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努书坊
返回 努努书坊目录
努努书坊 > 和平军旅系列 > 正文 寻找土地

和平军旅系列 正文 寻找土地

所属书籍: 和平军旅系列

    一

    日头黄了嫩了,在旧历三月的乡下,正为冬末春梢,黄嫩如河边的一芽儿新生豆菜,拖着淋淋湿润。在这又黄又嫩的日光里,马家峪村的岭梁沟壑,起伏成九月间雨水孕养的山洪,一波一浪,推到远极的地方。置日头还没出来,东山东天才薄着一抹光色,海连长同乡里管民政的吴干部,把我的骨灰装进一个帆布提包,就早早走出了刘街村,踩上了通往马家峪的岭路。日头仿佛是被他们找出来的,问了个去刘街赶集的乡人,说往马家峪去从哪儿走,那赶集的人回身一指,日头就从他指戳的地方升了起来,先是一片金红灿灿的血渍,涂抹着岭岭梁梁,后在海连长与吴干部不经意的时候,成了一圆和往常无二的日头,暖暖地晒着梁上的寒意。空气里有黄土的腥鲜和麦苗甜腻腻的味道。我在骨灰盒里又闷又胀。对面的山梁上,有往田里送粪的村人,粪臭味在这早上的清新里,顺风而下,像一条汩汩潺潺的河流。吴干部前面走着,海连长紧随其后,我在海连长的提包里颠颠荡荡,骨粉像秋风里腾起的灰尘,雾来云去在木盒里。有一辆牛车,背对着日光走来,如同从日头里出来一样。迎着牛车去看那日头,仿佛日头里有影影绰绰的一个牛棚牛圈。牛蹄声,嘚嘚当当,由远至近,很像十五年前那个冬天的最后几片枯叶,飘落在马家峪的岭梁上。我就是乘着那辆牛车,离开了马家峪,到了刘街我的舅家。那辆牛车迎着我们走来,渐渐近了,我看见那上边坐的依旧是马姓的老人马四爷,他袖着双手,鞭子插在身边。吴干部问他马家峪还远吗,他用手指了一下,说不远,一会儿工夫的路,然后就从我们身边缓缓走过,由远及近,像马家峪的影子,遂又由近及远地消失,朝着刘街的方向。眼下,那牛车的铁轮,换成了马车的胶轮。没有了铁轮的叮当,牛蹄声显得沉默而又孤寂。

    终于,马家峪被海连长们找了出来。一脉山腰,几十户人家,散成一个小村。新起的瓦房,零零散散地竖立,显着这个年月在乡间的气候。一群狗,在村田里追逐着。从田里回来的村人,去时挑了草粪,回时挑了几块石头,倒在门口的石堆上。并不见石堆长大,可那石堆却是这样一担担挑了出来,到了盖房时候,已经不差多少够了地基。海连长穿了百姓衣裳,提着我走入村子时,已是早饭时候,村人们从各自家中出来,到我家门口的槐树下,热热闹闹地吃喝。那槐树下摆了一个一个有平面的石头,村人们就蹲在那石头上,手里夹了白馍。我在村里时,吃馍是过年才有的事情,现在想必日子是好了。在老远的地方,我就看见靠着老槐树的那块大沙石上,坐了我的邻居贵德伯;东石上,是村西的仁德叔,西边是七婶子。七婶子已经老了,头发染了灰白。正在我家门边的是二拐子。二拐子立在石头上,大声地说洛阳他的大伯家,说那还算他奶奶的婆家呀,他自己的孩娃成亲了,分家啦,每个星期日回去看看吃顿饭,我大伯还让他孩娃一家三口交饭钱。我那大娘才他妈不是人,退休了,在家领孙子,领一个月竟让自己儿媳交她五十块的带孩娃钱;这天下还有奶奶带孙子收钱的理!二拐子的嗓子很大,说话时恨不得烧了他大伯一家人,话完了,饭场上静默着,村人都满腹惊奇。七婶的脸上,硬了一层木呆,过了半晌,她信信疑疑,像问别人,又像问自己说:

    “不会吧?”

    二拐子从石头上下来。

    “我骗你们是孙子。”

    一个男人朝二拐子近处站了站。

    “你每次去洛阳卖肉墩儿,不都在他们家吃饭嘛。”

    二拐子把头昂起来。

    “我二拐子不做马家峪人做不出来的事。”

    再问,二拐子便算盘细账,说第一次去,给伯家留了一个大肉墩,吃了他一碗干米饭;第二次捎了十斤花生米,又吃了他一碗干米饭;第三次去捎了半袋板栗核桃,还是吃了一碗干米饭。到末了,马家峪人就齐口同声,说外面的人不是人,世界也不是好世界。说如今的世道,都让那城市的教养染坏了,先前去刘街赶集,饿了到谁家都能讨出一碗饭,眼下再去,讨一碗水喝,也要收你二分钱。这样说着,有一番议论,海连长和吴干部就到了我家门前,立在了那饭场中间,问这是马家峪吗?答说是的。又问谁是生产队长,答说没有生产队长,说地都责任过十年了,生产队早就解散了。海连长于是就睁大了双眼,求救似的看着吴干部,吴干部朝前走了一步,说我是乡里来的,想找找你们村的村干部。答说我们马家峪就没有村干部,连一根干部的毛毛也没有。

    吴干部脸上硬了惊色。

    “那村里出个事情谁负责。”

    二拐子拐到吴干部正对面。

    “马家峪不是刘街,大白天敢哄抢我的苹果。”

    吴干部望着二拐子。

    “村里总该有个村民组长吧。”

    二拐子说:“要啥村民组长啊。”

    吴干部说:“好歹总会有个主事的人。”

    二拐子说:“我们有事都跟四爷打商量。”

    吴干部说:“四爷是谁?”

    二拐子说:“是四爷,在村里年龄最长,辈分最高。”

    吴干部说:“四爷家住哪儿?”

    二拐子说,四爷到刘街给村里拉化肥了,你们有事跟贵德伯说。然后,回身叫了一声贵德伯。贵德伯从老槐树下的石头上走下来,上上下下看了吴干部,又看了海连长,说你们不是来搞计划生育的吗?吴干部说不是,转身指着海连长,说他是从部队来的,我是乡里的民政干部,来商量一件安葬的事。吴干部说出安葬时,脸上很吃紧,像人在城内,城门已经被人攻开了。然贵德伯却说,不是计划生育,天塌的事也等吃过了饭说。接着,他把头扭到一边,问谁家有新馍?七婶说我家是今早新蒸的,让娃他爹拉煤做干粮。拿出来几个,贵德说着,把目光落到一个孩娃身上,说你回家搬两张凳子来,那孩娃就端着饭碗小跑回去了。接下,他在饭场上走了半圈,说仁德,还就数你家汤好,仁德叔就起身回家了。工夫也就一丁点,回去的都又来到饭场上,在那饭场的中央,摆正了一张高条板凳,两个矮小凳,高凳上有了两碗白面汤,四个白蒸馍和一碟生葱菜。贵德伯说吃吧,乡下没有好吃食,天大的事也得吃完了饭再商量。话味道是硬得不容商量的。吴干部和海连长相互瞅一眼,便都明白了马家峪的风情,也就坐下吃起来。

    饭场里有了外面人,立马就荡起热闹了,但凡马家峪的少老,几乎全都走出了门户,且到这饭场时,手里都要端来一碗饭,或拿来一个馍,再或端来一盆菜,摆到海连长面前,说尝一口我家的吧,你们来一次村里不易。这么着,那条凳上便摆满了碗盘,有烙馍、油馍、玉蜀黍汤、大米汤、面汤,稠的稀的,条凳上摆不下就搁在地上。端来了那么一碗,似也有了入饭场相陪的资格,马家峪人便都云集在我家门口,围着海连长和吴干部,看他们吃饭,也问些长短。谁家的鸡咕咕叫着走进饭场里,被女人们赶走了。一条黄狗从村人的腿下钻出来,卧在海连长身边,贵德伯咳了一声,过来了那狗的主人,朝狗的屁股上踢了一脚,骂说滚出去,分不出个场合!那狗就夹着尾巴出去了。

    太阳已升至岭坡,热光一竿一竿,暖着这冬末的三月。在海连长的提包里,我觉得那浅绿的帆布,有薄薄的一层火温。想马家峪的村人,十年二十年,竟没有啥儿更改。

    二

    天气是越发好了起来,清早那卷在沟里的纤薄的白雾,悄然无声地散尽。一个小小刘街,仅因为几年前有条公路穿村而过,竟渐成了乡下的一处集市。我入伍前,它还叫刘家涧,一年不到,那公路通了,它就改称了刘家街,后来也就利索为刘街了。然它还是倚着耙耧山,濒着十三里河。说山,也不成其为山,没树林,也少明石;说河,却终年不闻哗哗的水响,只有九月的盛雨的季节,那似涧似沟的河里才轰隆着一股水声,卷走了人家的猪牛,偶或还有整个的麦秸垛摇摆着漂下。贵德伯说收不收他入坟得由四爷说了算。二拐子说我去刘街唤四爷早些回来吧?你去,贵德伯说,回来捎一斤香酱油,人家外面人吃菜是少不得酱油的。

    海连长把我提进刘街时,我还未觉出刘街的繁华。跟着二拐子重又回到了刘街上,我才终于清亮刘街失落了往日的荒凉,时日让它再生为城市的腕脉了。赶集人四面八方地拥过来,二拐子在那人群里,鼠着身子走,却把我挤到了街边。我在那窄狭、弯曲、高低不平的街边,沿着人家的墙根,仿佛垂头丧气地走进了几年前:那当儿,公路还如被刀切碎的猪肠子,一断一段,一段一断,从洛阳试着伸过来。开山的炮声终日轰鸣,似乎要把乡下的山脉炸为一马平川。也是从乡下调来的村人们,一日一日地拉土、运石、开挖、改河、修桥、筛沙,听任着城里人的指派。可就在一个黄昏,日光静静地流淌像一条平淡的河,我从那河中过来,舅把我拉到了村头上,望着一段已经笔直平整的公路说:

    “佚祥,你今年十七吧?”

    “满十八。”

    “你舅我十八都在家里挑梁拿事了。”

    “……”

    “你看啥?”

    “看修路。”

    “想些啥?”

    “不想啥。”

    “舅我想让你去当兵。”

    “……”

    “当兵你啥也不消学,只学那烧饭掌勺子。”

    “……”

    “三年后你回来,公路穿过刘家涧,刘家涧就不是刘家涧了。会了掌勺炒煎,在公路上开个饭铺,那日子也就不是往日的日子了。”

    让舅言中了,仅仅三年,那往常的草房便都成了青堂瓦屋,穿村的公路,逢五遇十,就成了一条集市。刘街人的田地已经有了荒芜,家家都在街上开门铺,摆生意,卖饭、卖布、卖油条、卖双羊肠汤。加工孩娃的衣裳,全是从洛阳买来的残布碎片,做工也决然顾不上精细;卖羊肠汤的,五天前的羊肉臭了,回锅一煮,一样地又卖给和他们早先一样的乡下人;还精明地把山里人来卖的鸡蛋,一毛五一个收起来,装进草筐里,从那新修的公路运往洛阳去,两毛钱一个卖出去,返回时,把洛阳人的旧鞋旧衣收起来,五毛一件,一块一双,塞满了鸡蛋篓,到刘街就三块五块地卖给山里人。那些卖了鸡蛋的山里人,两块钱买一双小鞋子,要说刘街人好些的好话,他才会伤筋动骨地卖给你,然后说一句,甩卖啦,谁让咱都是乡下人!我从刘街的屋檐下往前走,二拐子在人群里大着胆子挤。临午的日头,懒懒如烧透的球,吊在刘街的正空上。街上的门牌字号,都一律簇新出耀眼的光柱来。“贺记饭庄”、“雅静酒馆”、“芳芳发屋”、“星光照相铺”、“尽有糖烟酒”、“史家铁匠铺”、“好再来烧鸡店”,字号都是都市小巷胡同的,眼下在刘街的街面极光彩,衬得刘街很有城里的味道和光色,在这集日里,使你觉得它今儿是街,兴许明儿忽然成了城,也许再过三朝五日,它也就成了市。都是指不定而又难料的。

    舅家巧儿就邻了那公路边,置大街的正中央。头年一间柴棚开了面条铺,专营炸酱面,来年就盖了二层楼,一楼炒菜设酒席,二楼架床做旅馆,楼头上竖一铁牌子,上书五个字:刘家大酒楼。街东街西都可瞧得见,路过的汽车,入村便往那酒楼下面开。二拐子从酒楼下面过去,到酒楼对面打了一瓶香酱油,晃晃荡荡地提在手中。

    我到那酒楼下面立下了。酒楼里的热闹,仿佛十三里河里发了洪,浑色的吵嚷喧嚣滚出来,拦了我的路。我设法儿从那吵嚷里面过去,我死了特别渴望一种静。

    静能使我想起我那老旧的记忆,儿时的陈事会慢慢生出新芽儿,帮我找到生我的乡土在哪儿。我迟疑着从酒楼下面横过街对面,赶集的乡人踩着我的头肩走过去,我从地上撑起身时,正对着舅家酒楼的一扇窗,看见那楼下摆了几桌结婚宴,大肉块儿白得仿佛堆了一盘雪。我想起了就在那扇窗户下,坐了海连长、吴干部,还有我的舅。我的骨灰就摆在那张桌子上。

    海连长说,真对不起你们。

    舅说佚祥这孩娃真可怜。

    吴干部说,你就把它收下吧。

    舅看着我的骨灰盒,说真不能评为烈士吗?

    海连长说连里再三要求了。

    吴干部说部队上有难处,能评就评了。

    舅说我收它不能在家放个骨灰盒呀。

    吴干部说随便埋在哪儿。

    舅说总会有一些安葬费吧。

    海连长说不是烈士……都有规定的。

    乡间有习俗,要埋就得让它入坟里,花钱我不怕,可他不是刘街的人,那刘姓的人咋肯让它入坟呢?舅痴痴望着海连长的脸。

    吴干部说不入坟就埋在河滩坡地都行的。

    海连长伸手拉过骨灰盒,摸着那阴凉木盒子,我感到海连长的手又湿又热。他说我们拍了三封电报你们不去人,我千里迢迢送来了,总不能让我再把骨灰带回去。

    舅眼角流了泪,说好歹他算我外甥,让我随随便便埋了,我如何忍了心?

    吴干部说那咋办?

    其实你们可以把他送到马家峪,舅说说到底他姓马,属马家峪的人。舅这样说时也用手在骨灰盒上摸了摸,摸完他便站起来。那时候天阴着,街上流动着冬末的风。最后一场冬雪也已落过,天空一副欲雪未能的模样,就只好阴沉出一种暗灰的颜色来。雾迷迷的毛毛细雨,在风里霏霏微微落将着,刘街被如烟如云的雨帘蒙罩着,只有寒冷露头露脸地四处窜动。街上的狗,冻得夹紧了尾巴。鸡的脏毛被风吹得倒卷。那些无论逢集、背集,都开门经营的刘街人开设的店铺,纷纷地关了大门,放下了门前的帘子。风从窗缝进来,穿过骨灰盒的半丝细缝,将骨粉吹得飞飞扬扬。看到舅立起送客的模样,我心冷得河冰样流动着哆嗦。那骨粉也仿佛是磨碎的冰粉,一层层冻结在骨灰盒的内壁上。眼下好了,天好,马家峪的温暖把盒壁上的粉末重又化落了。我走在刘街的正街上,觉得各个关节倒有些松和,只是横过马路时,找不到了二拐子。

    刘街好歹我是熟识的。我依旧沿着墙根走,到了一个猪市上,那卖猪的男人把猪娃的耳朵提起给买主看时,猪耳根的虱子就爬到他的手指上。猪市中夹杂了十几只山羊,羊的叫声使人的牙根儿痒。再过去就是鸡蛋市,白白亮亮,如收搜来一篮篮星星摆在路两边,明知这季节鸡蛋是母鸡开窝新生的,买的人也要一只一只对着日头看,卖蛋的多是山里的媳妇们,她们受不了刘街人转眼就和城里人一样刻薄缺人情,好像她们来卖鸡蛋是专门卖坏蛋,断不了你说我一句,我呛你一句。最后那卖鸡蛋的山里媳妇就怄气挎起鸡蛋筐走掉了,说我拿这鸡蛋喂狗也不卖给你们这刘街人。到这儿,刘街人忽然极有教养了,笑笑说,不出五天你还得来我们刘街卖。

    在刘街的最南端找到了化肥站。那化肥站是一方小院子,竟也是刘街人私办的。化肥卖的是高价。冬过春来,小麦要施追肥,买化肥的人排成队。我进去时,满院弥漫氨味儿,乡人大都用手捂鼻子。有几个人戴了白口罩,或用手巾捂了鼻子嘴,皆是刘街人雇下的帮手。我循着味淡的地方走过去,果然见四爷在那儿。二拐子立在四爷旁,牛车倒在敞开的化肥库门前。化肥已经装过了,钱也付了刘街人。二拐子说走吧,四爷说你上车。二拐子说怕牛拉不动,四爷说你腿不便当,上去吧。二拐子便从车后爬上去,坐在化肥袋儿上。

    牵着牛鼻子要走时,忽然过来一个刘街人,拦着四爷说,你说过我帮你装一袋肥料给我一毛钱,我帮你装了二十一袋,你咋才给我两块钱?四爷没言声,乜了刘街人一眼,从身上摸出两毛钱,塞给了他。刘街人凑近眼前看一下,脸上粲出一层笑,把路让开了。

    牛车开始走了,牛蹄下又响出了嘚嘚当当。我依然觉得像十五年前那个冬天的最后几片枯叶,落在马家峪的岭梁上,响在我的耳旁。

    二拐子问:

    “四爷,你刚才给刘街人塞了啥?”

    四爷说:

    “狗屎。”

    二拐子笑了:

    “塞狗屎刘街人不会对你笑。”

    四爷扶着车栏,跳到车前辕杆上坐下来,说:

    “刘街人最爱吃狗屎了。”

    二拐子便不再说啥,在四爷身旁摇着鞭子,绕过刘街的热闹繁华,从村后一条僻道上,朝着马家峪驶去。这时,我忽然觉到,牛蹄声沉默而孤寂,撒落在静默悄息的田地里,像坟地里从花圈上飘落的纸花,一朵一朵,顺风而去,飞向人头攒动的街上。而我自己,离开海连长的帆布包,走出那精致骨灰盒,跟在牛车后面,如找不到落处的一只乏蝴蝶,随着车轮和蹄音,翻飞起落,才认认真真是冬末的一枚枯叶,被风卷着在半空里不歇地飘。

    三

    难以料想的是,时光悠悠,十五年的光景,像一季春秋,马家峪的人,该死的离开了这一隅人世,该生的又在这人世开始放牛读书。我被海连长带到这老槐树下,到自己家里一看,那三间陈旧草房,竟还安然地站着,墙是破了,被风雨剥蚀了很厚的墙土,可那房上的草,被马家峪人苫了一层又一层,已经结成一房厚硬的草壳,盖在那周周正正的土墙上。

    我从门缝挤进屋里,借着那黄昏似的暗光,见我走时的箱还在,桌还在,床还在。那床上似乎有人睡过,铺了极厚的稻草,且草是当年新铺了的,还有一股薄薄的香味。只是墙角的蛛网,城里楼梯般一级叠着一级,蜘蛛在那网上,很结实地卧着。然正间的屋桌上,摆放的爹娘的牌位,却没有一丝的蛛网痕迹。桌前的香炉里,落满了白色的香灰。不消说,刚过去的大年里,那香炉里插燃了香火;也不消说,十五个年月,马家峪人没有让早死的爹娘觉摸到孤寂和寒冷。

    我想马家峪人不会像舅一样不容我。

    可待我从屋里出来时,贵德伯正领着海连长,在我家破败的院里走。十几年前的小泡桐,如今已长成大材料,若是春夏,它会给院落罩出厚阴的,那会儿却仅有几条淡影,浮在脚地上。贵德伯就立在那影里,伤感地叹口气,说:

    “佚祥这娃儿命不好。”

    海连长接:“我们也没想到他会就这么死掉。”

    接下,贵德伯说佚祥要自小不跟着他舅长,就是跟了,不改姓叫刘佚祥,依旧还叫马佚祥,那马家峪是不能不接他,他是马家峪的人,死了烧了也是马家峪的灰,可他改姓了。且你们不知道,那佚祥自小就不是爹娘生养的。他娘一辈子不生养,爹死了,娘熬不过寂寞,就抱养了他。他来马家峪时都已四岁多,不到半年娘就也没了,留下他独个吃着百家饭,穿着百家衣。到那年麦天,人忙忘了他,两天没人给他端饭吃,饿得他如一根软面条。四爷他爹抱着立在村头,骂了马家峪人大半晌,说人心黑了,昧了良心,后来抱回家里,喂了饭,给了衣,让四爷把他送到刘街他的舅家了。

    我竟不属马家峪的人!

    太阳和暖,村街上流着舒适,天蓝得似乎会掉落颜色,不见一丝儿风动,然我想站到海连长身后的墙上去,却被贵德伯说话的口风吹得趔趄摇晃,如风口的一根茅草,无论如何稳不了脚儿,只得又往前面走。在我家的门口,我看见有棵桃树,曲着身子,却直着枝儿,树腰有碗粗,皮都泛滥着蓝青,枝条上鼓着小苞。想起小的时候,娘曾朝那埋过桃核,然不及桃核生芽,我就走了,就成了刘街人,可到了今儿,这马家峪的土,竟养生了那核,养活了这树。

    我立到这棵树上去。

    吴干部和村人们都在饭场上。我的骨灰盒已被吴干部取了出来,规规正正摆在他坐过的凳子上,村人们看着骨灰盒,惊奇如十五年前在村头看一个南方人耍的木偶戏。一个男人走上前,用手摸着那盒子,说这盒子得多少钱一个呀?多漂亮。吴干部说我也是第一次见到骨灰盒。另一个女人走过去,摸了盒子,又摸了盒上镶的我的像,问:

    “这就是那个佚祥娃儿呀。”

    仁德叔说:“就是那娃儿。”

    又说:“还没成人就死了?”

    仁德叔说:“算起来也活了二十岁。”

    再说:“都是活该命里有逃不脱的劫难。”

    仁德叔说:“啥劫难……迷信!”

    还说:“人死了,咋就送到咱马家峪?”

    仁德叔说:“人死了,也得有个家呀。”

    这时候,七婶子挤进人群,端详了我的照片,说这孩娃长得倒见周正,人死了,又烧了,把盒儿放到他老宅爹娘的牌位前,也就得了,何苦让人家部队上的人候在这儿。可又有谁说,那房子四爷说过,专让讨饭路过村上的人住,放了这盒子谁还敢住呀。接下便七舌八嘴一阵儿,吵吵嚷嚷声很大,口水星儿毛毛雨样溅在我的骨灰盒子上,我感到筋骨冷。

    说:“人家送来了,总不能重让人家提回去。”

    说:“送了活人村里养,送个死人也要啊。”

    说:“好歹他是咱马家峪的人呵。”

    说:“照说他该属刘街人。”

    就这时,贵德伯在我家院里唤了二拐子,差二拐子去刘街把四爷叫回来。四爷赶着牛车进村时,已置正午时候了,日头在梁脊悬挂着,村里寂静如同没有人烟,然村人们却都在老饭场上吃着饭。依然是谁家的鸡,在人群里走来走去,等着有谁扔了菜秆菜叶;几条狗卧在主人的腿边,等着主人给它扔食吃。饭场的中间,也依然摆了高条凳、矮方凳。条凳上搁了谁家特意炒的鸡蛋,特意蒸的白暄馍,特意烧的大米汤,那场景很像一家人年三十的团圆饭。就在这静谧中,牛蹄声响进了村子里,嘚嘚当当很清脆,有人说四爷回来了。

    四爷回来并没惊动谁,他把牛车赶进棚下,卸了老牛,牵上槽头,二拐子给牛拌上草料,二人就相伴着到了饭场。饭场上的村人们,看见四爷,都不自觉地立起来。那一立,也就是马家峪的上礼了。不消说,在这乡礼里,最先立起的是海连长和吴干部,他们专注地盯着四爷,贵德伯便忙上前作介绍。然待海连长伸手和四爷握手时,四爷却瞟了一眼高条凳上的菜,走到七婶的面前说,前天我还见你家桌上搁了半碗木耳呢,怎就不端出来给人家炒了吃。四爷,七婶慌忙说,那木耳昨儿天孙娃肚子不好熬喝了。

    四爷说:“家里没鸡蛋?”

    七婶说:“有鸡蛋,可小广家已经炒了一碗放那儿了。”

    转过身,四爷果然看见高凳上摆了一碗色泽鲜亮的炒鸡蛋,仿佛日头一块一块碎在那碗里。这当儿,有人回家给四爷端来一碗汤,有人给四爷拿了两个馍,四爷接汤拿馍,坐到海连长和吴干部的对面说,路上二拐子全都给我说过了,让你们跑了大远的路。海连长碗在凳上,筷在手里,说我们没教育好佚祥这个兵,对不起村人们。你说句实在话,四爷问,佚祥这孩娃到底咋死的?海连长默了好一阵,看着四爷木板板的脸,说:

    “扒房子时砸死的。”

    “兵营的房?”

    是兵营的房子就好了,海连长说,那是个星期日,他去营房边的赵屯,帮一个寡妇家里扒房子,突然房梁落下来,那寡妇正立在房梁下,他猛扑过去将寡妇推一边,自己却让房梁砸死了。

    四爷死死地盯着海连长的脸。

    “照说他是为了别人死的。”

    海连长把筷子放到碗上去。

    “错就错在他私下和那寡妇的女儿订了婚。”

    四爷问:“订了吗?”

    海连长说:“他都向那寡妇叫娘了。”

    四爷问:“不能订吗?”

    海连长说:“不行的,犯着规定的。”

    四爷问:“就为这就不评烈士了?”

    海连长说:“他那天去扒房,假也没有请。”

    四爷问:“要请呢?”

    海连长说:“要请了也不会让他去。”

    四爷问:“去帮人也不让?”

    海连长说:“部队有纪律。”

    四爷不再说啥,脸木在半空,日光把他的脸晒成土黄色,仿佛浸了一层蜡。饭场上极静,我穿过木盒,看见马家峪人都瞅着四爷的脸。我听到我心跳的声响,如房檐下的一柱滴水,滴滴答答,似乎伸手就可以接到。吴干部说,佚祥同志确实违反了部队规定。四爷不接话。吴干部又说,我和海连长来,只求马家峪能把佚祥同志的骨灰接下来,随便埋在哪儿,扔在哪儿,总不能让部队的同志再把骨灰提回去。

    四爷朝我的骨灰盒看了看,也看了看海连长和吴干部的脸,说你们该走就走吧,佚祥能这样死,说明他是马家峪的人,马家峪的人不会不安葬佚祥的。话罢,四爷端着碗,起身立到饭场的最中央,扫了一眼村人们,粗着嗓子说:

    “都听见佚祥是咋样死的吧?不是马家峪的人是不会这样死了的,我们要给佚祥做副棺材,要把佚祥这娃葬在马家的坟地里。罢了午饭,都回家搜寻搜寻,有好板给佚祥拿出来一块用,由贵德领着把棺材打起来。”

    四

    日头西下时,七婶离开了李家梁子。李家梁子在她身后越缩越小,最后缩得没有了。将没时,七婶回头瞅了一眼李家梁子村,朝着那个方向吐了一口痰,就迎着落日走。初春的落日,又红又润,仿佛一个红柿子。山梁两侧的麦田,绿茵茵地晒在夕阳下,葱翠葱翠。谁家的白羊在田里啃麦苗,野兔就在那羊群腿下窜动着,也不知那放羊的孩娃去了哪儿。将到马家峪的梁上时,有个过路行人朝她打探路,她有问必答,比比画画一通,又把人家领到一个路口,指戳一阵,才放心地回了村里。

    七婶是被四爷差到李家梁子去给我讨媳妇的。

    七婶是一早去的,黄昏回的,回来说人家那闺女的家里不愿意,嫌我是孤儿,活着无依无靠,死了依然无依无靠。这时候,村人大都在老饭场的槐树下,团团将七婶围起来。

    问:“你没说佚祥是当了兵的吧?”

    说:“说了的,人家说兵算啥,又不值钱的。”

    问:“你没说他算马家峪的人?”

    说:“说了的,人家说马家峪人是好,都厚诚到傻昧了,眼下可不是前些年,好不值钱的。”

    问:“你没说佚祥长得周正吗?”

    说:“说了的,人家说活人找好看,死人找好钱。”

    问:“最后呢?”

    说:“最后人家和刘街一家订了亲。”

    问:“刘街谁?”

    说:“就去年在县城枪毙那一个。”

    惊:“那人又偷又抢又杀人呀!”

    说:“那人的爹生意越做越大了。”

    问:“给了她家多少钱?”

    说:“为配这个骨亲花了一万三千块。”

    村人们都怔了,嘘出一浪一浪的声音来,在黄昏的日光里,慢慢地散开去,到了各家的门前,各家的灶房里。女人们聚成堆儿,四传着李家梁子死了个闺女,嫁出去还收了一万三千的彩礼钱,就都忽然发现,马家峪的姑娘活生生的却不值几个钱,一路箱桌的价格便就嫁给了人家;又哀叹死了的我,说好可怜的佚祥啊,救人死了还不如那挨了枪子儿的;感叹这世道变得好快哟,几年间就仿佛过去了几世。然在感叹间,有个女人忽然想起来,她姨家的闺女,前几年去刘街卖山梨,路上被汽车轧死了,埋在东梁上,似乎她过年走亲戚,还见那坟依然孤零零的,忙不迭去找四爷,问要不要去说媒,将这女骨配给我做媳妇。

    四爷说你连夜去一趟,既埋佚祥,就得让他有个家。

    她便去了。我模糊记得,我该称她嫂子,她似乎是我远房伯家老五的媳。五嫂是一个风风火火的人,去时月亮满了三分,村地上到处洒着月色。有寥寥的人,在村街上闲扯天地。人家说去哪儿呀五嫂,她说去给佚祥讨媳妇。人家说能行吗?她说试试看。人家说需要彩礼的话我家有几样,她说回去拿来吧,就有几人回家拿出了几块新布,两件新衣,说都是讨媳妇时没有用上的,说自家的媳妇那时不是嫌布旧了,就是嫌衣小了,正好拿出来让佚祥兄弟用。五嫂便拿上这些衣布,裹成一个包袱,踩着夜色朝她姨家去了。

    五嫂的姨家在十余里外的一个村,那村子在月光中,极像落下的几片枯树叶,灰黑的房舍,零零散散在一面山坡上,过了两脉山梁,也就影影绰绰见了那村落。她姨正在猪圈里搅猪食,听说五嫂来了,忙收拾停当,将五嫂领进屋里,倒了茶水,又差人出去找了五嫂的姨夫,这才问起了来意。五嫂就把那衣布摆到姨的面前,说是来帮死了的表妹找个男人,也让表妹早些有个依靠,了却活人的一桩心事,免得总记着清明去给她挂纸添土。

    可是姨说:“你表妹有了婆家。”

    五嫂怔着,“有了?”

    姨说:“有了。前几天人家才提的亲。”

    五嫂的脸松了怔色,“还没出土嫁吧?”

    姨说:“没。”

    五嫂说:“送了聘礼?”

    姨说:“也没。”

    那就好,五嫂说,我提这个是我们马家峪的人,几年前当了兵去,帮人扒房给砸死了,说这孩娃叫佚祥,人长得十分端正,要活着不知乱了多少闺女的心。说眼下人死了,在马家峪还有一方宅地,满院都是泡桐树,最小的一棵能做房梁,最大的,一棵能做两副棺材板。最后,五嫂问:

    “眼下一副棺材得多少钱?”

    姨说:“我公公买过一副,三百八十块。”

    五嫂说:“和佚祥订了就不用花钱了。”

    姨问:“他家没有别的人?”

    五嫂说:“是孤儿,订了那宅院和树算有了主。”

    姨问:“他死了我家能算烈属吗?”

    五嫂说:“要烈属有啥用处呢?”

    姨说:“总该享受一些照顾的。”

    五嫂说:“他还没评上烈士的。”

    姨说,那人家这家可算一户好门当了。虽说男的比你表妹大出十余岁,可死前是哑巴,没讨上媳妇,也照样是单男,半年前暴病死了。半年后人家的舅爷,冷丁儿从台湾回来,想替外甥讨房媳妇,了了心愿。说这门亲戚要成了,也算替你表妹结下一门好亲戚。五嫂说,是哑巴,又大出十余岁,哪能比得了佚祥呀。姨说人死了,到另一方世界,就再也不用说话了;虽是哑巴,终归他有一门好亲戚。五嫂想了想,慢慢地就想通了。给死人找家成亲,总归为了活的人,有一门好亲戚,自然也就好了许多。

    五嫂问:“他舅爷回来带了好多东西吧?”

    姨说:“凡沾亲带故的,都有一份贵重的礼。”

    五嫂问:“结了亲戚,能给一台电视机?”

    姨说:“你姨夫想让他舅爷给你表弟找份工作。”

    五嫂说:“能行吗?”

    姨说:“要成了,那是准行的。”

    五嫂说:“怎么不成呢?”

    姨说:“方圆几十里,有四个死了的姑娘由人家挑,还不知会挑上哪一个。”

    五嫂就不再言声,想一个死了的哑巴,竟也能在人间挑选媳妇了。这个时候,五嫂的姨夫走了回来,披着外面月光的薄薄凉气,进屋时便见脸上荡着一层红红的喜悦。五嫂说,回来了姨夫?姨夫说我去给你那薄命表妹找婆家了。成了吗?五嫂吊着一颗心问。成了,姨夫说,选来选去还就数你表妹年轻,也幸亏你表妹死前去县城照过一张有色的照片。他们拿去的照片,都是黑白的。五嫂看着姨夫脸上的兴奋,如同城里女人们近些年又开始涂抹的红粉,稍一抖动,便就哗啦啦从脸上落下来。

    五嫂问:“表弟的工作说了吗?”

    姨夫说:“没。急了怕人家不应这门亲戚哩。”

    姨问:“能行吗?那工作。”

    姨夫说:“准行,县里的干部都围着人家舅爷的屁股转。”

    替姨夫一家人高兴一阵,五嫂又夹着她的彩礼包裹回来了。姨和姨夫将她送出村。月亮依旧还是满着三分,农历初八,三分的月亮,一牙儿弯弯地勾在天上,山梁和田地,都如画一样轻淡地写在月光下。姨夫说路上孤单,怕了你明儿天走,五嫂说不怕,真有鬼了,我是为表妹和佚祥他们好,他们也不会不管我。走到一脉岭上时,五嫂也竟真的男人一样立到一个坟头前。那坟孤在一片坟地的边角上,从坟地吹来的夜风,生生响在五嫂的耳朵旁。五嫂看着那坟说,表妹,你真有灵了,今夜回去给你爹娘托梦,说你不同意那哑巴,说佚祥才是你心上的人。说佚祥长相好,年龄好,死得也好,是为了别人离开这个世界的。那哑巴是怎么死的呢?暴病。暴病的人都是前世作了孽,你愿嫁他吗?

    梁子上极静,仿佛月光也静出了声音来。五嫂离开坟地时,脚步响在月光里,从这道山梁传到那道山梁,如同世界上仅剩五嫂和她的脚步,我默默地跟在五嫂的身后,如她的影在梁上飘动着。

    五

    马家峪忙忙碌碌,一天到晚,都从村头叮当出为我赶做棺材的木匠劳作声。海连长和吴干部已经走了一天。三百里外的县城里,住了海连长的妻小。海连长送我的骨灰,本也打算回去见见妻小的。走时四爷和贵德伯送他到岭路上,他说都回吧,过几日我再回来跟佚祥告个别。这时,村头的木匠,把四爷家的一段桐树拴在一棵树上,解板的大锯,已经在那圆木上拉出了声音。二拐子送来的一块木板稍觉厚了些,仁德叔送来的木板又觉薄了些,总之,那木板一块一块,或倚着或堆着,乱了一片,都需那木匠去锯锯刨刨,有很多活儿要做。

    有了这做棺材的事情,也就有了马家峪人的去处。无论是谁闲下了,都到那木匠场上去,看一看,说一说。木匠让帮拉拉大锯,就帮着拉大锯,木匠让帮熬熬木胶,就用刨花点了火,把胶锅端到火上去。木匠也是马家峪的人,并不说收谁的工钱,只听说四爷让来做棺材,就领着跟他学徒的孩娃出来了,到吃饭时或回了家里,或顺便吃门口谁家一碗。我被暂时放在爹娘的牌位前,早早晚晚都去听那叮叮当当的音响,去看看忙碌的村人。就这么,那棺材就长长方方,架在了两条长凳上。新刨的木花,厚厚一层,白云般洒在脚地上,浓烈的油菜花似的木香味,四散着弥漫了村落。就在棺材快要做起时,木匠忽然发现做棺挡的三块柏木,中间一块短了些,且恰好是要在那中间的一块上刻字的,换了别的木挡无论如何不适宜。

    木匠去找四爷要再寻一块柏木挡。

    找到村后一家时,从屋里出来一个新媳妇,叫了一声四爷,就把一张椅子端到了四爷面前。四爷刚坐下,她又给四爷点了一支烟。四爷吸着烟,问说你家男人不在家?新媳妇说到刘街卖木材了。

    四爷在屋里四下打量着。

    新媳妇说四爷你要啥?四爷说佚祥那棺材少一块柏木档,新媳妇便笑了,说少了你就说,我翻箱倒柜给你找,还用着你自己来找呵。说完,新媳妇进到里屋提出两块板,宽宽大大,厚厚实实,四爷用手摸了一把,说柳木哪能做档呀。新媳妇又进屋里去,掀出一阵哐哐啷啷声,提一块木板出来了。

    “啥木的?”

    “栗杂木。”

    “不行,得柏木。”

    “非要柏木吗?”

    “马家峪几辈就葬这一个外姓人,不能亏了佚祥这孩娃。”

    新媳妇又将木板扔地上,掀起一雾灰尘来,她从那雾中穿过去,在里屋翻腾一阵子,披一身灰土走出来,尴尬地站在四爷的面前说,真是没有柏木呀。四爷听了,也就出来了,新媳妇一直把四爷送到大门外,连说几声四爷你慢走,那言语,那热情,就仿佛是她的娘家父亲。

    四爷又到别家去找柏木挡。四爷到别家说,后村小福子那娃可真找了一房好媳妇,人家就对他说,小福子这半年又盖房,又存钱,靠的全是这房好媳妇。

    小福子家是马家峪首富。马家峪村就小福子一家有电视,就小福子一家的瓦房是青砖砌的墙,自下至上不见一粒山梁的土;而且也就小福子一家一年四季做生意,无论春冬秋夏,或日头在地上生着青烟,或冬风在梁上卷着白雪,小福子总遵媳妇的意思,去山里村里,收那些便宜的旧木老树,回来解板晒干,整理成材,拉到刘街卖。一棵树买时八十块,截成檩梁,或做成门板,卖了就是一百多块了。小福子媳妇是刘街的人,小福子媳妇总在家里房上晒那一块一块的木板,厚的薄的,铺满房子,如同晒着一房霜雪。

    四爷走到村中时,回头看那一房木板,想小福子命好,想刘街人也并不像村人说的,都被时势造得失了人模样,谁都如我舅那般。四爷挨门挨户进,一家一家问有没有柏木板,各家各户的狗见了四爷都缠着他的老腿摇尾巴,走时还要咬着裤角追着亲到大门外。四爷最后从二拐子家里出来时,空着两手,立在门口,日头照着他的脸,仿佛照着一张揉过的土色纸。他自言自语说,想不到马家峪竟没有一块柏木板。不料二拐子突然想起来,说四爷,小福子家有,就晒在他家瓦房坡儿上。

    四爷心里一个闪悠,扭过头来。

    “谁家?”

    二拐子走出门来。

    “小福子家。”

    四爷扭回身子。

    “他家有?”

    二拐子朝小福子家的房上瞅。

    “看不见。是他媳妇让我帮着晒上房去的。”

    四爷疑惑地望着二拐子的脸。

    “不会吧?”

    二拐子斜眼看着四爷。

    “四爷歇着,我去扛出一块来。”

    不用,四爷说你回吧二拐子,便折身往小福子家走去。村胡同曲曲折折,各家房屋的朝向都由风水先生信口自由着,朝南朝北,并无定向。有人家门前空出一片场地,有人家却将大门挤到胡同的路边。然无论如何,各家门口必有一个粪坑,没了就不像过日子的人家。谁家锅小要分家吃饭了,那分出去的儿子,收拾了灶房的锅台,接下就要在大门口挖出一方坑来,扫地的灰草,洗锅的稀水,铲来的粪便,从责任田捎回的草,一律堆进这个坑里。眼下已是冬末,各家都出了草粪,坑空空的,蓄半池臭水。出坑的草粪,圆圆垛着,散发出浓烈的味道,显示了马家峪村的田园景色。四爷从那坑边走过去,大口吸着村街上横流的气息。拐过一条胡同口,他突然登上了一垛圆高尖尖的粪堆,吊着脖子朝小福子的房坡上瞅。

    那房的边坡上,有一块空隙露出青青的房瓦,余皆白白一片,晾晒着锯解的木板。那情景仿佛满嘴的牙齿突然门牙失落了,看上去使人冷丁儿伤心。四爷记得极清亮,刚才那儿还有木板严严铺着,现在突然不见了。什么也不消说,啥儿也都明白。缩回脖子时,四爷觉得有样东西在他心里梗一下,仿佛一根粗刺的木棍横在胸膛里。他缓缓走下那粪堆,回到家里,坐在一张椅子上,晒日光直晒到夕阳西下,才对人说,去村头等着,看小福子去刘街赶集回来没,回来了就传我一句话。

    有人去等了。

    马家峪人立刻全知道了,四爷去小福子家给我讨一块棺材板,那板就晒在房上,可小福子媳妇竟对四爷说没有。到此,村人们猛然想起来,似乎自海连长和吴干部进村,小福子媳妇压根没有朝外端过一碗饭。人们去问村头木匠,给佚祥做棺材,小福子家拿没拿出一块板子来。木匠用斧子敲着他的刨子想了想,说好像没见拿出来。人们再问木匠,小福子也会一手匠人的活,说没说过给佚祥做半天棺材工。木匠说小福子说过,可又说在刘街的生意正忙着。于是,村人们回想起,好像有一次有个讨饭的进了小福子家,空碗进去了,又空碗出来了。又有人想起来,在村顶的梁路上,过路人向小福子媳妇打探去刘街的路,她自己娘家是刘街的,她却对那人说,不知刘街在哪儿。还有人记起来,有一个货郎在马家峪,说谁给个馍吃,就送一包针,小福子媳妇说,不要针也得让你有馍吃,结果她针虽没要,给了那货郎两个馍,却都是放坏的酸硬馍,在水里泡上半晌还泡不软。这样的事情一件一件,被村人们抖落出来,摆在村头的落日里,任人挑拣着看,像在洗涮一挂鸡肠子,弯弯绕绕,丁点的脏物也要洗扔到一边去。最终,大家都觉得,小福子媳妇到底是刘街的人,不是马家峪的人。而小福子娶了刘街的姑娘,不仅没有给媳妇传一些马家峪的风尚去,还被媳妇带了一些刘街风尚进家。事情虽然都算不得大小,但也不能就这样任其下去,不然有了今日不给佚祥一块棺材板,那明儿又会怎样呢?不知要到哪步田地了。

    村里的闲人都到了村口。

    都在等小福子回村哩。

    当春日成一团红泥软在西山梁上时,马家峪的四野便红得不见别的颜色了。就在这红日的余光里,马家峪好多家的灶房没有起灶烟,都在等那必然要发生的事。就发生了。小福子踩着落日回来了,刚从梁上往村里下,就有人颠着碎步去告诉四爷。四爷不慌不忙从家里走出来,如同往日吃了夜饭,在村上走一阵闲步,慢悠悠晃着胳膊,摇到村口上,有人悄声说了一句,四爷来了,村人们一扭头,就自觉闪开一条通道,让四爷从那通道走过去。

    小福子进村了,近了那村人的通道。他从那通道里,看见四爷迎着他走来,脚步先自慢下,脸上惊着一层薄黄,瞟瞟如集会一样的村人,把提在手里的一个挎包,换到另一只手里去,最后停住脚步。

    他说:“都闲下……没事了?”

    有人说:“没事了。”

    他望着身边嫂婶,无来由地笑笑,说:

    “该烧饭了。”

    一个婶说:“我家生上了火。”

    不容易地等来了四爷。四爷从通道里穿过去,慢悠悠如一条河上漂浮的一只船,待到了小福子面前,四爷像靠岸一样立下来,上下打量着小福子。小福子胆怯地注视着四爷的眼睛,想问一句,嘴张了,却没能说出话,倒还是四爷先开了口。

    四爷如往常一样若无其事地说:

    “赶集回来了小福子?”

    小福子说:

    “回来了四爷。”

    四爷说:

    “今儿刘街人多吧?”

    小福子说:

    “多。山里人人都闲,多。”

    四爷说:

    “生意好做吧?”

    小福子说:

    “还好做,眼下都盖房,木材卖得快。”

    四爷说:

    “照辈分,你该叫佚祥叫叔吧?”

    小福子说:

    “该叫叔。”

    四爷说:

    “佚祥的棺材少一块柏木档,木活停下了。”

    小福子说:

    “我家有,怎就不去拿哩?”

    四爷说:

    “我去了,你媳妇说没柏木。”

    小福子喉咙哽一下,半张着嘴,脸上硬着蜡黄,木在村人们面前,嘴角颤抖,两眼痴痴望着马家峪人的脸,眼上慢慢挂上湿润。四爷瞟他一眼,说回去歇着吧,跑了大远的路。四爷这平淡的话,仿佛从小福子脚上解下一根系绳,他迟疑一下,说我回了四爷,四爷说回吧,他就从村人的夹道里轻手轻脚走过去,如木筏小心地滑过河峡。待过了那夹道,他软绵绵的肩背渐渐挺起来,脚步也快了许多。落日在人的肩上,如洗浸的一层红水。有狗静静地坐在人群中,望着马家峪的村人。四爷说都回家烧饭,没见日头快要落山了。就有几个村里的女人从四爷身边走过去,嘴里说这小福子的媳妇真真是不像话,这小福子也面条似的软,被媳妇的两个媚眼就逗得不敢管她了,都结婚一年了,又不是新结婚那阵子,图媳妇带来的新鲜,在一些事情上由着她。女人说着就走了,留下的男人们,却说小福子原先不错的,硬是让刘街这个媳妇带坏了。说小福子总该管管媳妇了。说话间,就有孩娃从胡同跑出来,到人群里喘着粗气说,小福子回家,没二话就掴了媳妇一耳光,打得媳妇嘴角流了血。有人问孩娃,是真的吗?孩娃说不信你们去看看,打完小福子就提着两块木板出来了。

    村人们回过头去,果然见小福子提着两块上好的柏木棺挡板,从胡同走出来,像提着他和他媳妇的两张脸,低头走过来。村人们说小福子真是不错的,就怪娶了刘街那鬼地方的姑娘做媳妇。四爷望望走来的小福子,说明儿棺材做起了,后天大家伙谁也不要去做事,集中力量把佚祥埋到坟上去。

    六

    埋葬我是后几天的事。在吹奏葬我的响器的三天前,村人们没想到我家的桃树开得那样旺盛,也没想到马家峪村的另几株桃树,转眼间都红成了一团火,清浓的郁香,入院爬窗,又串街走巷。

    那时候,村人们都闲在街上,围着做成的棺材,议论说佚祥这孩娃死得值得,有马家峪主持的这番葬丧,也算没白来人间走一遭,也算活了光辉灿烂一辈子。就在人们商量如何抬了棺材,绕村头穿行百步,循着乡俗习规,往坟上送我时,有人呀了一声,说桃花开了,快看吧,桃花开了!人们就发现,放我的棺材的边儿上,我家的那棵桃树开花了,花儿朵朵串串,火灼灼燃了一树,大红、深红、紫红、绛红的混合里,含了粉淡淡的薄白薄黄。院墙是剥落的泥壁,房屋是硬结的草壳,脚地是污脏的泥土,周围的树,都还干干枯枯,少有春来的颜色。可就在这方旧残的世界里,我的棺材的头上,绽放了一树的桃花,远看仿佛一圆日头火红红地搁在我的棺材头上,烧燃着残破颓败,照得一切都略透着鲜亮。人们再往村里看去,透过门缝,翻过院墙的塌豁,或拐过墙的一角,再或穿越村街,望到胡同底儿,看见别处还有挑着、翘着的一枝枝桃花,真真亮亮开在村落里。人们忽然觉得,身上的衣服该脱去一件了,冬尽了,时候已到了春三月。

    就在这春三月马家峪满村荡漾的桃花的粉红味道里,三十里外大秋树村的外乡人,把他的女儿送我做媳妇。那阵子,村人正说不见杏花开,桃树却先自开了花。正说时,外乡人从岭上走下来,未入村就问在村头站立的贵德伯,说这就是马家峪吧?贵德伯说是的。外乡人问,村里是不是死了一个人?贵德伯说是的。外乡人说是不是叫佚祥?贵德伯便惊着,村里的其他人也惊着,说是叫佚祥,问说你是哪个村里的?外乡人说送佚祥的吴干部是他亲表弟,是吴干部让他来找马家峪的四爷的。再问啥儿事,外乡人就反问说:

    “佚祥埋没有?”

    贵德伯说:“明儿埋。”

    “那就好,”外乡人说,“我赶来是想把我女儿配给佚祥一道埋。”

    村人把四爷找来了。在我家残破的院子里,四爷、贵德伯、仁德叔,还有村中低四爷一辈、能主事的男人们,都倚着泡桐树,或靠在我的棺材上。新棺的木香味、油墨味和桃花的馥郁香味,混合成一股清纯清纯的香气,弥漫在院落里,流淌到村落去。四爷差人回家,烧了一碗荷包蛋,请外乡人回家坐。人家说还得连夜赶回去,就将荷包蛋端到了一树桃花下。

    外乡人吃着荷包蛋,四爷说你知道佚祥是咋样死的吧,答说知道,吴干部全说了,要不是为了佚祥的这个死,也早把闺女给别人配了骨亲啦。

    四爷问:“你闺女叫啥?”

    答说:“叫秀子。”

    “多大?”

    “小佚祥半岁。”

    “这么小就死了。”

    “短命。”

    “啥时死的?”

    “年前,腊月二十八。”

    “配给佚祥这娃倒真是合适的。”

    四爷让贵德伯开了我家门,把我的骨灰盒抱出来,由秀子爹看了我的照片。秀子爹端详着骨灰盒,问他活着时很高吧?四爷说很高的。秀子爹说看照片他就是高个儿,说我秀子的个儿也很高。问他没有别的近亲吧?四爷说他是孤儿,马家峪人都是他近门近户的人。问说他死前没有正经订婚吧?四爷说没有,部队上的事你都知道了。秀子爹又问了一些别的事,诸如属相、生辰、喜好,四爷知道的答了,不知的也想着答了。至尾,秀子爹长长叹下一口气,说:

    “有件事本不想说,又觉不能对不起佚祥这孩娃。”

    四爷望着秀子爹的脸。

    秀子爹说:“秀子是冤死鬼。”

    村人们都望着秀子爹的脸。

    秀子爹说:“秀子结过了婚。”

    村人们静默不语。细风吹来,桃花的香味在人群中汩汩地流转,经日头一晒,那香味仿佛蒸散出来一样,带着一股肉身似的体温,越发沁脾入肺。

    秀子爹说:“可她结婚了和没结婚一样。”

    四爷问:“婆家在哪儿?”

    秀子爹说:“刘街。”

    四爷望了一眼村人们。村人们也都仿佛被秀子爹说的刘街二字扎一下,细微地一颤,如同寂静中,猝然有一个很响的东西落在人群里,把人惊抖了。

    有谁问:“刘街哪一户?”

    秀子爹说:“金矿矿长家。”

    又问:“秀子是得病?”

    “上吊。”秀子爹说,秀子当天结婚,当天就上吊死了。说秀子和那矿长家老二订婚几年了,结婚那天才知道,那老二原本很好的,自刘街发现了金矿,他爹做了矿长,他做了金矿的会计,他就和刘街的一个寡妇来往了。秀子爹说,是金矿使那老二变坏的,直到结婚那一夜,喜酒喝过了,洞房进去了,秀子脱衣上床了,那寡妇在他房下叫了一声,他就出门去了寡妇家。说秀子在洞房等到天亮,不见老二回来,就在洞房上吊了。说直到秀子死了才知道,他和寡妇好,秀子劝过他,他把秀子打得浑身青紫。说结婚那一夜,他去找寡妇时秀子跪下抱着他的腿,他一脚把秀子的门牙踢掉了,泪和血把枕巾湿了个透。

    秀子爹说时,村人们静听着。说到把秀子的门牙踢掉了,桃树上有花瓣落下来,旋儿旋儿飘。按说当日开的花,当日不该凋谢的。可就落下了一片花,像入洞房那夜从秀子嘴角流出的一滴血,殷红殷红,飘落到我骨灰盒的边儿上。我闻到那瓣花儿凋谢时粉淡的哀香味,如从遥遥的山梁那面飘飞来,浅浅一丝游进我的盒里,和我灰白的骨粉搅和着,使我的骨灰盒里有了一气儿水清味。

    贵德伯说:“你们可以告那老二的。”

    秀子爹说:“不行啊,他家开着金矿哩。”

    仁德叔说:“可以去人把那老二揍一顿。”

    秀子爹说:“老二手里也有很多金条呢。”

    四爷始终沉默不语。有人问说现在呢?秀子爹说,人死了,人死如灯灭,不求秀子活转来,只求秀子死后能配一个好骨亲,无论男的家境如何,光景过得哪怕没盐吃,只要心好人善,让秀子在另一世能和和气气过日子,做爹娘的也就心安了。四爷抬起头,问说你把秀子的照片带了吗?秀子爹果真从口袋摸出一个旧信封,从信封中抽出一张照片给四爷。四爷一看,便知那是在刘街照的相。相片的背景是画布上的刘街的景,几幢高楼,一条大街,昭示了刘街的繁华和热闹。然那相片上秀子的脸,却彩成一团粉儿,嫩得如夏日的朝露,透着水亮,一碰就要滴落似的。秀子的眼睛很大,黑亮似山野的葡萄,只是略微透出一股忧伤,如罩了一层黑绸纱。相片是全身,她却坐着,仿佛被刘街捆了一样拘束。望着那照片,四爷想:哪儿就不如了那寡妇?心里骂了一声奶奶的刘街,把照片递给了贵德伯,回头问:

    “她当真是结婚那天上的吊?”

    秀子爹说:

    “秀子当真还是个姑娘哩。”

    四爷说:

    “她屈啊……就和佚祥订了吧。”

    秀子爹说:

    “真和佚祥配骨亲,也算秀子有一世好命了。”

    然后,说了一些杂话,相互问了婚配的事宜,秀子爹起身要走了,说要给秀子真正完婚,就要给秀子用红松木做一副好房子,从村里抬到马家峪来。说秀子命苦,佚祥也命苦,生前没有天撮,死后有了地合,要隆重举行一个婚仪,说花多花少的钱,都由他这做爹的出。

    马家峪人说:

    “是马家峪的人娶秀子,不开金矿也要让秀子知道,马家峪人不是刘街人,不把钱往心上放!”这样说着,村人们去送要回的秀子爹。秀子爹从我家桃树边上走过去,至村街深情打量着马家峪,见到处露出一枝两枝火灼灼的桃花,四处荡漾着香味,说这儿真不愧是一个去处呵。

    便走了。

    七

    葬礼的隆重,在马家峪村,前所未有。在就近的山梁沟壑,村村庄庄,也都是多少年没见过的盛况了。我的棺材头上,刻了一个又大又圆的“善”字,秀子的棺头上,刻下一个又大又圆的“贞”字。两字涂金,在日光里熠熠生辉。那些邻村的人们,老远赶来凑热闹,以致数十年过去,到了寿终,也决不会忘记,马家峪这次配骨亲的葬礼。

    而马家峪的村人们,不仅记得了这次配骨亲的葬礼,也还记得了配骨亲的婚仪和马家峪的团圆饭。

    秀子家是一个人丁兴旺的家族,他们把秀子从坟里扒出来,放入一个新的红松棺材里。三个月前,下葬秀子时,她衣服穿了七层,塞满了那个狭小的棺材,如今她人还完整,衣也完整,且又在新棺里加添了四套春夏秋冬的衣服,放了乡下姑娘出嫁时所有的梳妆品,如镜子、妆台、头绳、发卡,还有眼下刘街时兴的香粉、雪花膏,这都是秀子家专程去刘街的百货大楼买的,满满塞了一棺材。

    一切仪式都和活人娶亲一样。

    四爷赶着他的胶轮牛车,日出时到了秀子家门口。二拐子在车上点了一挂响鞭,秀子家的门口就响起了司仪的声音:

    “接客到——请新娘子上轿——”

    有八条汉子,从秀子家抬出了秀子的新棺材。那棺材上盖了床单似的一块红绸。棺材的头上,用大极一块红纸贴着,上写了黄字:喜。从棺材起架,到棺材上车,鞭炮声鸣炸不断。一队响器班子,脱了过冬的棉袄,单穿着春时的夹袄,把唢呐、大笛、响器,吹得悠悠扬扬,欢欢乐乐,从《百鸟朝凤》,一曲一曲,吹到《鹊桥相会》,又吹到新时的《十五的月亮》。四爷赶着车走时,秀子家那八个抬客,又二人一组,抬了簇新的立柜、写字台、高低柜和一套新式高低床。这些都是三个月前抬往刘街的,如今再抬往马家峪。就这般,前面四爷赶车拉着盖了红绸的棺材,后边跟了汗淋淋的响器班,再后是一路箱桌,从秀子家门口,浩浩荡荡出发了。

    近午时到了马家峪,牛蹄的声响,沉静悠然,如同秋末洒落在马家峪山梁上的白色小花。抬客们将家具排在村头,忙慌着把秀子的棺材卸下放入一架棚里。二拐子立在村头石上,燃了一挂响鞭,朝天上送去几个二踢脚的响炮,昭示了新娘子秀子的来到。接下来,是我家院里的繁忙。贵德伯朝热闹、杂乱的马家峪人扯嗓高叫:

    “接新娘子——”

    即刻,一切杂乱都有了头绪。七婶子从人堆里走出来,穿一件红布衫,脚上还系了红鞋带,头上缠了红头绳,半人半仙地朝秀子的棺材走过去,往常,挽扶新娘子的婶嫂,只需在腰上系段红绳,标志着吉祥就可。然这毕竟不是人婚,七婶不得不一身大红,既显着吉祥,又昭示着阳盛,使我和秀子在那边世界,不得对七婶和别的村人有半点麻烦。明告了我们是死过的人,去了人世的那方天地。七婶从院里走去时,紧步急碎,仿佛清风吹拂着一树桃花。有了七婶的大红,有了院落中确真的一树桃红,这十五年少有人烟的我家残院,虽在办着死人的丧婚,却依然有活人的生气。我的骨灰盒还放在桌上,但请人新画的一幅碳黑像,已经嵌在镜框里,在等着同秀子拜天地。

    秀子被七婶接来了。一样是一幅画像,镶在尺大的红边镜框里。七婶在我家门口出现时,马家峪所有老人,除了被四爷、贵德伯、仁贵叔们安排了事情的,全都朝我家门口走过来,先对着秀子的照片惊了一声好水灵呵,瞧那黑眼子,接下就是一声感慨,说好女子薄命,善男人短寿。再接下,就是新娘子入门前的大鞭大炮了,噼噼啪啪,扯天连地,炸得村人们还未从感慨中灵醒,贵德伯就又高叫:

    “挽新娘入院——”

    七婶子在鞭炮声中抢走几步,进了我家的大门,那大门上有一副对联:

    生不鸳鸯阳间泪

    死结夫妻阴间喜

    横批:

    善贞相配

    入了院里,一切皆归静寂。村人们立在院子四周,围成一大圈,安安宁宁瞅着中央。中央的地场,已经摆了一张老式方桌,上摆了我爹、我娘的黄色牌位,牌位边放了一个木斗。若为活婚,那斗就要用红纸糊了,装满上好小麦,插上一杆红秤,吊着秤锤,显示着极早时候,大户人家收贡纳粮的气派和喜气,庆祝新人也成为地广土肥的大户主人。眼下,那桌上的方斗,用黄纸糊了,斗内满是银箔捏的纸元宝,尖尖堆成一架小山,金斗银山,让我和秀子在另隅天地,享用不尽。就在这方桌面前,出来两位童男童女,男孩娃抱了我的画像,女孩娃抱了秀子的画像,规规正正并肩立着。

    贵德伯唤:“一拜天地——”

    男女孩娃对着方桌打躬作揖。

    贵德伯再唤:“二拜高堂——”

    高堂父母已谢世入天地神位,自然不须再拜。四爷是马家峪岁长辈高的老人,男孩女娃便转过身来,向端坐在罗圈椅中的四爷躬身一拜。

    贵德伯又唤:“夫妻交拜——”

    童男童女旋了身子,举着我和秀子相框,相对弯腰。事情办得十分圣洁,往日喜婚的夫妻交拜,必是笑声一片。今儿的交拜,静得少见。我和秀子的相框在交拜时,不经意中轻轻碰了一下,许多上岁数的女人,在那清脆的磕碰中身子哆嗦了一下,说倒真是一对夫妻哩,活着该多好。然不消说,活着就不会有我和秀子这对夫妻,也就没了马家峪人家二十户、人头一百余的那次团圆饭。

    全村一百三十口人,同吃一锅饭,已是几十年不遇的事情了,且也准定是马家峪村的最后一次。老老少少,一人不缺,日后的时势,再也难有这种乡下的风景。至少,小福子和他的媳妇,便不会参加了。着实说,那是一次马家峪人对自己的祭奠。我被安葬在马家峪的土地里,便和马家峪一道记住了这一切。那当儿,日光温暖,黄爽一片,村里人都被召来参加我和秀子的配骨亲,各户人家,门都掩了,屋里空着无人,连常年有病的,也被扶来坐在空地里。待贵德伯最后唤了新郎新娘入洞房时,我和秀子被送进了我家屋里。上房的东屋,摆满了从秀子家抬来的家具。我和秀子靠在桌子上,听见了房外的全部响动。

    四爷立在我家院落的中央,唤说佚祥是咱马家峪的人,他在部队为着别人善了终,咱马家峪不能亏待他。不光把他埋葬在马家峪,还该让马家峪的孩娃们都知道,马家峪人活在世上,就该像佚祥一样,像他们的爹娘一样,活出一股精气儿。今儿全村谁家也别烧饭啦,都到村头吃大锅。三天后,村里人无论老少,都去坟地埋葬佚祥和秀子。比佚祥辈分大的,抬棺整墓做帮手,比佚祥小辈的,一律照辈分戴孝布,送丧到坟上。

    这就开始吃饭了。

    锅灶垒在村西头,那儿早先是马家峪生产队的打麦场,现在地分了,仍是马家峪各户人家的打麦场。早先那儿每年都积起几圆麦秸垛,眼下,村中二十来户人,积起了二十来圆麦秸垛。垛数和户数相等,只是垛儿小下许多,远看仿佛是一地雨后的野蘑菇。锅台在麦场的最头上。菜是马家峪人自种的,萝卜白菜、大葱大蒜,年后谁家没吃完,就都拿了出来。面是全村对出的,不按人头,按着门户收,有了挖出一升二升,没了挖来一碗两碗。

    眼下,那大锅的肉菜,在锅灶上热沸沸炒了三锅,雪白的蒸馍,在锅灶下垛满了一席。麦场上没风。天空里浅云淡淡。菜香馍香的味儿,被日头晒成金亮的颜色,四溢着扩散。村人们都回去端了自家的碗来,自觉地排成一队,去盛菜拿馍。老人们在暖洋洋的地方坐着不动,孩娃和媳妇们给他们端了过来,敬在手上,又回去排在队里,自己打了菜,回来坐在老人的身旁吃。菜勺一个一个传下去,没人勺得太满,也没人勺得太少,都是将满不满的半碗。有孩娃勺菜时,在那锅里捡肉,他家的大人会不轻不重打他脑壳一下,骂:

    “不要脸啦!”

    孩娃回头一望,忙不迭又将那肉片儿丢进锅里。这当儿别的大人说:

    “让他捡嘛,孩娃儿家就是这样。”

    那孩娃的爹娘就说:

    “从小由了他,长大就不是马家峪的人啦。”

    这时就有坐在边上的大人,忽然从自己碗里翻出一块肉来,放进了那孩娃的碗里。

    祖祖辈辈,马家峪都遵循着一种惯例,每年麦收之后,全村人在麦场上吃一次团圆饭。吃饭时,女人的争吵隔阂忽然没有了,化解在那香热的馍饭里。男人们是不和自家媳妇孩娃一道吃饭的,他们聚在一起,边吃边筹划下季种收的打算。然这种习俗不知从哪年忽然没有了。今儿再聚在麦场时,依然是老婆和媳妇娃儿在一起,男人们相聚在一起。他们都坐在自己的一只鞋上,将四爷围在中间,端着菜碗,拿着大馍,吃得山呼海啸,说:

    “这菜炒得盐少了。”

    又说:“馍倒暄虚。”

    再说:“那海连长和吴干部,万不会想到,咱马家峪葬了佚祥,还给他配了骨亲。”

    还说:“妈的,世道真真不是世道了,外面都没有咱马家峪这般的村庄了,满天下都是刘街那样的人。”

    至尾,就都齐声感叹了一阵世界,骂了一阵刘街,开始筹划起三日后我和秀子的葬事。

    八

    葬我的队伍是日出时出发的。

    我的坟墓在马家峪与刘街当间的一条梁子上,几近到了刘街。那儿是马家峪祖坟。我被按照辈分埋在爹娘的坟脚下。从我的坟里出来,我和秀子相伴着立在祖坟的顶上,踩着一块大青石,手扶着梁上的野槐,能清清亮亮看见刘街的繁闹。刘街的繁闹,从罢了早饭开始,如炊烟般渐渐升起来,到日落时分,又如炊烟一样渐渐落下去。刘街的物景,招招式式,尽收在我和秀子的眼睛里。每每立在那肥厚坟土上遥望刘街的当儿,我就想起马家峪人葬我时,在刘街扬威的盛气的神圣,使人心里总有股清泉般爽心的惬意。

    配骨亲配到这般隆重,比常人安葬还要热闹,这是马家峪人原先也没料到的。时势到了今日,娶亲送葬,请一班响器,是极平常的事。加上秀子家来送葬的人,说秀子在阳间命苦,到了阴间,再不能委屈了她,要把陪她的一路箱桌,真真地烧在坟上。所以我和秀子一被抬上马家峪的梁路,那被糊了白纸的红立柜、红写字台、红高低床一类的家具,都随着棺材抬了上去。我家门上三日前贴的红联,过了三朝喜期,也换成了白联,联句是依然的老话“生不鸳鸯阳间泪,死结夫妻阴间喜”,然横额却换了四字:

    仁仁爱爱

    葬事遵循着马家峪乡俗:最前有小我一辈的男娃举了花圈,花圈上飘了一副挽联。挽联是从哪本书抄来的,句文是:

    年少帮去,图一善字,只为好人再难得。

    妙龄别世,求一贞字,应愁秀女无处寻。

    其余的一路箱桌上,皆写有祭、寿、奠、福的字样。村里的男人,都抬棺抬箱去了,女人们则举了纸扎的金山银山、金斗银斗、金牛银马,孩娃们则戴了孝布。前走花圈,后跟我的棺材,再后是秀子的棺材,最后是箱桌和孝队。整个马家峪的人,都出动了。日头很好,山坡上的青草泛出了一层绿意。有村庄的地方,缀着一树两树桃花。恰逢刘街的集日,当响器在梁上奏曲《升天堂》的曲调时,梁上忽然安静许多,山山野野,都能听到那送葬的调儿。赶集的乡下人,加快了步子,走在葬队的边上,凭空增加了葬队的浩荡。待那响器班儿歇嘴时,山梁上便鼎沸起极大的脚步声和吵嚷声,仿佛过去的不是葬队,而是刮过了一场大风。

    “你们是马家峪的吧?”

    “马家峪。”

    “一下死两个?”

    “配骨亲。”

    “配骨亲也闹得这般声势呀,了不得!”

    队伍是在近午时候靠了坟地的。日头已临了正顶,忽然飘了一阵浮云,山梁上刮起小风。村人们对四爷说,得埋快一些,别淋了雨水。可四爷不做声,到往坟地去的路口时,忽然立下来,往刘街打量一阵子,回头说:

    “从刘街过一遭。”

    葬队往刘街去了。在马家峪一带,无论娶亲或丧葬,队伍从繁闹走过,是一种显摆,也是一种规格。死去的人,非在村中享有极高声望,一般不绕道去那繁闹的去处。可四爷领着我的葬队去刘街。响器班的人吹了一路,见又要绕道,掌班就紧走几步,追上四爷。

    “咱原先计划没有说要从刘街走。”

    四爷乜一眼掌班。

    “马家峪给你们加钱。”

    掌班脸上的急色淡了淡。

    “加多少?”

    四爷道:

    “你说。”

    掌班道:

    “每人加两块。”

    四爷说:

    “每把响器加五块。”

    掌班煞了一下裤腰带。

    “有这钱让在刘街吹死也成。”

    葬队在乐声中浩浩荡荡下了山坡,队伍缓缓挨了刘街头。四爷在前招了一下手,葬队就都立下来。正是刘街集盛的当儿,满街壅塞着赶集人,扬荡着叫卖的吆喝。我从棺里看见,四爷给贵德伯说了啥儿,那一路箱桌,就从棺后抬了上来。接下猛然响起了鞭炮,把刘街炸了一个愣怔。跟着,四爷从腰里抽出两条红绸,并死摆下四条长凳,前后各二,使我和秀子的棺材,紧紧相并,搁在四条长凳上。然后,四爷把红绸分别搭在两个棺上,命人把那真桌真箱烧了。骤然,在天阴的刘街街头,响了鞭炮,又烧了白纸糊的真箱真桌。火光闪闪烁烁,响器声哀哀悠悠,一下子刘街的赶集人像洪水一样卷过来。我和秀子,因是浅寿,棺材不是漆黑,而是淡黑淡白。那棺材头上各有一条红绸,棺前火后,又放一小桌,摆了我俩的相框、供品,点了三炷香,人们一看,便知是配骨亲的合葬。然无论啥老人,都未曾见过葬人要烧真桌真箱。于是,在那火里乐里,有很多的啧啧。赶集的人拥过来,刘街的店铺便冷清许多。有刘街的人,从店里锁门出来,挤进人群,一眼看了,惊叫一声,呀,这不是秀子和那当兵的佚祥嘛。于是,又忙不迭儿退出人群,告诉别的刘街人。于是,又有许多刘街人,从家里拥出来,看那烧起的大火,听响器班吹《天堂乐》《过小桥》《回人间》和《找判官》。街头是一块极为宽敞的地场,原是卖菜卖鸡蛋的市面,这忽儿有了这番景色,便到处嚷嚷我的鸡蛋——,我的菜筐——;我的鸡蛋——,我的菜筐——。任如何嘶唤,看的人仍是愈来愈多,挤进的人不出来,外面的人又往里面挤。有人都已爬到了我和秀子的棺材上,直到二拐子走过来,说爬棺材不怕不吉利呀,那人才又骂着朝后挤。一时间,竟闹得刘街仿佛地震了,人山人海,雾腾腾的,满街都是一样的话:

    “出了啥儿事?”

    “马家峪人在配骨亲!”

    “出了啥儿事?”

    “马家峪人在配骨亲!”

    终于燃尽了。花圈起动了。棺材抬起了。童男童女抱着我和秀子的相框,跟着花圈前移了。吹手们,把脸仰向天空,把乐器吹得悠扬响亮,箫声笙声,唢呐声笛声,一律吹奏成一条纯净激荡的河流,载着相并的两个棺材,从刘街漫过去。四爷是那河流上的一个舵手。这丧婚的队伍,汩汩漂漂,船筏一般浮动在街面。好些年来,刘街因为一条公路经过,脱开了旧日厚朴的静寂,都市气息日渐浓烈,街面店铺林立,店铺后竖起楼房。原来的刘家涧人,几年间突然丢掉了喂养几辈的老牛,把光景过到了乡间都市的田地。每日呈现在眼前的风光,不再是田野的日出和山梁的日落,而是急急忙忙地从洛阳运回半假的货物,急忙忙卖给和他们早几年一模一样的村人们。今儿,马家峪的这支葬队,又载回了他们久已湮没的记忆。响器班的乐声,吹拂起往日岁月的尘灰,刘街人忽然记起,几年前他们是刘家涧的人。他们停下手中的活计:开店铺的锁了门窗;粗粗糙糙,加工城市服装式样衣裳的女人,离开了脚踏的缝纫机;煮了鸡子撒上盐的,从挂有“驰名道口烧鸡”的牌下走出来;拨着算盘的老人和按着计算器的年轻人,都停了那忙乱的手指;着实离不开的,如身后三斗桌的抽屉堆满了钱的会计们,就把头从门口举出来,把一条刘街的街道,塞成挤坏了开不走的长途客车。二拐子在四爷身边,高昂起头来,斜眼瞧着满人间的赶集人和刘街人,鼻子两侧,红红地挂了两片儿笑。葬队前打花圈的马家峪晚辈,徐缓地压着脚步,把花圈举得老高。花圈上挽联的白纸条儿,在空中一荡一荡地飘摆。棺头上的“善”、“贞”二字,像两只夜间的车灯耀眼。眼下,乐班吹的是《入墓歌》,那凄哀的曲调,缠缠绵绵,细雨一般,极像从花圈上凋落在山坡上的朵朵纸花。响器班的乐手,先还为那多得的五块钱惬意,又为自己的年龄,非三岁孩娃而在刘街凑热闹感到羞答。这会儿真的落在了刘街的人海里,想,即使淹死也值得死这么一次,索性解了衣扣,露出铁锈红的胸脯,吹得晃头摇肩,前仰后合,仿佛自己已被乐声抬了起来。而那迟缓走动的脚下,似乎不是沥青路面,而是起伏跌宕的河水。响器后面,先前那些抬箱抬桌的男人和一溜儿白云似的孝队,在这神圣隆重的丧婚里,忽然觉到了一种意味,便紧紧地跟在队伍的后面,不断答着刘街人的问话:往哪里?马家峪坟。前面是马家峪的四爷吗?哎。这秀子要合葬给谁?没看见嘛,是马家峪的马佚祥,原是你们刘街的,叫刘佚祥。啊,知道了,这秀子和佚祥原来都是刘街人。刘街有人忽然想起来,秀子和佚祥竟都是刘街的人,如今却要合葬到马家峪。于是,便都想到了我的舅和那开了金矿的秀子的公婆。纷纷扭头去找起来,问起来。说话间,街心的刘家大酒楼,已被丧婚的队伍牵到了乐声里。在那清亮的声响里,舅的楼店如被煮了一样蒸腾,先还开着门窗,乱哄哄有客人和被雇来的掌勺师傅跑出来看热闹,后来,那门窗便被关死了。四爷在队前,轻轻咳了一声,队伍便就站下来,在舅家的楼前,消消停停,响器班吹了一曲《找家园》。舅家无声无息。新起的楼房仿佛淹没在了乐声里,直到热闹的人,指戳着那门说够了,四爷才又咳一声,葬队又慢慢抬着一双黑棺朝前移。到秀子婆家经营金货的店门口,四爷再将葬队收拢住,传响器班,吹了一曲《奔天堂》,才又令葬队开进。金店门口立着的,是秀子婆家小女儿,她看着十六人并抬的两个棺,看着那棺前孩娃抱的我与秀子的相,迟疑一阵,咬着嘴唇退回去,反锁了店门,再也没有露面。然那一双瘦眼投射出的目光,却死死地扎在窗玻璃上。过了金店,也就差不多走尽了刘街。二拐子回头望了一眼,说四爷,再从街上过一趟吧,让刘街人好好瞅瞅马家峪人的武威。四爷没言声,只是高扬着鞭子,赶着牛车,载着刘街满世界的人头,迟缓地朝前走。这时,刘街上空的云气,已被马家峪丧婚的响器班子吹散了许多,日头也露出一层薄面,有黄黄的光亮,抚摸着我和秀子的棺木。棺头的两个“善”、“贞”金字,在黄朗的光亮里,显得耀眼,刺疼了刘街人的眼目。跟着队伍拥来的人群,依然紧随着不散,高唤着停下吹一曲,停下吹一曲!然四爷却怀抱着胳膊,脸上硬着厚极一层木然的神色,端端地走在队前,半倚了我的棺材,将头歪在一边,让我棺头刻的“善”字敞敞亮亮露出来。他一步一步走着,微合双眼,如往日赶牛车进刘街拉货时沿街过路一般,对人山人海,对刘街的这番热闹,全然不在意的样子。二拐子又从队后追来,说,四爷,该调头了,刘街走尽了,四爷才回身看了一眼刘街,说放一挂响鞭,不回了,响器班吹累啦。二拐子一怔,燃响了湖南浏阳的千响鞭,噼啪声炸乱了响器班的乐律。为了使乐声不被鞭炮的声响淹没,响器班的乐手把头硬在空中,身子僵着不动,仅让手指和脸腮掀动在忙乱里。一时间乐声鞭声,汇成一条滚滚的山洪,冲塌了刘街的楼房、刘街的店铺、刘街的繁华和满世界拥挤的刘街人。可是二拐子和马家峪别的人,响器班和抬陪嫁的男人们,没有谁看见四爷昂扬在脸上的气色突然退去了;也没有谁看见,刚走过的刘街的路边,又多了一家新的店铺,上挂了方正见尺的宋字招牌,写有“马福子木器店”六个大字。在那招牌下站立的,正是小福子和他的媳妇。小福子和他刘街的媳妇,竟没有来送葬。他们也在看热闹,但他们不像别的刘街人,紧追着葬队看,只远远地站着,身子没有离开铺门,仿佛那一对身子,被稳稳地镶进了新店的门框里。

    四爷看见了这店铺,也看见了小福子和他的媳妇。他媳妇的身子紧紧地贴在小福子的肩膀上……

    四爷带着葬队回了马家峪。

    日头西移时,马家峪的坟上,洒落着金灿灿的光色,坟地四周的麦苗,绿茵茵的。远处的山梁,幽静寂寥,零散走着从刘街回来的赶集人。就这个时候,马家峪以辈辈相传的习俗,照男左女右的方位,将我和秀子葬入了丈二深的墓洞。墓洞里那蕴含了几千年的温暖甜腻的土味,滋润进我的棺材,又渗入我的骨灰盒里。我踏踏实实闻到了土地的气息。

    九

    海连长和吴干部再次来到马家峪村,已是半个月以后。他依然穿了那套百姓的便衣,和吴干部并肩从梁上走下来。他要回部队了,他最后来和马家峪人道别,也来看看葬我的坟地。他来那天,春日也毫不犹豫地来了,山梁上满是翠青的野草。天些微阴沉,有薄薄云朵游动。马家峪的柳树、杨树,都已泛出勃勃青色,槐树榆树,枝皮也都胀了起来。那时候,马家峪人都下到自家田里,不是锄草,便是追肥。村子里静极,各家门都锁着掩着,村街上走动着懒洋洋的狗。鸡子一群一群,在房檐下刨着食儿。他们在村头愣了一下,先自到了我家。我家的屋门敞着,院里清爽洁净,很像住了人的人家。海连长和吴干部走进去,见那桃花依旧旺盛,依旧火灼灼一树燃在空中,且还夹了片片绿叶,越发衬出桃花的鲜红和清纯。再往里去时,就看见那门上白纸、红纸的对联,而从门里出来的,却是一个讨饭的老人。他说马家峪人收留了他,让他久长地住在那儿。海连长和吴干部看见,那讨饭老人不仅住下了,还在我家窗下,开出了两块地,不知种了啥儿。那土地的气息,浓烈烈地荡漾出和我的墓洞一样的腐暖的清味。

看过此书的人还喜欢

1《与凤行》作者:九鹭非香 2《月升沧海》作者:关心则乱 3《梦华录》作者:关汉卿 4《在暴雪时分》作者:墨宝非宝 5《人生若如初见》作者:匪我思存 6《长相思第二季》作者:桐华 查看图书全部分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