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兰从车里走下来,谷妙语恭敬地叫了声董事长。
父母听到这三个字后,都在她身边一个小惊,有点局促地跟着笑。
董兰瞥了旁边谷妙语一家三口一眼,几乎没动地那么点了下头,好像是招呼,又像是无意义的微动。但她在飞快的一瞥间目光里所包含的打量,谷妙语是看到的了。
她在打量她的父母。或者准确说,她在打量她的家庭。
她带着助理走过去了。
谷爸爸出声感慨:“你们董事长派头真大。但人可真低调,坐这么普通的车。”
司机从车上下来,一边锁车一边说:“老哥,你看准了,这可不是你眼里十几万的车,这车两百多万。”
谷爸爸咂舌:“两百多万?真没看出来。”
司机撇了撇嘴角。
谷妙语看懂了他撇嘴的意思:没见识。
这世界总是充满嘲讽,有钱人让好东西看起来普通,然后让看不出好东西的普通人变得有眼无珠。
谷妙语不搭理司机,领着父母去员工餐厅。
父母却看出了自己的被人暗暗鄙视。谷妈妈局促地小声问:“妙妙啊,刚才你爸站那车旁边胡说八道,不会给你丢脸吧?”
谷妙语瞬间涌起心疼,赶紧说:“我爸没胡说八道,那车不认识怎么了?我们接触不到的东西不认识不是很正常吗。”她朝谷爸爸叽眼,“这世上只有半吊子才瞧不起别人呢,真有本事他也别给别人开两百万的辉腾,他尽管自己去拥有一辆辉腾呀,对不,老爸!”
谷爸爸笑:“就是!”——
董兰在办公室坐了一会,助理敲门进来。
“董事长,我看过了,谷妙语是带着她父母到员工餐厅吃饭去了。”助理汇报。
董兰沉吟一下,吩咐:“你去和他们一起吃,顺便核实一下谷妙语的家庭情况。”
助理领命到员工餐厅的时候,看到谷妙语和她父母已经挑了张桌子坐下。餐桌上已有了几道菜,一家人吃得很小市民。
助理去买了两道菜,端到谷妙语那张桌前,出声问:“我可以坐在这一起吃吗?”
谷妙语循声擡头看向他的时候,脸上有点意外的神色。
但她很得体地说:“可以的,马助理。”——
吃过午饭,助理先去工程部调出几份资料,而后去董兰那里做汇报。
他告诉董兰:“通过午饭时的攀谈,我技巧地和谷妙语父母聊到了他们的工作情况,证实了谷妙语的父亲确实是小学的体育老师,合同制的,这几年年纪大了学校没和他继续签合同,他就到文化宫教小孩打乒乓球,但最近文化宫也黄了,所以谷妙语的父亲现在是无业休息状态。至于谷妙语的母亲,原来也确实是工厂女工,后来被厂子买断没了工作,就到市场卖窗帘去了。关于谷妙语的家庭情况,和贺嫣然说的全都对的上,贺嫣然的话,还是有一定可信度的。”
董兰沉吟地点点头。
助理有点欲言又止,董兰让他有话就说。
助理于是说:“他们家人吃饭的习惯不太好。”
董兰挑挑眉,问了句怎么个不好法。
助理说:“谷妙语的父亲吃着吃着,就要了两瓶啤酒,啤酒一上来,他等不及服务员给他找瓶起子开酒,直接拿起来就用牙咬开了。”
董兰微微一皱眉。她眼前出现了一副很市井的画面。
“他用牙起了一瓶酒之后……问谷妙语服气他的牙口不,谷妙语就顺势拿起了另一瓶,也用牙起开了。不过她倒是没喝,因为知道下午要上班。”助理说。
“但不管喝不喝,女孩子这么大庭广众地用牙起酒瓶,始终是不太好看。”
助理说完,董兰又皱皱眉心。
助理继续说:“更让人瞠目结舌的还在后边,谷妙语的父亲吃完饭,突然把方便筷子掰断了……他把筷子掰出个断尖儿之后,抠牙用……”
董兰擡手捏了捏眉心。
她无法想象那样粗鲁的画面出现在公众场合。
“还有……”助理还要说。
“可以了。”董兰擡手打断他,“可以了,不用再说了。”糟心的画面,听两幅已经足够。
助理停止午饭情况的汇报,把手中的资料交给董兰:“按您吩咐,这是从工程部调出的谷妙语签过的装修项目。”
董兰把资料接过来,逐页翻看。
资料是按时间顺序排列的,越下面的,签单时间离现在越远。
翻到最后一份装修合同时——那是谷妙语签过的第一单,董兰的动作一下停在那里。她看着合同上的内容,尤其房子地址门牌号,久久不动。
眼睛里渐渐起了火种,像要把纸面烧出洞。
深吸口气,她把一沓资料定格在那一页。随后她拿起手机,打开相册,翻找图片。
邵远请病假、她去东三环房子看他那天,在周书奇走后,她一边等邵远回家,一边翻了翻屋子里的抽屉。
她翻到了邵远买的那套房子的房本。她多看了两眼房子地址,看看儿子把他人生中的第一套房买在了哪里。后来怕记不住,她还用手机相机特意拍了张照片。
现在她把那张照片找出来,和谷妙语做的第一单装修合同做比对。
地址分毫不差。
前因后果来龙去脉一下在她脑子里顺畅贯通起来。
儿子忽然要买房子。
儿子买了房子却不肯告诉她和丈夫具体地址。他以不住为由,委婉拒绝他们的参观探视。
现在什么都清楚明白了,他分明是为了让那个谷妙语有装修的单签才买的房子。
董兰忽然擡起手拍在桌子上。
一直以来她对那女孩竭力隐忍的怒气,再也忍不住,随着她拍桌的那一掌爆发出来——
董兰从来也没有这样气过。从小到大,邵远都懂事乖巧,聪明出众,从来也不忤逆父母,从来也不对父母撒谎,他是她和丈夫的骄傲。
但自从他去了砺行实习,他渐渐开始变得有点走样了。
董兰一点点回忆着关于谷妙语的所有事情。
第一次听到这三个字,是有一天她到公司时,看到公司门口停了辆车。车头前靠着个吊儿郎当的年轻人,抱着一捧花,似乎在等人。
她往公司门里进,路过那个不着调的年轻人时,那人居然愣头青似的一把拉住她就问:大姐,你能帮叫一声谷妙语吗?
她笑一笑,说好啊。等转身进了屋她就告诉助理:让保安把门口那个二流子轰走。
然后她回味了一下谷妙语的三个字,觉得有点耳熟。但她没太往心里去。她当时只是觉得,能认识这么流里流气的男人,这女孩应该检讨一下她的交友了。
后来有一天她听新闻的时候,无意间联想到了谷妙语这个名字。她想起来了,这个名字和之前的砺行装修丑闻——月月事件是绑在一起的,这名字的主人是当时涉事的两位设计师之一。她对这名字的印象更不好了一些。
之后有一天,她到证券部去转了一下,结果发现邵远居然请了病假没上班。
她养大的儿子她最了解,他如果真的生病了会告诉她的。
但他什么也没说,所以八成是请了假的病假。她由此很不高兴。晚上她特意赶去东三环的房子看了看。这一看倒好,她简直又怒又惊——满屋子都是隔了夜还没散尽的酒气,邵远没在家,沙发上正躺着周书奇,他一边睡一边通过呼噜散着醉醺醺的酒气。
通过现场观察,她能确定,邵远一定是和周书奇一起喝酒了。
她再一次又惊又怒。
她和丈夫费尽心血悉心教养长大的儿子,从来都不会过量喝酒。他这是怎么了?
坐下来她仔细一想,发现最近一段时间,儿子身上好像发生了某种变化。他在家里敢顶撞他父亲的意愿了,他会撒谎了,他和别人酗酒到白天请假不上班了。
她越想越惊,也越生气,坐在沙发上等邵远回家,想等他来解释一下他最近这些反常的变化是怎么回事。
她从傍晚等到天黑,结果等回的,是一个醉到不省人事的儿子。他居然喝得什么也不知道,是被一个人女人送回家的。
那女人临走前接了一个电话,电话漏音,她在黑暗中听到话筒里传出的声音叫那女人作“姓谷的”。
她静静地等着儿子睡醒。等他醒过来开了灯,她一下看到他嘴角的伤口。那明显是和人打架后留下的伤口。她心中的暗怒更盛了。
他居然学会了打架喝酒,喝到烂醉如泥,被一个女人送回家!
但她压下心头怒火,尽量波澜不惊地问儿子:送你回来的人,是谁啊。
儿子一副很镇定的样子,告诉她:那个人是大学学姐,她叫孟千影。
那一刻她简直怒极而伤了。
他居然和他的母亲,撒谎撒得那么淡定。她真的又气又伤心。
他以为她不记得孟千影的名字吗?那明明是他高中同学的名字,上学时他们两个朦朦胧胧的,后来那女孩全家移民了。
她什么都知道的,什么都知道啊。
可儿子为什么要对她撒谎?怕她知道送他回来那女孩是谁?这么怕的话,他和那女孩是什么关系?
这么想着,她在一瞬里决定不发脾气了。就装糊涂吧,看看儿子编造出来的这个谎言下边,还有没有更多的谎言。她不能发脾气打草惊蛇。也许发脾气撕破脸之后,他反而更会什么也不讲。所以不如就假装什么也不知道,麻痹他,让他放心,从而把他想隐瞒的事情的端倪都慢慢地探听出来,再根据实际情况去判断那些事的威胁力。
他马上要出国读书的,将来有锦绣的前程,这没剩下的几天里,希望他可别做什么糊涂事。
那晚她退了一步,隐忍了脾气没有发作,只是用话敲打了他,告诉他父亲身体不好,他在出国前应该懂事消停一点。可后来在公司,她跟着他,见到了那个找上门来的中年泼妇。
原来儿子是为了那个姓谷的女孩,和那个中年女人的儿子打了架。他脸色的伤应该就是那么来的。
他倒是护着那个叫谷妙语的,让她先走了,他一个人周旋那个泼妇一样的中年女人。
他一定以为他是凭着那一段所谓敲诈的录音震慑住了那个中年女人。他太天真了。
其实是她后来找了那个女人,甩了钱给她,让她陪她儿子赶紧滚蛋的。
那个博杰是个二流子,是个草芥,可她的儿子是她如珠如宝养大的,她不能让这么珍贵的儿子被博杰那样的流氓母子拖进泥巴里打滚。她暗中处理掉了博杰母子,给钱打发了他们。
她让那对母子写下了亲笔字据,说明他们和邵远没有任何瓜葛,博杰受伤也和邵远没有任何关系。
那段时间她一边忙着应付叁骄地产,一边忙着打发博杰母子。
她为她的儿子什么都愿意做,也不辞辛苦,可她的儿子却越来越让她吃惊心冷。
原来他撒了那么多的谎,就为了那个叫谷妙语的女孩。
他把那么个女孩——家世不好,人际复杂,有过很大的负面新闻——把她想尽办法弄进了公司,为了让她有业绩,甚至不惜买套房子让她装修。
她可真是养出个情种!
她可真是低估了那个谷妙语,那女孩居然能把她护在手心里精心养了二十二年的乖巧孩子、她的希望她的骄傲,变得这么鬼迷心窍!
她不是没亲自测评过谷妙语那女孩。测评结果是,她半只眼睛都看不上那女孩。
酒桌上喝酒那么的不矜持,白酒一杯杯地下;和男人讲话那么的精通技法,哄得成伯东多么高兴;公众场合那么的不懂礼仪,用牙开酒瓶这种男人做都显粗鲁的事,她说做就做。
这样的女孩,别说进他们家的门,连她的眼都进不了。
那个贺嫣然不是个简单的女孩子,这她一眼就能看出来。而贺嫣然讲的那些关于谷妙语的话,她也知道,一定有一些夸张成分。
但通过证实,那些话里还是有真实的底子在的。比如谷妙语的家庭情况。
她那样的家庭条件决定了她的见识程度,限制了她的家庭教养。
儿子年轻,没经事,不懂事。她可不能由着他被这样的女孩子给被迷惑了——
原本董兰以为,隐忍下去,耗到邵远出国,到那时不管他和谷妙语之间有什么,也都会随着两人的异地渐渐散掉了。
但在明了儿子已经沉迷那女孩到了为了给她冲装修业绩不惜买房子的地步,董兰知道,自己不能再隐忍不发了,再隐忍不发就来不及了。
她想了想,叫来助理,问:“中午吃饭的时候,有没有问到谷妙语的父母住在哪里?”
助理点头说有:“他们就住在离公司不太远的快捷酒店。”
董兰点点头:“明天下午在酒店的商务茶会,你不用送我去了,我自己过去。”她顿了顿,对助理另有交代,“你去快捷酒店接上谷妙语的父母,带他们到茶会来。”
“就让他们看一看,和他们不同的世界是什么样吧。”董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