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善围在棋盘里模拟了中秋节家宴的座次和请君入瓮的反击推演过程,说道:“……皇上,如果没有别的问题,就按照计划进行了。”
建文帝盯着棋盘,敌我两方分别用黑白棋代指,黑白分明,他沉默了很久,亲娘和亲弟弟都是黑子,他们要杀他,还要杀了他的儿子,因妻子怀孕,有可能是男胎,所以他们这次连妻子都不放过。
如果不是胡善围暗中投诚,他们今晚一家四口,就要齐齐整整步入黄泉路。
“一切按照计划进行。”建文帝眼眸结了霜,最后一点母子情也磨没了。
胡善围嗫喏片刻,说道:“微臣斗胆进言,皇后身怀六甲,且一直蒙在鼓里,不知皇上的计划,今晚家宴上,虽有惊无险,然,刀剑无眼,万一……皇后身体不便,微臣担心有失,可否在家宴中途,找个借口让皇后现行离开?”
建文帝没有深想,就立刻拒绝了,“不行,计划是家宴到一半,太子的汤里有少量通便的药材,他会轻微腹泻,提前回东宫休息。可是如果连皇后也提前走了,必然会引起太后和衡王的警觉。他们一旦收手,我们的计划就功亏一篑了。”
太子是国储,为了以防万一,建文帝的计划是让太子以腹泻为由,中途离场,这样即使出现百密一疏的意外,至少可以保全太子。
如今三岁的太子已经开蒙读书了,身边的伴读都是京城豪门弟子,建文帝当国储的时候太匆忙了,皇太孙宫的詹事府大多是平庸无能之辈,出身寒微,导致他现在执政时力不从心,一塌糊涂,吃一堑长一智,建文帝把最好的都给了儿子,以弥补当年的遗憾。
这其中包括生的希望,建文帝要确保太子万无一失。
毕竟,太子只有一个,妻子……还可以再娶,会有无数女人想要给皇帝生孩子。
胡善围心寒,但尤不死心,再劝道:“既然太子身体不适,皇后身为人母,中途去看看太子也实属正常,只是说去看看太子就回,皇上放心,有微臣暗中斡旋,必定不会让太后怀疑的。”
建文帝依然没有答应,说道:“朕意已决,朕会保护皇后,胡尚宫去安排吧。”
马皇后参加家宴的作用,是给吕太后和衡王吃一颗定心丸。毕竟帝后小夫妻感情深厚,宫里唯二的两个嫔妃都只是摆设,马皇后独宠后宫,就像孝慈马皇后一样,地位无法撼动。
建文帝坚持要身怀六甲的马皇后冒险,在胡善围的意料之外,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皇权最能腐蚀人心,全天下独一无二的权柄、绝对之上的权力实在太诱人了,一旦触碰,就不想失去,宁可舍弃所有的代价保护皇权。
胡善围见惯了帝后风格的夫妻情深,当年高祖皇帝和孝慈皇后相识于微末之时,一个刚刚当和尚还俗的仪仗兵、一个农民起义军头目的养女,一起携手,互相扶持着走过多少风风雨雨,高祖皇帝敬她,爱她,可是到了最后,孝慈皇后依然选择把皇后当做一个职业来做,妻子和爱人的身份,已经随着岁月以及政治权柄等等的磨砺消磨殆尽。
以前,胡善围不能理解孝慈皇后的淡然,到最后放弃生念,拒绝太医和女医的医治,坦然面对、甚至是充满的期待的迎接死亡。
现在亲眼见到建文帝和马皇后从相识、结婚、相爱,生子,封后,从相濡以沫,到成为明知马皇后有危险,为了自己的皇权,还是要马皇后参加鸿门宴等一系列过程,胡善围终于懂了、理解了孝慈皇后的选择。
孝慈皇后早就参透一切,她当年或许和现在的马皇后一样对丈夫有些期待吧?
是一件件事情让她清醒、让她曾经觉得温暖的东西渐渐走向幻灭,反复去审视自己的婚姻和家庭。渐渐放弃了爱人和妻子的角色,只是选择当一个皇后。
马皇后曾经是马皇后,马皇后也会成为马皇后,就这样无限循环下去。
后宫女人的命运轨迹,殊途同归。
八月十五中秋节,人月两团圆,北方还连续传来两个捷报,盛庸所帅的南军收复了定州和沧州两处军事重地,南军正在反败为胜。
建文帝大喜,自是给盛庸丰厚的嘉奖,李景隆本来打算看盛庸笑话的,你行你上啊,可是盛庸一上,人家还真行,李景隆被打脸,加上中秋节皇室宴会,他身为建文帝亲表哥、削藩大功臣,居然没有得到邀请,建文元年最炙手可热的曹国公府一下子变得门庭冷落车马稀。
李景隆原本是骑墙派的,现在被世态炎凉逼得倒向了燕王这边,日夜盼着南军败退,燕王进京。
白天是皇室宴会,公主们、逃亡在京城的藩王们等皇室成员齐聚一堂,开了个大派对,人们热烈的讨论着南军得胜的消息,大赞主帅盛庸,心中却道:南军人数是人家数倍,打了一年多才赢几场,这也值得庆贺?
胡善围暗中观察着藩王们,一个个都正值壮年,眼神犀利,他们一个个向建文帝敬酒,竟有些群狼环视的味道。
燕王说的没错,如果建文帝一死,任何一个藩王上台,都没有建文帝好对付,所以要好好的保护他。
一直到了黄昏,要关闭宫门,皇室成员相继西辞行离开,唯有衡王和徐王两个建文帝亲兄弟继续留在宫中,参加家宴。
入夜,一盏盏灯笼将菊花台照得如同白昼,家宴开始。
高祖皇帝的孝期已经过了,后宫姹紫嫣红的装扮起来,菊花台四周都是各种颜色的花灯拼凑的花开富贵,龙凤呈祥等图案,以花灯为笔,以夜空为纸,绘出完美画卷,人间富贵气象,非皇宫莫属。
上午宴群臣,下午宴皇室,晚上还要陪家人,建文帝这一天喝了不少酒,似有些微醺,有宫人端上美酒,正要给他斟酒,建文帝左手抚额,好像有些头疼,伸出右掌,“朕已有醉意,不能再喝了——将这壶酒赏给二弟吧。”
酒里有毒。
两年前建文帝为了救母,不惜抗旨,拦截了高祖皇帝赐给吕太后的鸩酒,然而两年后,母亲不仅不
知道感恩,反而用一壶鸩酒害他!
兜兜转转,这壶鸩酒从被赐者,变成了赐酒者。从救人者,变成了被害人。从一荣俱荣的母子变成互相残杀的仇敌。
衡王一听,连忙也跟着装醉,“皇上所赐,臣弟不能拒,不过听闻我军连连大胜,夺回失地,臣弟一时高兴,失了分寸,今日白天也喝多了,这会子也不舒服,不能再饮酒,这壶酒臣弟带回王府,待三军凯旋的时候,必定请出御赐美酒,开怀畅饮。”
吕太后也忙着给二儿子圆场,“喝酒是为了高兴,伤身就不值得了,今晚家宴,都是自己家人,不用顾忌什么礼仪面子,能喝就喝,不能喝就喝点汤水,别伤着肠胃。”
身边马皇后是个贤惠的,看丈夫应酬了一天,很是心疼,于是命人撤去酒壶,端起自己案上的水晶壶,里头是红艳艳的液体:
“臣妾有孕,不能饮酒,这是胡尚宫特意下令尚食局为臣妾酿造的‘引口醪’,酸酸甜甜的,很是爽口,皇上和衡王要不要尝尝?”
衡王赶紧顺坡下驴,“谢皇后赐‘引口醪’,此物只闻其名,臣弟还从未喝过。”
“给朕也来一杯。”建文帝点点头,对胡善围说道:“胡尚宫有心了,朕终日忙于公务,胡尚宫把皇后照顾的很好。”
胡善围说道:“这是微臣分内之事,何况这个‘引口醪’是洪武朝高祖皇帝为不善饮酒的端敬贵妃,命尚食局调出来的方子,都是现成的,微臣不过是借花献佛,要尚食局按照旧方子做出来。”
吕太后赶紧顺着路子将话题转移,笑道:“胡尚宫这张嘴真是灵巧,心又细,要是陪哀家下棋的时候肯让一让哀家,让哀家赢几次,你这人就完美了。”
胡善围也打趣道:“输给太后的人太多,微臣不想凑这个热闹,每次陪太后下棋,必全力以赴,故,赢的多,输得少。如此,方能让太后一直记住微臣,得了什么好东西,也记得赏给微臣——”
胡善围撸了撸衣袖,露出手腕上如一湾碧水的翡翠镯子,“这是最近刚得的,这水头看上去就像初春似化未化的碧水结的冰,很是漂亮。”
现在后宫和睦,南军频频收复城池,皇上心情大好,马皇后家事国事都顺心顺意,也放下了矜持,开起了玩笑,像是撒娇似的,对婆婆吕太后说道:“这种好东西,竟都不给媳妇。”
吕太后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皇后若也能一直赢哀家,哀家箱笼那点东西,皇后随便挑。”
众人哄笑起来,菊花台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中途吕太后借口秋风凉了,离席更衣,临行前朝胡善围使了个眼色,胡善围会意,跟了过去,吕太后加了一件披风,“皇上不喝加了‘料’的酒,真是巧合,还是有所怀疑了?”
胡善围说道:“皇上喝了一天的酒是事实,太后恐怕多虑了。”
吕太后抚了抚胸,“今夜不知为何,哀家这心总是无端发慌。胡尚宫,你为何一点都不紧张?”
胡善围淡淡道:“胜败在此一举,紧张有什么用?毒酒已经不能用了,接下来就要看教坊司献舞,这一刺务必要成功。”
吕太后见胡善围如此淡定,顿时恢复了信心,“哀家年轻的时候和胡尚宫是一样的,真是老了就畏首畏尾起来,计划继续。”
胡善围扶着吕太后回到菊花台,却见闻得一阵哄笑,三岁小太子小脸憋得通红,像只虾米似的蜷缩着,原来小太子贪吃月饼这等油腻香甜之物,又被秋天的凉风一吹,一时间肚肠开始造反,他年纪小,没能控制住括约肌,漏气放屁。
马皇后捂嘴笑道:“还不快抱着太子下去更衣。”
这个更衣是指蹲马桶。
吕太后听一旁衡王的解释,只觉得好笑,她生了五个孩子,小孩子是容易吃坏肚子,所以没有深想,家宴继续。
可是喝了一轮的‘引口醪’,更衣的小太子还没回来,倒是尚食局的刘司药来回道:“太子一连蹲了两回,有些腹泻,微臣给太子看过了,并无大碍,就是今日荤腥油腻的月饼吃多了,不克化,微臣开了一副调理脾胃的方子给太子服下。”
马皇后是个良母,到底不放心大儿子,母性使然,连忙起身说道:“本宫去看看他。”
吕太后和衡王听了,相视一眼,一时有些乱:太子不在,不能一网打尽,皇后又要离席,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泄密了?
谁泄密?难道……母子两个都怀疑起了胡善围。吕太后正要下令取消刺杀计划,建文帝却拉着马皇后的手,阻止妻子离席,说道:
“梓童,太子只是一点小毛病,小孩子那有不贪吃的,梓童不要如此紧张,马上就要就要放飞孔明灯了,今年足足有一千盏孔明灯,祈祷我军大胜,早日平定北方叛乱,梓童陪着朕一起看,如何?”
马皇后是贤妻良母,以夫为天,建文帝诚意相邀,马皇后无法拒绝,二来是觉得太子也没有什么大毛病,只是吃坏了肚子,而且,现在家宴上吕太后还顶着秋风,说笑着正开心,她身为人媳,提前离场,似对太后不敬。
于是马皇后复又坐下了,对着刘司药点点头,“今晚就劳烦刘司药多费心照顾太子了。”
刘司药领命而去。
看着建文帝拉着马皇后的手,胡善围心下一声叹息,吕太后和衡王母子却松了一口气:看来只是巧合,他们多虑了。
伴随吉乐,后宫一千盏孔明灯冉冉升起,今年的灯特地做成了圆形,里头的灯光照亮时,夜空中就像一千个月亮。
一轮圆月混在一千假月亮中,真真假假,居然分不清谁是李逵,谁是李鬼了。
乘着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天上一千零一个月亮上,胡善围悄悄去了吕太后身边,耳语道:“太子去了东宫休息,教坊司献舞即将开始,要停止吗?太后?”
毒酒落空,小太子也落空,但是从建文帝拉着马皇后的手一起观赏孔明灯升空的举动上来看,前两桩事情只是巧合。
要不要?
吕太后目光闪烁,就像夜空的繁星,终于,案几下的双手紧紧握拳,都勒出了青筋,面上却带着笑容,好像只是和胡善围聊着孔明灯多么好看,说道:“做!一次次的,哀家已经没有耐心,不想再拖了。等事情做完,东宫里的那个小的,哀家有的是法子料理。”
当最后一盏孔明灯消失在星空,众人面前的菜肴变成了刚蒸出来的大螃蟹,案几除了香气诱人的螃蟹,还有夹子、钳子等等用于拆蟹肉的工具——当然不用贵人们亲自动手,旁边自有擅长拆蟹的内侍们跪在案几旁边代劳。
这些“内侍“个个年轻力壮,是建文帝秘密养的大内侍卫,只是穿着太监的服饰而已。
吃蟹之前,众人都用泡着菊花花瓣的温水洗手,教坊司献上新派的舞蹈。这支舞还是马皇后亲自定的——《麻姑献寿》,是为了讨好太后。
麻姑在众仙人的簇拥着起舞,那麻姑舞到建文帝身边时,六个伴舞并麻姑,一共七人蓦地从装着仙桃等物的篮子里抽出一把刀刃都是青黑色飞镖,朝着建文帝和马皇后迎面扔过去!
七刺客大叫道:“杀昏君!为燕军将士报仇!”
跪在案几前剥螃蟹肉的大内侍卫们反应迅速,从案几下抽出早就准备好的盾牌,拦在前面。
咄咄!几声闷响,淬了剧毒的飞镖插在了盾牌上。
“有刺客!救驾!”
建文帝早有防备,瞬间蹲在案几后面,而马皇后楞在当场,几乎是被胡善围强行按下去。
在马皇后蹲下的瞬间,嗖的一声,一个飞镖袭来,将马皇后头顶马尾编织的假发髻削掉了一半。
“不要动。”胡善围伏在马皇后身上,并把马皇后往桌子地下推进,按动机括,地下机关开启,出现一个滑道,帝后一起滑到了地下室,被一个软垫子接住。
与此同时,麻姑等刺客已经被大内侍卫们当场截杀,吕太后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衡王当即拔腿而逃,背部中了好几个飞镖,吕太后破口大骂:“朱允炆你这个逆——吼吼!”
但见方才跪在案几剥螃蟹肉的“内侍”捡起地上散落的飞镖,割断了吕太后的脖子。
吕太后捂着喷血的脖子,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内侍”扔掉飞镖,却惊恐的叫道:“太后!刺客杀了太后!”
这时衡王背上毒发,双腿发软,一下子扑倒了菊花台上一个堆成巨型牡丹花的灯架,一盏盏灯油泼下,被灯火引燃,将衡王给点着了。
吕太后人生最后一眼看到的,是她的二儿子在火堆里尖叫打滚。
无人施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