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善祥吃了三只螃蟹,拼了三个蝴蝶。
教坊司的女乐在一旁演奏着《进膳乐》,秀女们以桌为队,八人一队,轮番举着酒杯,去太子妃那里先自报家门,然后一起敬酒。
太子妃将这些秀女们扫视一遍,喝着不醉人的果子露,微微颔首,每个敬酒的秀女都会得到衣料首饰等等赏赐,算是太子妃的见面礼。
太子妃看到顺眼的秀女,会点名要其写诗词助兴,展现才艺。不过不是每一桌都有这种机会,要极得太子妃眼缘的秀女才有此荣幸。
“快轮到咱们这一桌了。”孙秀女说道,“大家做好准备。”
胡善祥用苏叶汤漱口,洗了手,螃蟹性凉,她已经喝了好几杯温热的黄酒。
何秀女紧张的问道:“你还站得稳吗?要不要喝点醋解酒?千万别在太子妃面前失仪。”
“我没事。”胡善祥这点分寸还是有的,她平时两瓶花雕的酒量,喝几杯黄酒就像喝水似的,不在话下。她自我淘汰的前提是不影响别人,看得出何秀女和孙秀女是愿意留下来的,她要为了别人的梦想坚持住。
何秀女紧张得发抖,“你们说,太子妃会不会点咱们这一队的人吟诗作赋啊?我……我不成的。”
孙秀女低声道:“来之前我就提前写了几首中秋月圆应景之作,要你背熟了,好出来应酬,你忘了?”
何秀女说道:“我没忘,背的滚瓜烂熟,我就是……就是害怕见到太子妃天颜后吓得忘记了。”
孙秀女安慰道:“别怕,太子妃脾气很好的,是个温柔可亲的人。”
何秀女问:“你怎么知道?好像和太子妃很熟似的。”
“我——”孙秀女一滞,“我听说的。”
很快轮到她们了,在尚仪局女官的带领下,胡善祥等八人排着队,去了太子妃桌前,轮着行福礼。
“民女孙妇好,参见太子妃。”
“民女胡善祥,参见太子妃。”
“民女何萍萍,参见太子妃。”
一轮行礼过后,太子妃身边的侍女们端上一个金盘,盘子上搁着金爵杯,里头是葡萄美酒。
既然是敬酒,自是一饮而尽。胡善祥扬脖喝酒,可是这酒入喉肠,味道却不对,舌头尝着明明就是普通的、味道柔和甘甜的葡萄酒,可是喝进去之后,其凶猛的酒劲倒很像可以直接点燃的烧刀子!
咽喉肠胃受了剧烈的刺激,胡善祥本能的想吐,可是想到不能在太子妃面前失仪,影响到一起敬酒的秀女,便拼尽全力,强行忍住了。
她留了个心眼,最后一口酒含在嘴里,没有往下咽,打算回到座位上后借口漱口,将这奇怪的酒吐出来。
最后一口酒虽然没咽下去,但是前几口已经起了作用,胡善祥只觉得烈酒从胃部迅速扩张到全身,攻破了她的脑子,在里头瞎搅和,脑子不清醒了。
她还感觉双腿发软,脚下的地面就像地震似的,不停的摇晃,几乎站不稳了。
这种场合,太子妃不用自己说话,旁边的司言女官说道:“赏。”
宫婢们端着剔红牡丹托盘过来了,上面放着一支金镶玉簪子。
胡善祥拿起簪子,混在人群中,低着头,嘴里含着酒,无声道谢,反正七个姑娘一起答谢,她不发声也无人注意。
正要列队离开,回到自己座位,太子妃擡了擡手,司言女官会意,说道:“且慢。”
胡善祥等人一起停下。
太子妃终于开口说话了,“胡善祥?听着名字那么熟悉,你以前在宫里当过司记和司苑?”
太子妃问话,胡善祥必须回答,不能再含着酒了,她把酒咽进去,说道:“回太子妃的话,民女是在宫中干过一阵子,小小女官,不足挂齿。”
这下身边的孙秀女和何秀女都惊呆了!怎么从未听胡秀女提起过这段往事?
太子妃并不理会胡善祥的谦辞,“既然是考进来的,年纪轻轻就官居六品,才华定是了得,今夜月色正好,我想听才女吟诗作赋。”
言罢,司言女官就捧上了笔墨,铺好了纸,等待胡善祥下笔。
最后一口酒下肚,胡善祥更晕了,连太子妃的脸都看不清楚,手软脚软,即使勉强拿起笔,写字也不听使唤。
自我淘汰可以,是我自己的选择。可是当众丢脸、丑态毕露,我是不愿意的!
胡善祥好强倔强的脾气支棱起来了,她对太子妃说道:“民女刚喝了不少黄酒,写字手颤,唯恐污了太子妃的眼。孙秀女一笔好字,可否请孙秀女代笔,写下民女做的诗词?”
太子妃点头应允,“孙秀女,你来代笔。”
孙秀女大大方方的拿起毛笔,何秀女在一旁焦急担心:她提前背下了孙秀女写的应酬诗句,但是胡善祥没有啊!
胡善祥一直在睡觉!一点准备都没有!
胡善祥心中完全没有世俗的、荣华富贵的欲望,也没有歌功颂德的心思,她站在兔儿山旋坡台,俯瞰夜色下的紫禁城。
紫禁城是一座不夜城,她所有的宫道每隔几步就有铜制的灯柱,里头燃着灯火,彻夜不息,每晚都有值夜的宦官们往里头添加灯油、拨亮灯芯。灯火照亮,贼人刺客都无处遁形,以保护皇室安全。
因此,东南西北一条条宫道在夜里格外醒目,从旋坡台看上去,就是一条条错综复杂的玉带,稍有一步走错,就步入了歧途。
没有提前准备,胡善祥酒入愁肠,有感而发,借着酒兴吟了一首《青玉案》:
“人生南北如歧路,世事悠悠等风絮,造化弄人无定据。翻来覆去,倒横直竖,眼见都如许。
到如今空嗟前事,功名富贵何须慕,坎止流行随所寓,玉堂金马,竹篱茅舍,总是伤心处。”(注1)
自从我踏出闺门,寻求功名利禄,自以为把握住自己的命运了,其实不然,命运如同风中柳絮,飘来飘去,不得自主。
到现在,进不能,退也不能,总是伤心处。
孙秀女走笔如龙,写了这首《青玉案》,词是好词,只是不应景,有消极避世之感。
孙秀女将词作献给太子妃。
太子妃毕竟久居尊位,喜怒皆不形于色,微微颔首,“写的不错,赏。”
胡善祥和孙秀女都得了一对玉镯,两人再次拜谢,归队,和同桌秀女们一起回去。
到了座位上,头晕目眩的胡善围再闻到螃蟹的味道,就不是美味,而觉得一股腥气,恶心想吐了,可是宴会还在继续,她不想在酒桌上失仪,影响其他七个秀女,就干脆站起来走开,离螃蟹远一些,说道:“有点闷,我去透透气。”
她的双目开始重影了,眼前一片模糊,就像踩着一团棉花,连路都看不清了。
蓦地,有人从伸手扯住了她的胳膊,将她狠狠一拽,胡善祥本就无力,立刻往后仰,靠在了一个人的怀中。
正是觉得胡善祥情况不对劲,跟过来看看的孙秀女。孙秀女看见胡善祥魔怔了似的往前走,可是前面就是旋磨台的绝壁处了,再走一步,就会跌下去!
孙秀女赶紧出手把她拉了回去,悬崖勒胡。胡善祥差点把孙秀女压垮了,幸好钟嬷嬷和何秀女过来,将胡善祥撑起。
孙秀女说道:“她不胜酒力,我们送她回去吧。”
“宴会还没结束,你们两个留下。”钟嬷嬷毕竟是宫里的老人了,找了几个相熟的小内侍,轮番把胡善祥背回储秀宫。
钟嬷嬷给她弄来醒酒汤,喂她喝下去,“喝酒误事,酒量这么差就别喝那么多。”
胡善祥想说我酒量其实不错的,两壶女儿红都没有问题,今天不过喝了几口黄酒,就跟喝水似的,就是在给太子妃敬酒时那杯酒好奇怪啊,她们都没事,为何我一喝就晕?
可是她“醉的”什么都说不出来,任凭嬷嬷灌药,沉沉睡下。
次日醒来,口干舌燥,头疼欲裂,兔儿山旋坡台发生了什么,忘记了大半,就像大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