会在省里当个官呢。那你以后还是要去当个官,大官小官,那都是官。”我说:“爸爸你一个渔民,怎么这么官本位?当官有那么了不起吗?”他说:“官什么位?没有那个官什么位,哪里会有好日子?没有致高这个官位,我们家能盖房子?”他捏着指头算给我听,砖头、水泥、石灰等,都是有人半卖半送。我说:“危险,危险,致高这样搞很危险。”他说:“有什么危险?都是这样的。人家的东西便宜卖给我,那是人情,未必要坐牢?”

    鱼尾镇的人没啥文化,看事情就这么简单,标准就是当没当官,发没发财,讲别的,他们不能理解。想一想也许应该理解他们,他们从自己的生存经验理解生活,那也没有错吧。这样想着,我说:“过年了怎么还有这么好的太阳?以后房盖好了,在屋顶装个太阳能热水器,冬天也能免费洗澡。”爸爸说:“那个官什么位,好呢。老二没读那么多书,在镇上搞了个官什么位,老大你读那么多书,在麓城也搞个官什么位,我们聂家那就威风呢。”我说:“太阳能热水器不要烧气的,烧太阳光,省钱呢。”爸爸说:“太阳能……你妈她别的都没什么,就是想在鱼尾镇这里威风一下。”我说:“爸呢,我是做学问的人呢,没有威风的。”他说:“一点威风没有,要那个学问有什么用呢?”我望着天上说:“威风……怎么过年了还有这么好的太阳?”我闭上眼,阳光栖息在我脸上,脸上的感觉非常微妙,我不知道那是阳光的暖意呢,还是微风的寒意。

    第二天家里杀翻了一口猪,在门前的坪里杀的。杀猪的人是致高叫来的。那猪一挣,站起来就跑,把接猪血的桶子踢翻了,血溢了一地。杀猪人和致高追上去,把猪摁在地上。赵平平本来很兴奋地看热闹,刀杀下去的时候捂住双眼尖叫了一声,马上就被猪的尖叫声盖住了。她看到这满地的血,又尖叫一声,跑到屋子里去了。我觉得自己应该干点什么,就跑出去买了三十斤鱼,叫鱼贩剖好了提回来,妈妈用盐腌了,挂在屋檐下让风吹着。猪一杀过年的气氛就上来了。镇上开始有人打鞭炮,又有接二连三的鞭炮响应,街上烟腾腾地呛人,通街都是红色的炮屑。

    初一那天,我和赵平平起得晚。三十晚上看春晚睡得太晚,起来也没洗漱,就去给爸爸妈妈拜年。赵平平给妈一个红包,两千块钱。刷牙的时候我说:“本来说好一千,怎么翻倍了?”她说:“谁想翻倍,钱打在自己排骨里不好些吗?被你家那个致高逼起了,一千怎么拿得出手?”到了晚上又对我说:“不盖新房,这里还有半个家是你的,盖了新房,就全是那个致高的了,致远往哪里摆?明年你回来就真的是做客了。你弟媳妇那盏灯也不是那么省油的。”我说:“我们兄弟,不计较这么细。”她说:“这还是细,那什么才是粗?”我说:“盖好了父母还要住这么多年,没怎么叫我出钱,已经是体谅我了。”她轻笑说:“哼哼,那你的意思是还沾光了。”

    初三那天范岗来了。致高昨天去县里给他拜了年,他是来回拜的。进了门范岗把礼物往门边一放,双手抱拳嚷着:“老同学,老同学,还是个高级知识分子,我这么多年的偶像!”我也抱了抱拳说:“致高,范局长来了。”致高跑出来,双手拉着范岗的手拼命摇着,几乎要拥抱,说:“县里的大领导下基层了!体察民情!”喝着茶,范岗说:“致远有名片吧,请教一张?”我说:“没有,没有。”把手机号拨到他的手机上。他递给我一张名片,我看了一下,反面顶天立地列着十个头衔,农林牧渔机械文化旅游无所不包,教育局都有一个顾问的名分。我看着名片说:“全才,全才!”他说:“有几个地方是他们硬要拉我去凑个数。教育我懂什么?只有你才是专家,专家!”说一声就拍一下巴掌:“专家!”

    我把名片捏在手中,礼貌似的看着,心里想:有这么多头衔荣誉,难道是件很光荣的事?范岗和致高谈起县里的人事关系,书记、副书记,县长、副县长,如何如何,头头是道。我在旁边听着,觉得他们真的看得很深、很细,微妙之处都有精到的理解。比如他们分析一个四十出头的副县长,这次班子调整呼声很高,却还是没进常委,就是因为他太年轻。如果他这次进了常委,几乎就是下一届县长或县委书记的必然人选,否则新上来的人是降不住他的。这次没进去,说明上面没有考虑将来由他接班,也就是说,别看他年轻能干,政治前途就到此为止了。

    我想着真的不能小看他们,别的本事也许没有,这个本事那他们是有的。我插话说:“范岗你爸爸这次到年龄边上了,还保住了常委的位置,那上面还是有人顶他吧!”他说:“那应该是凭他自己的能力吧!”又说:“致远你不会以为我这个年龄就当了局长,是靠我爸爸顶上去的吧?有人说我是官二代,我说真的,我除了自己的能力,没有任何别的资源。能力就是我唯一的资源。”我心里想:妈的,讲得出口。当人家是傻子呀!你们这些人天生就有升官发财的能力,也只有升官发财的能力。什么时候出个科学家、艺术家给人看看?致远说:“我哥昨天还说,范局长绝对是凭自己的能力上去的,读中学就看出苗头了。”我本来想说,你们当了官,要为老百姓做几件好事,懒得说了,口里含糊地说:“天生就有升官发财的能力。”范岗没听清,把头凑过来说:“致远你说谁有能力?”我说:“你有能力,怎么看怎么觉得你有能力,前景不可限量!”他点点头说:“还有得三十年混呢,混成什么样子那不敢说,混是且有得混的。”

    家里盖房子我用不上力,这让我觉得对不起父母。那几天我在家里很沉默,屋子里前前后后都浮漾着致高的声音,房子怎么盖,买什么材料,怎么送人情,都是他在嚷嚷。赵平平也不太说话,不时询问地望我一眼,我就咧着嘴冷笑一声,也不知道是笑致高的张扬,还是笑自己的无奈。

    走的那天,爸爸帮我提着包。到了车站,他把包递过来的时候望着我,嘴唇动了动,发出一种含糊的声音。我没有听懂,询问地望着他。他看赵平平一眼,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更加含糊。我还是没听懂,但心里还是懂了的。他是想问明白,到底是副教授大呢,还是镇办公室主任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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