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室已经好几年没有听到新生儿的哭声了,都沉浸在新生儿的喜悦之中。
尤其是永乐帝,抱着第一个重孙女,爱不释手,襁褓里的小婴儿毛发浓密,头发齐耳、鼻头微翘、刚出生时特有的肿眼泡还没有消肿,但看得出是个浓眉大眼的姑娘。
乳娘刚喂饱了奶,星儿睁开眼,乌丢丢的眼珠儿随着永乐帝拿起的一面剔红拨浪鼓转动着。
“星儿是个机灵的小姑娘。”永乐帝低头蹭了蹭她的额头,感叹道:“这眉眼长的真像仁孝皇后。”
朱瞻基看着女儿,实在不觉得还没长开的星儿和在奉先殿里供奉的慈眉善目的仁孝皇后画像有半分相似的地方。
但是永乐帝一开口,众人都附和说长的像,朱瞻基当然也说像。
星儿在襁褓里不耐烦的蠕动,脸突然红的像关公,连屁带臭臭释放了出来,噗噗两声,永乐帝只觉得托住襁褓的手掌都在震动,赞道:“这孩子真有劲!”
永乐帝忙把即将哭闹的星儿交给奶娘下去清洗换尿片,问朱瞻基,“太孙妃今日如何?”
朱瞻基说道:“好些了,太医每个时辰都去诊脉,说脉象比昨日平稳有力,一日好似一日。”
永乐帝点点头,“让太孙妃好好休养身体。”又道:“你们莫要着急,朕与仁孝皇后的头一个孩子也是女孩,生了永安公主,第二个孩子才是你的父亲。”
提起头一个孩子永安公主,永乐帝目光一黯,大女儿在三年前病逝了,他白发人送黑发人,因而这三年沧桑了不少,头发白了大半,明显觉得自己老了,人越老,就越盼着下一代,如今终于四世同堂了,永乐帝巴望再来个重孙在膝下承欢。
女儿好啊,生了女儿,自然还要生嫡子,不能让庶子生在嫡子前头,就不用担心太子妃再逼我睡侍妾了。朱瞻基说道:“孙儿不着急,目前当务之急是太孙妃的身体快快康复,她这次吃了大苦头。”
永乐帝一生只和仁孝皇后生了三个嫡子,四个嫡女,后宫佳丽三千,均无庶出子女,他自然也倾向嫡出的血脉。
“太孙妃是大功臣,朕期待着大功臣再立新功。”永乐帝拍了拍大孙子的肩膀,表示小夫妻还需继续“努力”造第二胎,然后摆驾回宫,他天天都来看一次重孙女。
胡善祥彻底清醒时,已经是五天之后。中间她偶尔醒来,看人都是模糊重影的,被人往嘴里塞进去吃食或者药物,然后没了意识,不晓得是晕过去还是睡过去,整个人浑浑噩噩的,任人摆布。
胡善祥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朱瞻基,他在卧榻旁边支了一张桌子,案头堆着文书。
胡善祥恍惚回到了过去当小女官时,在朱瞻基一起当差时的场景。
每到她到了旬假的日子,明明是她应得的,但在从来不休息的上司面前,她只能怯生生的提出要休假,明天不要给她安排新活了。
朱瞻基从来没有爽快的答应过一次,板着脸,“休休休,就晓得休假,休假有什么好玩的,有跟我一起保护北京城好玩吗?”
“有啊。”她坦白承认:“微臣没有殿下这么崇高的理想,微臣是吃俸禄的,拿多少俸禄干多少事。有时候也需要脱掉这身官袍,无所事事的过一天。”
朱瞻基有时候不情不愿的答应。有时候甩给她的一堆“急活”,并不知廉耻的保证“下次一定准假”。
虽然这个“下次一定”至少一半都没实现过,但这也是她人生中最开心的时光了……
她很怀恋。
“你醒了?口喝吗?饿了吗?宣太医——”朱瞻基感觉到她的动静,忙过来坐在床头。
哦,他已经是我的丈夫了,我现在的差事是生孩子,这个差事没有旬假,什么假期都没有,没有任何可以躲避逃离的时候。
关于过去的美好的幻想立刻打破了。
“都不要。”胡善祥的声音有些嘶哑,从薄被里伸出手,无力的搭在朱瞻基的手腕上,“我不想见任何人,就我们两个,安安静静的,好不好?”
胡善祥瘦了一大圈,小脸才巴掌大,下颌尖尖,原本饱满的鹅蛋脸成了瓜子脸,脸色苍白,嘴唇的颜色淡到几乎看不见,像一个刚刚从鬼门关里爬出来还阳的女鬼。
“好。”
“我想看看太阳。”
朱瞻基用薄被裹着她,把她抱到了临床大炕,她流了太多的血,轻飘飘的,身体比瓷瓶还要脆弱。
窗外是盛夏,以往她讨厌夏天的阳光,觉得灼烧刺眼,晒得人都没精神了。今天看了,却喜欢的很,连聒噪的蝉声都成了仙乐,悦耳动听,充满了生机。
“活着真好。”她靠在朱瞻基的胸膛上,眯着眼睛,伸手感受着阳光。
朱瞻基紧了紧怀抱,“你要好起来,什么都没有你的身体重要,你差一点就永远离开我和女儿了。”
胡善祥轻轻一笑,“你还记不记得,刚刚认识我时,你经常说我是个祸害。放心吧,祸害活千年,我没那么容易被带走。”
还能开玩笑,看来真没事了。朱瞻基心下狂喜,也跟着玩笑道:“祸害,你想不想看我们的小祸害?哭起来可大声了,几乎要掀翻屋顶。”
大小祸害初次见面,胡善祥不敢相信这是她生的,“真丑,脸就像泡肿了似的,一坨红红的肉。”
朱瞻基:“皇爷爷说长的像仁孝皇后。”
胡善祥立刻改口,“好一个倾国倾城大美人。”
两人相视一笑。
胡善祥元气大伤,气血亏损,太医和女医共同会诊,一致要她坐满双月子才能出房门。
坐月子的时候,不能洗澡洗头,用细密的梳子通头,去掉污垢,她大把大把的掉头发,每梳一下,就薅下十几根头发,胡善祥一度担心自己会秃头,但是很快长出了小碎发,生个孩子,就像洗髓似的,把身体的部件换了一遍。
坐牢似的憋了两个月,胡善祥觉得气闷,央求朱瞻基偷偷带她出去,朱瞻基心有余悸,就怕万一,谨遵医嘱,“你忍一忍,出了双月子,你想去那里玩都行。”
胡善祥终于出了双月子,她因不用自己哺乳,次月就来了癸水。
又过一个月,给星儿过百岁,一百天的女儿白胖肥壮,果然变漂亮了,胡善祥毕竟还年轻,只有二十岁,正青春,恢复的好,坐卧行走都如常,脸上也有了血色,腰身依旧入昨,生了就像没生似的。
太医女医们都来请脉,说她身子已经大好,暗示可以同房了。
端敬宫没有孩子的时候,都盼着婴儿诞生,儿女都行,打破不孕不育的谣言。等生了小郡主,又都开始盼着早点生下嫡子,以稳定国储。
胡善祥听见这些话,心下不高兴,面上不显,重赏了医者。
她的身体,她自己最了解,看起来已经好了,其实做什么都很容易疲倦,底子还没恢复。
更何况,第一胎生的太惨烈了。从心理上,她是抗拒、恐惧生第二胎的。
可是,这偏偏是她的责任,还是唯一的责任。
她戴着得体的笑容面具,内心不安,焦虑,频频做噩梦,梦到她在产床上痛苦挣扎。
又到了中元节,小夫妻在什刹海放河灯的节日。
这是她从怀孕以来第一次出宫,朱瞻基牵了一头骆驼,胡善祥立刻想起过去两人暧昧时期看《墙头马上》闹别扭时的情景,顿时会心一笑。
他一直都是在乎她的。爱情是最好的良药,让她在不安的时候找到安全感。
胡善祥坐在高高的骆驼背上,红尘万丈,看着满城烟火,每个人都活的那么真实。
她照例放了一百只河灯,诚心为亡母祈福。亡母就是因生她难产,过了几日便去了。当她亲身经历了母亲受过的苦,更加珍惜现在。
禁欲了一年,朱瞻基的手渐渐不老实起来,胡善祥身子一僵,本能的推开他。
“你说梦话,我都听见了,你放心,你什么时候准备好了,我们再要第二个。在这之前——”朱瞻基打开一个小匣子,里头整整齐齐摆着羊肠和鱼鳔做的小雨伞,“这是我们夫妻的小秘密,谁都管不到我们床上去。”
他好爱她。
她攀着他的肩头,入目繁星都不及他眼神明亮,他是美酒,喝他一口,就忘掉忧愁,令她沉沦其中。
她觉得自己堕落了,有种莫名的负罪感。朱瞻基对她越好,她就越沉沦,越堕落,离自己的本心越来越远。
她喜欢朱瞻基、喜欢女儿,但她也真的不喜欢现在的生活,又不得不装着喜欢的样子。
她觉得端敬宫有一张无形的网,束缚着她,还越收越紧了。
一晌贪欢,朱瞻基沉沉睡去,胡善祥没有睡意,她用指腹轻轻的抚摸他的面庞,“我不想要第二个孩子,我不喜欢紫禁城,我不喜欢你我的婚姻,我只是喜欢你,我好矛盾啊。”
她只在他睡着的时候才敢说出心里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