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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之上 正文 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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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四个人报副高,只有一个名额。按惯例学校要求院里排一个序报上去,为的是减轻学校评委们的压力。怎么排序由院教授委员会定。按说我应该相信这些教授,他们都是很好的人。可汪燕燕是童校长的弟子,如果童校长逐一给他们打电话呢?那他们就没有办法了。得罪我总比得罪童校长心里轻松点吧。小蒋又告诉我说,汪燕燕已经逐个上门拜访那些教授。这让我危机感陡然上升。上升之后又回过头想:她这样做表现了她内心的焦虑,那么童校长应该是没有下决心为她办成这件事。童校长虽然是个副校长,对别人的议论还是有顾忌的,到关键时刻才会出手。

    这样想着我宽心了一点,像划着小船从急流险滩进入了平缓的大江。宽心之后又觉得这宽心没有充分理由。说真的我应该相信那些教授,他们都是我的老师,也都是很好的人。可是我也不能保证他们在双重压力之下,不会做出违心的选择啊。我觉得自己真的非常危险,很可能又吃个哑巴亏,到头来连个倾诉的地方都没有。你在院里倾诉,你等于打那些教授的脸。到家里倾诉呢?那简直是找骂。

    我想起小蒋告诉我的那件事,就到院资料室去找汪燕燕的那本书,有一次我在书架上看到过。如果真是非正式出版的,逼急了我,我也可能把这事抖落了出来,我得有个准备。走进阅览室我心里很痛苦,都是几个读书人,怎么要这样兵戎相见?搞学术不应该搞到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地步。可是,真的没有别的选择,资源就那么多,少数牛人已经占了大头,剩下的大家都拼了命去争,你不争你就没有。

    我找了很久没找到那本书,这让我更加恐慌。难道有人借走了?那不太可能,谁会借这样的书?应该是汪燕燕自己拿走了,她已经在防着这件事了。我问管理员李灿云大姐,是不是见过这样一本书?她马上说:“前两天汪老师借走了。”从汪燕燕的卡片袋里把卡片抽给我看,说:“咦,还是汪老师自己写的呢?是我们这个汪燕燕吗?”我说:“大概肯定是吧,也可能绝对不是。”

    出了门我垂着头走在林荫道下,想着别人下了这么大的功夫,我真的有些绝望了。要是就是我自己吧,我也就算了。可一想起平平和安安,我心里就绞得痛,我多么想让她们过上平平安安的日子啊!还有蒙天舒,他都报正教授了,这也让我心里绞得痛。我把嘴唇咬得快要滴血,这样来平衡心中的那个痛。我似乎感到湿乎乎的嘴唇有点咸味,就掏出手绢在嘴唇上按了一下,没有血,那湿湿的并不是血。我又用力咬着下唇,再按一下,还是没有血。我对自己说:“也好,不然又吃个哑巴亏。”我四下张望,看着周围没人,自己也很意外地,抬起头,把嘴歪着,“哈哈哈哈”地笑了。

    小蒋跟我打电话,告诉我过两天院教授委员会就要讨论排序的问题了,问我采取了什么步骤没有?我说:“我又能采取什么步骤?刚才去资料室找那本书也没有找到。”他说:“这件事你就信我的吧,这么大的事我敢去诬陷一个人?我这有一本,我送给你吧!”我觉得跟他见面有点不好,好像搞地下活动似的,就说:“你什么时候放我信箱,我过去拿。”

    过了半个小时他又打电话来说,书已经放信箱了,又说:“汪燕燕在外面怎么说你,你知道吗?”我说:“知道,她说我的学术不算学术。也许我的学术真不算学术,但是比她的学术还是要学术一点吧。在历史学院,长了一双眼睛的人都看得懂的。”他说:“哎哟!致远,有些文章那么烂,也发表在那么高档的刊物上,编辑看不懂吗?这是懂不懂的问题吗?还有,你知道她在外面怎么说你?她说你是小人呢。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她用孔子的话来说你,你没有成她的美,你就是那个‘反是’。”我说:“前几天她还说我是君子呢,怎么突然又成了小人?说得好啊,给我勇气去回她的死信呗。如今小人都有勇气说别人是小人了。”

    我到信箱拿到那本书,塞到衬衫里,溜到教研室,翻开来仔细研究。这真的不像一本正式出版的书,哪里不像,我也说不出来。我想着是不是要打个电话到北岳文艺出版社去,就说要买几十本做教材,请他们帮着印证一下。想着打了又怎么样?真是非正式出版的,我能去揭她?她不过也就是想省几万块钱罢了,也可怜呢。又想着打了总比不打好,到了关键时刻,自己还有一张牌可打。

    正犹豫着,龚院长打电话来,要我去一趟。进了办公室龚院长说:“小聂,你对今年评职称有什么想法?”我说:“尽量争取评上吧。”他说:“谁都想尽量评上,名额只有一个。”他伸出右手食指晃了晃:“一个。”又晃了晃。我说:“那就看材料呗,都是专家,谁看不懂材料呢?只要瞟一眼心中就有数了。”他说:“材料是你的好一些,但是现在有一种说法,资历也要兼顾一下。”我说:“就汪老师资历比我多两年,但是学校的文件说了兼顾资历的问题没有?没有。”他说:“其实我是支持你的,但是你也知道,历史学院的事情也不是我这个院长说了就算数的。”我说:“谁那么有能耐,他多搞个名额给她,我不说什么。”他说:“今年的名额已经公布了,我们学院伸手,每个学院都要伸手,校长就当不成了,人事处长也当不成了。”我说:“那也只能看材料。有些人的材料,拿是拿到桌面上来了,那也可能有水分在里面。”他笑了一下:“可能,很可能。但是讨论的时候谁会说呢?皇帝的新衣,有人说吗?”

    看来龚院长也知道那本书有问题,但不好说。我说:“不要说有水分,就算没有水分,那也是我的材料好一点点吧,何况那一点点是一点点吗?”他也不说那一点点是多少,摇摇头说:“我这个院长跟别的院长不一样,特别难当。”他能跟我说得这么明显,也是向我交底了。我体会到了,这些年来,他也是在走钢丝,不容易。我说:“学院的事,院长该拍板就要拍板。”他笑了说:“有这么容易,历史学院早就跨越式发展了。从我心里来说,有些局面我也还想控制一下。”又说:“比如你的事。”我说:“那我还是希望龚院长能控制一下。”他说:“那也要我能控制得了啊!有些话我在院务会上都不好讲,我讲了,马上就有人汇报上去了。教授委员会开会也是一样的。我今天叫你来,就是希望你自己有个坚定的态度,让教授们都知道,如果把你牺牲了做人情,那是不行的。”我说:“我怎么让他们都知道呢?”他说:“别人是怎么去怎么的,那你也就怎么去怎么,不然还能怎么去怎么?”我说:“知道了。”又叹气说:“要我那么去怎么,好为难啊!”他说:“活着就是件为难的事。”又说:“就这两天了。票投完了,排序就定了,复议那是不可能的。”我说:“知道了。”就出来了。

    龚院长暗示我去跟教授们沟通一下,这让我很为难。可是汪燕燕已经做了这个工作,我如果不做,他们的情感天平往那边倾斜一点,我就没希望了。吃了亏我如果不嚷嚷,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我嚷嚷呢,人家有个现成的理由在那里:资历。我如果真的被牺牲了,还真的不能嚷嚷,那不是让那些教授们丢脸吗?那下次就更成问题了。

    可是我怎么去沟通呢?也学汪燕燕提点什么上门?或者送个购物卡什么的?这些事情,别人做了我没做,那大家的情感就站到别人那边去了。说真的我还是愿意相信那些教授,他们大多数都教过我的,都是很好的人,也有水平,材料的好坏看得懂。可如果万一呢,万一呢,万一呢?我被自己提出来的这个“万一”难住了。

    正犹豫着,小蒋又来电话,问我拿到那本书没有?我说拿到了。他说:“那你赶快行动啊!”我说:“万一是正式出版的呢?”他说:“你怎么这么不相信人呢?没把握我会乱说?”我说:“你是怎么知道的呢?”他说:“院里知道的人好多,可还是要有个人把真相提到桌面上来啊!上不上桌面,那完全是不一样的,完全不一样。不上桌面人人知道也不是个事,一定要上了桌面才算个事。”我说:“我这就打个电话去出版社澄清一下。”他说:“最后一天了,哥!快下班了,哥!”我收了线,又马上把电话打到太原,问114要了北岳文艺出版社的电话,再打过去,没有人接,还打,还是没人接。

    我几乎彻夜失眠了,趴在床上不动,听见赵平平确实睡着了,才敢轻轻翻个身。好几次我想把她叫醒商量一下对策,又觉得毫无意义,她会说什么,怎么说,我都知道。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我起来了,等着到上班时间去打那个电话。赵平平去了学校,我又打电话到出版社去,没人接,再打,还是没人接。一直到九点多,有人接了。我说要买那本书做教材,要几十本,请她查下还有货没有,要得急。那边说尽快去查,要我下午打电话去问结果。我想着下午教授委员会就开会了,说:“我十一点再打电话来问行吗?”她答应了。十一点我再打电话过去,又没人接。一直打到十二点,都没人接。

    我在心里恨着自己,这个信息早就知道,为什么要拖到今天?我有点绝望,非常绝望,觉得自己又一次被牺牲已成定局,翻盘是不可能的。只怪自己太相信自己的材料了。材料是死的,投票的人是活的,你说自己的材料好又有什么用?就像论文是死的,编辑是活的,你说自己的论文好他就给你发了吗?又想到小蒋说得那么肯定,龚院长都暗示了,我就用赵平平的手机把情况发给那些教授们,又怎么样?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事情非常容易,我把内容写好,要致高去转发也行啊!拿起手机我又犹豫了,万一小蒋的信息不准确呢?那我不是诬陷?就算准确,对同事下这么重的杀手,我也非常痛苦。我想着今年实在不行就算了,就等明年,不就是晚一年吗?

    中午一点多,小蒋打电话来,问我把汪燕燕的事揭出来没有?我说没有。他说:“怎么不揭出来,不揭你就危险了。”我说:“万一不是那么回事呢?就算是那么回事,那她受的打击也太大了。”他说:“那就算了。”就收了线,过一分钟又打过来说:“我跟你说过什么没有?我什么都没跟你说过,是不是?”我说:“是的,是的。”他说:“那我也什么都不知道。”我说:“是的,是的。”到了四点多钟,龚院长发信息来说,你排第一。我想:这怎么可能?天上就算有馅饼掉,也不会砸在我怀中啊!心里对那些教授充满了感激,觉得对世事不必那么悲观,对人性也不必那么悲观。

    过了一两个星期,学校开评了。我听说汪燕燕又在校评委那里活动,心里又紧张起来。她的意志这么坚强,这么执着,这么不辞劳苦又这么拉得下面子,她不赢那难道还是我赢?学校的评委跟院里的不一样,他们不是历史专业的,对材料不可能看得那么清楚,因此情绪的成分就更大些。汪燕燕把他们逐个都拜到了,我呢?谁都不认识,我不输那难道还是她输?不让老实人吃亏,那让谁吃亏呢?面对这样的局面我没有办法,要我也像汪燕燕那样去奔走,我实在是做不出来。我停在原地被动地等待命运的宣判,希望结果再一次证明对世事和人性都不必那么悲观。

    对学校评委的评定过程我不了解,只知道投票就在明天了。晚饭后我在厨房洗碗,心里突然冒出“困兽犹斗”这个成语。自己怎么就这样等着,连一只困兽都不如呢?性格就是命运,也许我只配这样的命运吧?这时手机响了,我把手上的水甩了甩,在抹布上擦干,一看是汪燕燕打来的。她说:“聂致远,你这个人大家都知道你是个小人就算了,你怎么还这么卑鄙呢?”我一下火了,我忍让退,忍让退,一直在忍让退,她还说我是卑鄙小人。我说:“汪老师,你想想你自己都做过什么,我又做了什么,你还说我是小人?”我左手的食指在自己鼻子上点了一下:“我是小人?我卑鄙?”我问一声就点一下:“谁是小人谁自己清楚。”她说:“你有什么想法你放到阳光下面来说,你怎么在黑暗的角落使阴?你就那么害怕阳光吗?”

    我怔了一下问:“谁使了什么阴呢?我是使阴的人吗?”在鼻尖上点一下:“我?”又连点几下:“我?我?我?”她说:“那难道往校长信箱泼我的污水那还是别人泼的?他是雷锋,担心你评不上?”我马上想起了那本书的事,又想起小蒋,说:“是你那本书的事吧?我没发什么给校长。”刚说出来我又后悔了,我想证明自己是君子,事情是知道的,检举信我不会写,可她怎么会相信?她说:“是吧,是吧,你还敢说你不知道?我知道你是知道的,有铁的证据!”她把铁证说出来,是我去资料室借过那本书。我说:“事情我知道,可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怎么会出去说?绝对不是我,绝对绝对!”

    我感到自己的表达很无力,把“绝对”说一万遍都没有用,虽然这绝对真的是那么绝对。她说:“这是一个阴谋。你不知道阴谋论的原理吗?谁受益就可以倒推他是阴谋的主使。陈水扁挨一枪擦破点皮,就选上去了,那一枪能是别人的人安排的吗?谁会去做这个好人好事?你知道你不往上面捅,那可能吗?”我说:“别人可能不可能我不知道,我是这样做人的。”她说:“‘做人’这两个字你就不要说了,这是该你说的吗?”我说:“汪燕燕,我聂致远说的都是事实,你不相信就算了。我以人格担保那封信不是我写的。”她说:“‘人格’这两个字你也不要说了,这也不是你该说的。你是君子?朝三暮四,阳奉阴违,见风使舵,落井下石。小人啊,小人!历史学院谁不知道你是什么人?谁不知道你那点学术是什么学术?小人啊,小人!”我说:“那我们就不要说了。”就挂了机。

    我把手机塞进裤口袋,接着洗碗,心里想着,别人怎么就那么有勇气?出书的错是她犯下的,怪错人的也是她,她倒还像个道德的审判者来审判我?像这样,做个好人还有意义吗?这样想着,我把手中的碗用力往下一蹾,一声脆响,那只碗裂成了两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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