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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善围 第六卷:从辞职到返聘 第188章 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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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菊花台,满地伤,花落人断肠。

    一座座“花开富贵”、“龙凤呈现”等等巨型灯架倒下,大火连成一片,幸亏有宫人“拼命”救出了吕太后的遗体,然而衡王是怎么都救不出了,最后只剩下一具焦尸。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人间富贵景象瞬间变成了人间地狱。

    后宫菊花台的火光将夜空映衬得通红,不知真相的吃瓜群众还以为后宫继千盏孔明灯之后,又玩起了新的花样,纷纷拍手叫好,宫里的人就是会玩。

    有人欢喜有人忧。

    只不过菊花台火光渐渐熄灭时,禁军、五城兵马司纷纷上街,宣布全程戒严,驱散了秦淮河两岸观灯的百姓,全部关门闭户,不准外出。

    各个街坊皆关闭坊门,设下路障,层层把关。

    百姓这才晓得是出事了,也不知从那里传来的谣言,说燕王得了天兵天将的帮助,要打进城来了。

    于是无论官员还是百姓都彻夜难眠,心想燕王要是进了城,是主动迎接呢,还是拖儿带女快跑?

    这个答案是显而易见的,除了极少数跟着建文帝一条船上的黄子澄、方孝孺、齐泰等官员,大多数都选择前者,反正谁都皇帝都是老朱家的人,大家税照交、官照当、日子还要照常过不是……

    这一夜,大家都做好了心理准备,天亮时,大街小巷都张贴了告示,宣布国丧,说昨晚中秋节逆贼燕王收买刺客刺杀皇上一家子,太后和衡王遇难……大家要众志成城,同讨国贼云云。

    可是街头巷尾的包子铺茶馆,却在流传截然相反的说法:衡王谋反,刺杀皇上无果,反而误杀了亲娘吕太后,事败后,点火***。

    还有说是身为原配嫡子吴王朱允熥不满建文帝这个庶长子出身的哥哥,豢养刺客,刺杀建文帝全家。须知论继承权,朱允熥的出身最硬,比衡王更有机会登基。

    朱允熥也不是真傻,连忙撇清:他根本没有参加昨晚的家宴——早在下午皇室宴会结束时,他就以喝多了的理由回到吴王府。朱允熥懂的眼色,他不是吕太后生的,母族常家又被灭族,一直夹着尾巴做人,低调的就像空气,才不会去凑热闹。

    又有不知那里的谣言,说是京城藩王们下的手,想要杀侄儿,谋帝位。

    藩王们都是逃难逃到京城的,如今落地的凤凰不如鸡,兵权全没了,军队解散了,身家性命全在皇上手里,一听这个,谁受得了?

    为了保命,藩王们都去孝陵哭高祖皇帝和孝慈皇后,以表清白去了……

    于是乎,上到朝堂,下到百姓,都怎一个,乱字了得。至于告示的官方说法,说燕王干的,反而没有几人相信,太多的嫌疑人,大家都觉得动机最大、最有可能的那个、尤其是官方宣布确认的反而最不可信。

    这实质上是对建文帝执政能力的怀疑,都说皇上金口玉言,如今连自家门户都不清净,连亲娘都没有好好保护,大过节的被人杀到家里去了,这样的皇帝,还可以信任吗?还能够守住江山吗?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正因如此,面对乱成一锅粥的京城,建文帝一点都没有死里逃生,或者终于锄奸,可以睡个好觉的

    胜利感,他本以为中秋节反杀能一箭双雕,既能除掉吕太后和衡王,也能栽赃燕王,鼓舞士气,让朝野内外都站在他这边,一致对外。

    然而事情并没有向他预料的那样发展,谣言满天飞,步入失控的状态。身为皇帝,他的诏书居然无人相信,还有那些去哭孝陵的皇叔们,朕明明没有对他们做什么,他们就做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架势,这不是陷朕于不孝吗?

    建文帝很是恼火,借口秋天天干物燥,加上有燕贼四处纵火作乱,遂下令关闭孝陵,严防死守,一面燕贼滋扰高祖皇帝和孝慈皇后的清净。

    孝陵关闭,藩王们被客客气气的“请出来”,建文帝心想,没地儿哭了,看你们怎么表演。

    然而建文帝这个小白兔的心眼如何多得过身经百战的藩王们?

    被赶出孝陵,藩王们越发恼火,心想老子哭自己爹娘,天经地义,还要看侄儿的眼色?

    不让在孝陵哭,我们就出去哭!

    于是藩王们在孝陵周边开始了他们的表演,哭得声嘶力竭,引得人山人海的百姓们围观。

    要是再次驱赶藩王,建文帝就要坐实“不孝”、苛待皇叔的罪名了。

    没有想到老狐貍们有如此骚的操作,建文帝气得拍案而起,却又不好骂什么:藩王们是他亲自下令召回京城的,当初是防着皇叔们就像宁王一样领着兵马投靠燕王,可是现在,建文帝就像两年前中途截胡赐给亲娘的那壶鸩酒般后悔了。

    早知如此,朕就下令要藩王们不得出藩地,拼尽所有军力,不惜一切守护藩地,让皇叔们自杀自起来,方落得干净!

    然而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

    中秋节的人伦惨剧,没有谁是大赢家。建文帝浑身缟素,看着母亲吕太后的遗体,吕太后穿着竖领的袍子,遮盖住了脖子里骇人的刀伤,她面容安详,似乎只是沉沉睡去,丝毫看不出她之前还是一副浑身浴血,死不瞑目的惨状。

    很奇怪,建文帝恨了母亲一年,恨到母子相残、刀剑相见、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矛盾无法调和的地步,可是建文帝看着死去的母亲,他没有丝毫复仇的快意,他觉得胸口空落落的,像是被掏空了什么,没有十分的痛,但这痛绵绵无绝期,他预感到这种痛会伴随他一生。

    只有死去的敌人才是好敌人,但是,这是他的母亲。

    看见母亲遗体的瞬间,建文帝对母亲的恨全都消失了,脑子都是母亲的好,小时候母亲无微不至的照顾、身为庶出,在嫡出大哥面前自卑,母亲的暖言鼓励,要他去努力争取他想要的一切、母亲忍辱负重,在父亲有嫡子嫡妻的情况下成为最后大赢家。

    母亲扶正,他的身份也水涨船高,成为嫡子,母亲从来不止给他带来生命,他的前途、他的储位、甚至皇位,都和母亲紧密相关。

    为什么变成这样?

    建文帝扑通跪地,低头痛哭,这眼泪是真的、悲伤也是真的、弑母之心也是真的,他爱母亲,也恨母亲,爱和恨都那么强烈,并没有因为母亲的死亡而消失,两股力量在脑子里打架,他觉得头疼,心也疼。

    为什么变成这样?建文帝再次问自己,他很努力的当皇帝了,延续了洪武朝的勤奋,可是皇爷爷做了那么多大事,每一桩无论对错,在他的铁腕之下,都做成功了。

    可是他同样的那么努力,却一事无成,什么都没有做对,无论他如何付出,事情总是往最坏的方向发展,就连当儿子也是失败的。

    不仅对国家大事失控,就连皇族内部的小家也是失控。

    建文帝哭得精疲力竭,哭母亲,也哭他自己,压抑了足足两年的情绪,在这一刻爆发出来,就连情绪也失控。

    建文帝哭得如此伤心,身后跪下陪哭的文武大臣皆叹无论这个小皇帝如何稚嫩,起码在孝道上是无可挑剔的。

    当日,建文帝哭晕过去。醒来的时候,快到半夜了,宫人忙递上润喉咙的汤药,建文帝接过药盏,哑着嗓子问:“皇后睡了吗?今日胎动如何?莫要让皇后太劳累了。”

    宫人回道:“皇后今晚在东宫陪着太子,太子今日哭的厉害,晚上总是惊醒,皇后娘娘说最近几天就歇在东宫,方便安慰太子。”

    建文帝喝了药,吃了饭,宫人正要铺床暖被,伺候建文帝歇息,建文帝却说道:“为朕更衣,朕已经歇过了,现在去上书房批阅奏折。”

    身为一个成年人,大哭一场后,还是要面对现实。哪怕现实已经是一滩烂泥,入目皆是茍且,成年人的世界没有容易二字,醒来之后,除了面对眼前的茍且,还要面对远方的茍且。

    没有时间悲伤。

    建文帝连夜召集值房的大臣们,面对民心浮动、百姓对皇室议论纷纷的现状,建文帝不容许继续失控,放任下去,必须想出办法来安抚民心,让老百姓支持皇室正统,而不是整天八卦皇室叔侄相争、鹿死谁手。

    据说京城各大赌坊暗自开赌,赌注是燕王到底能否逐鹿中原,取代侄儿,目前赌坊赌徒们差不多四六开,四分压燕王,六分压建文帝。

    赌坊民调显示,建文帝稍高一筹,但是身为君王,居然和一个藩王相提并论,这本身就是一种耻辱。

    建文帝根本睡不着,他着急解决这种明明身居正统地位,却对逆贼皇叔无可奈何的现状。

    方孝孺说道:“自古以来,想要赢得民心,最好最快的举措有两条,第一是反腐,肃清吏制,杀一批贪官,民心大快,自然会赞扬皇上是明君。这第二条,就是减税,减轻百姓赋税负担,手里多点钱,家人各添一件新衣服,饭桌上多出一碗肉,百姓都是很容易的满足的,让他们舒舒服服的穿衣吃饭,他们自然会对皇上感恩戴德。”

    建文帝问另一个顾命大臣黄子澄,“黄侍读以为何?”

    黄子澄的身份是翰林院侍读,类似秘书团的秘书长,他是科举考试出来的探花郎,自从上一次极力推举李景隆为主帅代替耿炳文大败之后,黄子澄将此事视为人生耻辱,重大污点,从此沉默了不少,李景隆削爵之后,黄子澄也主动请求贬官削职,承担责任,建文帝只是罚俸削官,但还是留着黄子澄在身边处理帮忙处理公务。

    一直到最近第三任主帅盛庸靠着更骚更不要脸打了几场胜仗,黄子澄才得以恢复官位,不过,黄子澄变得更沉默了,建文帝若不问,他很少开口说话,不再像以前那样口若悬河。

    方孝孺说的严惩贪官和减税两条计策,是当官的常识,只要是个官,基本都能想到,没有什么技术含量,老生常谈而已,所以黄子澄点点头,“方大人说的极是。”

    两大顾命大臣达成共识,建文帝又问:“是双管齐下,还是择其一而为之?”

    黄子澄说道:“如今正在打仗,且一打就是一年,积攒多年的国库空了大半,如果贸然减税,国库必然空虚,将士们的粮草从何而来?故,微臣建议从肃清吏制开始。”

    杀几个贪官,杀鸡儆猴,给百姓出口恶气,百姓必定会拥护中央的“打虎”行动,顺便抄检家产,还能给朝廷补充点银子,贪官的银子不干净,能抄检到国库里,算是给贪官面子,简直是一举两得,所以历朝历代,新君上台,大多会选择削几个高官贪官,两全其美。

    建文帝觉得说的有道理,连连点头,一旁方孝孺捋了捋白胡子,一副世外高人的样子,说道:“老臣觉得有所不妥,皇上自打登基以来,新政主张宽容,以矫正洪武朝的严酷刑罚,肃清刑狱,给错案冤案平反,以前人满为患的监狱都空了许多。”

    “黄大人的出发点是好的,要削贪官,可是官场的事情,利益盘根错节,黄大人要杀贪官,可是到最后,就像当年四大案一样,成为官场上互相排挤,党同伐异的刀子,互相检举揭发,互相攀咬,到最后失控,全都进了监狱,从胡惟庸谋反案到蓝玉案,高祖皇帝杀了数万多官员,官场腥风血雨啊,如今逆贼燕王还没束手就擒,朝廷要保持稳定,不能乱,所以,老臣认为先不要动吏制,从减税开始下手。”

    方孝孺的老师是明初四大家宋濂,而宋濂也是建文帝和父亲孝康皇帝的老师,当年宋濂就是因卷入明初四大案的“胡惟庸谋反案”而几乎灭了满门,儿子孙子都被斩首,当时孝康皇帝朱标跪地苦苦求情,加上孝慈皇后出面说情,宋濂才免于斩首,被发配到了白帝城。

    方孝孺亲眼见到老师宋濂晚景凄凉,所以在成为顾命大臣之后,一直劝建文帝改变洪武朝的苛政和严刑,主张“以宽矫猛”,肃清假案错案,只要不是穷凶极恶之徒,判刑时要宽容量刑等宽松政策。

    建文帝也十分景仰宋濂,认同方孝孺的主张,觉得乱世才需要重典,盛世就应该宽容大度,遂推行下去。这得到一部分的支持,但是燕王就乘机抓住把柄,说方孝孺擅自改变洪武朝的政治制度,姑息养奸,对坏人宽容,就是对好人的残忍,方孝孺是毁灭大明刑罚制度的大奸臣!

    所以燕王打出“锄奸臣,清君侧”的口号,公开将方孝孺列入奸臣名单,实际上很得一部分人的支持。毕竟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是普通老百姓最能接受的、最质朴的逻辑。

    如果连朝廷都不能主持公道,我们凭什么交税(保护费)?

    黄子澄不认同方孝孺的观点,“在打仗的时候宣布减税?方大人,幸亏洪武朝积累的家底够多,否则,一般打仗的时候按例要加税的。现在减税,军费从何而来?虽说刚刚打了几次胜仗,但北方大部分还是控制在反贼燕王手中。这仗一时半会是打不完的。”

    方孝孺又捋了捋胡须,“老臣自有妙计。减税,只减去江浙富裕地区的赋税,因为以前这里是张士诚的地盘,这里的人支持张士诚,先帝平定江浙,张士诚自尽后,先帝对江浙实行重赋政策,这些地方的税率本来就比大明其他地方要高许多,以田亩税收为例,其他地方每亩收税在一斗左后,但是江浙地区田税高达亩税二三石,太不公平了。”

    “还有,为了保持江南重赋税的不公平政策,先帝曾经下令,凡籍贯是江西、浙江、苏州、松江等重赋地区的官员,终身都不得在专门管理赋税的户部担任任何职位,这个规矩也要改一改了。皇上用人,应该以德才为先,岂能只看籍贯?”

    说到兴奋处,方孝孺对建文帝一拜,“减税,加上任人唯贤,如此,既能得到江南百姓的拥护,也能得到朝廷大臣们的拥护,皇上必定天下归心啊。”

    “万万不可啊皇上!”黄子澄极力反对,质问方孝孺:“江南能代表天下?江南地区出身的官员,能够代表天下官员?方大人出身江南,家里的田地也在江南,家人和学生、朋友都是江南人,就一叶蔽目,不见泰山。如此一来,除了江南百姓、除了籍贯为江南的官员,所有人都会反对皇上,和皇上离心离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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