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快中午时,姚佳按照孟予堂留给她的地址,启程赴约。
她早听说过孟予堂他们住的养老院非比寻常,没点家底的人根本进驻不到那里面去养老。
等她真正走进这富贵养老天堂的时候,她切实体会到了它到底有多不寻常。
这哪里是什么养老“院”?这是实实在在的养老别墅群。
差不多每家在这养老的人都独住一栋别墅,错落的别墅们中间还有池塘有亭子,有广场有各种设施。
这里的日子一派安详和与世无争。
姚佳一下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她想原来想过与世无争的日子,也是需要一定资本的,假如孟予堂年轻时候不奋斗出点家底来,现下他就享受不到这份富贵安详的与世无争。
姚佳今天特意早到了一些,为的是避免麻烦孟予堂和妻子蒋蕊亲自走到养老院外接她。
她绕着古香古色的亭阁楼榭走了半圈,按地址找到孟予堂和妻子蒋蕊居住的别墅。
按门铃后,是蒋蕊来开的门。
这是姚佳第一次见到孟星哲的母亲。她原来以为孟星哲的好外貌是遗传了孟予堂,眼下见到蒋蕊她才愕然发现,孟星哲可以活得那么装逼,一定要好好感谢他的母亲,是蒋蕊遗传给他可以为容貌自傲的大部分资本。
看着眼前仙女一般明艳美丽的阿姨,姚佳招呼都不敢贸然打,生怕一个唐突惊到她。
反而是仙女阿姨笑得开怀,热情拉住她的手,亲切地问:“你就是小姚佳?好漂亮的小姑娘!我是孟星哲的妈妈,你叫我蒋姨吧!”看到姚佳另一手提着一堆东西,她佯装不高兴,可也不高兴得很温柔,“小姚佳,下次不许这么客气了!你人来就好了,怎么还带着一堆东西?”她倏然一笑,说,“不过你带的这个酒,我觉得很好喝,悄悄说,我会偷喝的!”她向姚佳眨眼睛。
姚佳脸微红地想,这个阿姨好漂亮好可爱啊。她想天啊,孟星哲原来有位仙女妈妈。
她还想这样美丽温柔的仙女,真的就得珍珍贵贵地养在家,不然绝对会担心她在外面受到亵渎或者挨了欺负。
蒋蕊亲亲热热拉着姚佳的手把人领进了屋。
饭菜还没好,今日大厨孟予堂还在厨房里忙活。蒋蕊于是拉着姚佳的手坐在沙发上,温温柔柔地同她聊天。
边聊蒋蕊边仔仔细细地端详姚佳,越看越满意似的,笑得眼都弯。姚佳都快被神仙阿姨看得害了羞。
很快孟予堂把最后一个菜也炒好,张罗着让沙发上的两个人赶紧上桌。
姚佳看着孟予堂置办的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菜,除了“哇”就是“天啊”的叹息。她纯天然的真诚惊叹取悦了孟予堂,他眉花眼笑,连自己珍藏多年的好酒都舍得拿出来跟姚佳分享。
三个人动起筷子,孟予堂给他自己和姚佳都倒了酒。蒋蕊央求孟予堂给自己也倒一点,孟予堂满脸勉强,给她倒了半杯说:“就这么些,不能再多了!不然你一喝多又要出去找人乱飙歌!”
蒋蕊转头对姚佳眨眼说:“你叔叔胡说的,别信!”
孟予堂笑着摇头。
姚佳想天啊,她还没有开始吃菜,怎么感觉已经被中老年狗粮喂饱了?
三个人先碰了一盅酒润开了胃口和话匣子。放下酒盅后,孟予堂笑着对姚佳说:“姚佳你知道吗,你们去乡下那一天,我因为太想看看孟星哲那小子从乡下回来之后会是什么反应——”
蒋蕊默契地接下去:“我们俩特意在孟小星家里潜伏等待了大半宿!”
孟予堂接着说:“半夜的时候孟星哲那小子一进屋,我和你蒋姨简直都快要笑死了!”
蒋蕊又把话接过去,温温柔柔说:“你孟叔叔直接跳起来,拿着手机围着孟小星就拍,还一边拍一边说:儿子你是摔泥巴坑里了吗?快跟爸爸说说怎么摔的,让爸爸高兴高兴!”
姚佳没忍住噗地一声笑出来。
这神奇的父母,神奇的儿子,神奇的家庭。
她一笑起来,孟予堂和蒋蕊也都笑起来。
笑过这一波,姚佳面对这二位不太熟长辈的最后一点尴尬和矜持也消散了,她觉得现在自己坐在这两位长辈跟前,变得很轻松很自在。
三个人又吃了一阵子。
吃得差不多时,姚佳看到孟予堂转头对蒋蕊温柔地问:“老婆,吃饱了吗?吃饱我要给姚佳讲以前的事了。”
姚佳看到蒋蕊轻轻一点头:“嗯,吃饱了。”
下一秒姚佳看到蒋蕊转头看向自己,对自己说:“小姚佳,蒋姨约了姐妹去练舞,就先不陪你了!”
她起身临走前拉住姚佳的手又握了握,满眼都是慈爱:“真好!以后要多来找蒋姨玩!蒋姨陪你喝酒唱歌儿!”
等她走后,孟予堂对姚佳问:“小姚佳,在乡下时孟星哲这臭小子是不是又惹你不开心了?”
姚佳连忙说:“没有没有!”
孟予堂对她笑:“这小子啊,满身缺点。”顿了顿,他问姚佳,“你知道孟星哲这小子怎么会满身缺点吗?他长成这样啊,是有原因的,在他小时候,发生过一件事。”
姚佳闻声不由张大了眼睛。她直觉这件事就是孟星哲一直怕黑、怕狗、怕蚂蚁的原因。
她听到孟予堂对她说:“叔叔想把孟星哲小时候发生过的事告诉你,但这件事比较惨烈,你蒋姨这个当妈的心软,受不了再回顾一次,所以我就让她吃饱了去和小姐妹跳舞了,咱们爷俩接着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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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上就要探索到孟星哲最隐秘的往事,姚佳莫名觉得凝重甚至紧张,她连呼吸都有点屏住,听孟予堂撕开尘封的记忆,克制着情绪把过往那件事徐徐讲给她听。
“孟星哲这小子,可不是一直这么满身缺点讨人厌的样子的。”孟予堂微笑着起了话头,他对姚佳挤了下眼睛,“他小时候也是个很暖心很可爱的小天使来着。”
姚佳让孟予堂的描述逗得微微一笑。
“他小时候,我还在做生意,而且做得很大,那时我们家里很有钱,他生活得很好,说他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少爷也不为过。但他难得的是,小小年纪就很有同情心和同理心,他不仅不炫富,还是个很善良很悲悯的孩子,他看到条件不好的小朋友时会想方设法帮助人家。听起来是不是很匪夷所思?他现在的性子,简直和小时候截然相反。”
姚佳点头。真的是截然相反。
“他七岁那年,有一天出去玩,看到一个小朋友在哭。那个小朋友是单亲,他爸爸带着他从乡下来找活干,他们一直住在附近待拆的棚户区,孟星哲经常和他玩。那天孟星哲问小朋友为什么哭,小朋友说他父亲被辞了,没有了工作,钱又被偷了,大人着急上火生了病,现在没钱治病,没办法躺在家里等死呢。孟星哲这个傻小子,就回家来求我帮忙,让我救救他的小伙伴和小伙伴的父亲。”
姚佳轻声“啊”了一下。这么热心、这么乐于助人,还真的想象不到是孟星哲能办的事。
“这世上啊,我对两个人的要求丝毫没办法拒绝,一个是我儿子的妈,一个是我老婆的儿子。最终我就答应了孟星哲的要求,帮了那对父子。我让孩子的父亲在我家里帮忙干活,接送孩子上下学什么的。为了方便,我还出钱把那个小朋友转到了孟星哲他们学校去。”
孟予堂说到这叹口气。姚佳想,这感叹一定是在预示着什么转折。
“但你真的想不到,这世上有些人的心多难测。我帮了那个男的——我们给他个代号,叫他阿恶吧。我帮了阿恶,我让阿恶留在家里帮我接送孩子、帮我干干活,我给他开很丰厚的薪水。可你猜怎么着?”
孟予堂问姚佳。姚佳的心往下沉。
“他恩将仇报了吗?”
孟予堂笑了,笑容里满是讥讽。
“是啊,他恩将仇报了。那孩子的爸爸在我家里待久了,觉得我们有钱,心里渐渐很不平衡,他开始偷我家里的钱和东西。有一次他在书房偷我落在办公桌的手表时,不小心被孟星哲看到了。他害怕事情败落,直接打晕了孟星哲。”
姚佳一声惊叫堵在喉咙口出不来,整个人都打了个寒颤。
“后来呢?”明知道孟星哲没事的,他活下来了。可她还是忍不住为他后面未知的遭遇颤了声。
孟予堂嘴角带着一抹沧桑的苦笑。
“后来,那人突然跟我说老家有事,很急地跟我辞了职,带着孩子就回了乡下老家。他走之后的当晚,孟星哲没有回家。我觉得事情不对,就报了警。开始我还没有往阿恶身上想,警察还问我,最近有什么反常的事吗。我说没什么反常事,就是家里原来有个帮工的,辞职回乡下了。
“警察同志说,这就是很反常的事。他们连夜下乡找到阿恶,仔细调查,反复问话。阿恶最终扛不住压力,讲了实话。警察问他把孩子藏哪了,姚佳啊,你知道他当时跟我们说什么吗?他告诉警察和我以及你蒋姨,说孩子已经被他错手打死了,他当时很害怕,就把孩子抛尸了。”
姚佳“啊!”的一声,浑身都在颤抖,她两手不由自主握成了拳头。
她不敢想象当时孟予堂和蒋蕊听到这个噩耗时是怎样的绝望。她一下就明白了为什么蒋蕊没法把这段往事再回顾一遍。
“听到这个消息,你蒋姨当时就晕过去了。我也差点倒下去,但我知道我得挺住,最起码,我得知道孩子被抛尸在哪了。我问阿恶,他把孩子扔哪了,你猜他什么反应?”
姚佳想了想,说:“忏悔?”
孟予堂笑起来,笑得凄厉又沧桑:“孩子,你见的人心太少了,人心有多险恶你是想象不到的。我让阿恶告诉我他抛尸的地点,阿恶却哈哈笑着对我说:我现在看到你们这么痛苦难受,我太舒服了,我就是被判死刑我也认了!凭什么就你们有钱?凭什么你们有钱就能过得那么开心?凭什么我穷我就要低人一等天天给你接孩子送孩子干活?”
姚佳听得浑身发冷。这就是农夫救的那条蛇。
“我那时,第一次觉得,钱可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在心里跟老天爷说,如果能让孟星哲回到我身边,如果能让我享受到跟他的天伦之乐,我愿意散尽家财,我愿意不再做生意不再当有钱人,我愿意今后什么都可着孟星哲、什么要求都满足他!只要能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姚佳一下湿了眼眶。
“我当时跟阿恶说,我愿意把我所有的钱都给他,求他把抛尸的地点告诉我。阿恶却跟我说,把地点告诉我也没用,他把孩子尸体跟狗关在一起了,孩子早就喂了狗了。”
姚佳听到这里天旋地转,她浑身都在打冷战。虽然知道孟星哲后面没事,他平安长大了,她还是心堵得发痛,喉咙憋闷得几乎窒息。
“他为什么这么狠毒?”她开口时,声音和身体都在颤抖。
“他原本想用狗吃掉尸体,毁尸灭迹,就没人能顺着尸体找到他了。”孟予堂说。
姚佳深呼吸,平复自己的情绪。然后她哑着声问:“叔叔,后来呢?孟星哲是怎么被找到的?”
孟予堂给她倒杯水,安慰她:“孩子,喝点水,没事,都过去了!”
姚佳端着水杯的手在发抖,她哆嗦着喝了口水,呛得直咳。
等她平静下来,孟予堂接着往下说:“后来警察用了各种方法,总算问到了他抛尸的地点。其实就在他原来住的废弃棚户区的一个地窖里。那片地正在被拆迁,已经没人住了,他把孟星哲扔进地窖之后,就把一条流浪的大型犬也赶了进去,然后他回到我家来,跟我辞职,回了乡下。”
“问到地点之后,我们赶紧返回来,赶到棚户区,找到地窖。我和你蒋姨,以为孩子已经没了,其实我们那时已经是行尸走肉了,我们只想着给孩子好好收收尸。结果你猜怎么着?地窖打开那一刹那,我们看到,孟星哲他居然还活着!”
姚佳觉得一股酸酸的热流一下就冲进了她眼睛鼻子里。
“后来孟星哲跟我说,他被打晕醒来之后,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里,他眼前是一片漆黑,空气很闷很潮湿,身上爬满蚂蚁。他说他很怕,怕到都不会哭了。然后他发现,黑暗中有两个血红色的光点在看着他,等那两个血红的光点跑近他才发现,那是一条恶狗。”
姚佳听得浑身不住发抖。这一刻她觉得自己也怕上狗了。
“孟星哲说他奋力和狗搏斗,找机会他脱了自己的裤子,又找机会把狗嘴系上了,虽然狗很快就挣开了,但他也算给自己争取到了一些往地窖上面爬的时间。”
姚佳听到这想,小小的孟星哲他好勇敢也好聪明。
“你可能没见过地窖。”孟予堂对姚佳一边说一边比划,“地窖很深,上下的通道一般很窄,够放一个梯子能容一个人顺着梯子上下就好,下了地窖到了底,才是一大片开阔空间,像个房间一样,可以储物。就是这个窄通道给孟星哲争取了更多的生存空间,他顺着这通道往上爬,张开腿和手臂,撑在地窖通道上,死命地撑住自己,才没让狗把他给吃了。”
姚佳想象着那叫人胆战心惊的场景。
小小的孟星哲张开手臂拼力撑住自己,一条恶狗在他下面不停地狂叫,边叫边向上用力地蹦着,想要咬到他吃掉他;四周都是一片漆黑,只有恶狗的眼睛发着穷凶极恶血红的光;蚂蚁在墙壁上顺着他的手脚往他身上爬、往他脸上爬……
姚佳不由闭了闭眼。她想这些真的太恐怖太绝望了。
睁开眼后,她问孟予堂:“即便是待拆迁的棚户区,就没有一个人路过发现他吗?”
孟予堂苦笑一下,说:“我后来想,还真不如没有人路过的好。孟星哲得救之后告诉我说,其实是有两个人曾经经过过那片棚户区的,孟星哲听到他们哈哈大笑的声音后,使劲喊过救命。”
“然后呢?”姚佳迫不及待地问。
“然后其中一个人说,别过去,也许是鬼。孟星哲大声喊他不是鬼,他求求他们救救他。这时候狗也叫起来,叫声很凄厉,那两人中的另一个就说,今天是鬼节,还是走吧,这童声和狗声都太吓人了。”孟予堂顿了顿,说,“于是,他们就这样走掉了。”
姚佳的心重重地往下沉。她也同意孟予堂说的,这两个人还不如没有出现过。他们让孟星哲有了点希望,可之后却让他更绝望——孟星哲在他最需要救命的时候,他那么强烈地求救,却没有得到帮助。他当时心里该是怎样的心灰意冷和绝望?
姚佳想她终于懂了为什么孟星哲一次又一次说,助人为乐在他那里从来不是美德,是给自己造孽。他被伤害得太深了。
“后来他实在撑不住了,他出来以后对我说,他觉得很累很难过,他想不如死掉算了。然后他松了手脚掉下了地窖。”
“恶狗立刻跑到他身边,对着他的腿咬下去。”
姚佳觉得心脏揪在一起狠狠发疼。
“我们赶到的时候,掀开地窖的盖子,透过光,看到孟星哲满身是血地躺在下面,狗在撕扯他的腿。你蒋姨差一点就又要晕过去了。这时候孟星哲很弱地在下面叫了我们一声。
“他说,爸,妈,好疼啊。”
姚佳的眼泪一下从眼眶里滚了出来。
她也觉得,好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