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褚潇走出浴室,打开电脑查看楼下的监控。
她申请了市民安全保障系统,能观看周边三公里内公共地段的即时监控,家暴男坠亡的地点正好有两个监控头。
尸体保持着半小时前的姿势,身上覆盖一层薄雪,四周不见人影。
事发于寒夜,也还没到保安巡逻时段,很难被人发现。奇的是死者的妻子尚无动静,就是家里的猫狗坠楼也该有点反应吧,何况男人当时正和她吵架。
褚潇分析家暴男是被他老婆推下楼的,这会儿那女人可能还在发愣,或寻思自杀,再或者忙于清理现场。
她正琢磨着,猛见报警装置已被拨通了。
该死的行善机制又复苏了。
公安部规定110接线速度不得高于通信后3秒,并且会对挂断的电话回播或登记追踪,无故报警、报假警都将因占用警力受到不同程度的处罚。
线路已接通,褚潇被迫向接线员说明情况。
“我家楼上有人坠楼了,请你们马上派人过来。”
十分钟不到,警车和救护车相继登场。褚潇观看监控,家暴男被装进尸袋擡走了,现场留下两名警察,一个正和保安对话,另一个女警员在查看环境。她注意到这边的监控器,来到近处隔着摄像头与褚潇对视。
她大约二十来岁,脸型瘦削,五官深邃,融合女性的清秀与刑侦工作者的精干,适合为警队拍摄宣传照。
说到宣传照褚潇想起来,她曾在街道派出所的公示栏上见过这女警的照片,还能回忆起照片下的名字——曹云璐。
这种事只要开了头必有后续,她郁闷地关闭网络,不久曹云璐果然来敲门。
“褚潇同学,你是刚才的报警人吗?我们想向你了解一点情况。”
报警的那一刻褚潇就被警方定位并确认了身份信息,免不了要配合警察做笔录。
这年头哪个成年人不做几次凶案目击者都不好意思自称城里人,以前褚潇多次因此与警察打交道,应付起来驾轻就熟。
“当时我正和朋友聊天,听到楼上邻居吵架,后来那大哥就掉下去了。我太紧张,缓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给你们打电话……”
褚潇流利对答,曹云璐把她当成普通目击者,只做例行公事的盘问。
褚潇在笔录上签了字,很有分寸地问:“他是怎么摔下去的?他太太现在怎么样了?”
曹云璐淡淡道:“我的同事们已去登门调查了,放心,很快会出结果的。”
本来已经完事了,褚潇却在警察出门前鬼使神差说:“那大哥对外是个老好人,背地里经常打老婆,假如是他太太推他下去的,那也可能出于自卫。”
她被潜意识的善心操控着多嘴,曹云璐柔和的目光里闪过一丝犀利,笑道:“我们会查清楚的,你快休息吧。”
关上大门,总算能挥别纷乱的一天。
冷血症的另一好处是隔绝忧思多虑,连遇烦悚,褚潇仍在脑袋挨到枕头后的两分钟内安然入睡。
她睡眠质量很好,鲜少做梦,今夜进入一个奇特的梦境。
先是看到一块块耸如高墙的巨石,数量多达上千块,呈环状排列,顶部架着石头横梁,东面有一处缺口,弧长越占整个圆环的十分之一,整个构造与英国的索尔兹伯里石环相同,规模更为庞大,围成的圆圈直径足有百米长,底部铺设两米见方的石砖,许多都已龟裂破碎,裂缝中长满杂草野花,荒凉气息反而凸显出建筑的威严雄伟。
圆场中央伫立着一座塔型高台,共计三层,目测高度在十米以上。
褚潇登台,梦境的时间变得清晰,天空冰蓝剔透,滚过一层层紫色的云絮,天际线处隐隐泛黄,日出临近了。
高台顶部呈正方形的,有篮球场大小,中间错落摆放着七块黑色的大石碑。石碑表面荧光闪闪,遍布若干微小的晶体,褚潇能感觉出它们是按北斗星的位置排列的。
在代表天权星的石碑旁立着一株金灿灿的大树,树有九枝,每根枝头铸有一只造型各异的金鸟。
这不是三星堆的青铜神树吗?但体积更大,工艺更精美繁复。
褚潇想看仔细点,一眨眼东面的树梢上挂出个黑衫黑裙的古装女人,她双手反剪,身上绕着密密匝匝的锁链,戴镣铐的双脚悬空晃荡,长发似蟒蛇缠绕树干,情状诡异凄惨。
没等褚潇看清,女人身旁闪出个白袍男子,手持金色长剑,看姿态正要手刃她。
这一幕酷似献祭,褚潇靠近观看,意识遽然转换,竟代入到那被捆绑的女人体内,锋利的剑尖霎时贯穿她的胸膛,滋味痛不欲生。
剑身随着她的心跳微微震动,染血的金光像钥匙开启天际,太阳被释放出来,万道毫光似漫天箭雨射花她的双眼。
持剑男子剖开她的胸脯,挖取心脏,他近在咫尺,褚潇却看不清他的脸,感觉这人熟悉而陌生,确信对方没在她十八年的人生里出现过,又像与他共过沧海桑田……
她奋力挣扎逃出梦魇,刚好到了起床时间。
利刃穿胸的剧痛还隐有残余,她摸摸胸口,去厨房用水果刀对着手掌划了一下。
皮破血流,毫无知觉,痛觉丧失的现状未有改变,梦里的疼痛却能延伸到现实中,作为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她仍从心理上找原因。
一定是太想知道身体为什么起变化才会做那种梦。
受其影响早餐也没了胃口,她打算喝杯牛奶对付。
热牛奶时班主任来电,一夜之间邻居坠楼案已传遍校园,班主任接到校领导通知,来问她是否需要接受心理辅导,毕竟之前陆文月自残事件就对她造成了人身伤害,校方很担心她再因此受影响。
谁让如今年轻人尤其是学生的心理状况普遍堪忧,致使校园凶案层出不穷。国外有的院校规定每季度必须对学生的心理状况进行严格评估,不合格的一律劝退,这两年国内也有效仿的趋势。
褚潇答应班主任下午去校附属医院接受心理辅导,又听她说楼上的女邻居夜里被警方带走了。
看来真是家暴男真死于凶杀。
褚潇顺便向班主任销假,今天上午9点起有两节必修课,她走出职工宿舍区,踏上连接校区的商业街。
一阵震耳的马达轰鸣送来一群骑摩托车的红男绿女,为首一辆镀金的战斧机车格外显眼,据说这款车的建造材料与喷气机的相同,售价数百万。
看到车上浑身皮草,满手戒指的骑手,褚潇面皮结霜,脚步提速。那骑手非要堵住去路,摘下头盔,用烂柿般的笑脸膈应她。
“潇潇,你回学校啦,我正想去春浦看你呢。”
他叫王亨,是金州大学的混混,仗着富甲一方的老爸花天酒地,胡作非为。
上学期褚潇在校园联谊会上与之碰面,随即遭遇流氓式示爱追求,回绝数次已不胜其扰。而王亨也把她当做罕有的挑战,不达目的不罢休。
追随他的狗友们见女孩把他当空气,一齐打趣他玩不转。
王亨气恼地下车追上褚潇,抓住她的手腕恶斥:“你非要这么伤我的脸面?到底在拽什么?”
他下了狠劲,以为褚潇会惊恐喊痛,不料眼前的冷脸纹丝不动。
褚潇郑告:“王亨,我们连熟人都算不上,你再纠缠我就报警了。”
连续赠送昂贵礼物被拒,王亨知道这女孩的冷漠并非惺惺作态,恼羞成怒决定先掰折她一条胳膊泄愤。
谁知行凶的手腕先被一只机械警用手套箍住,二十公斤的重压疼得他嗷嗷乱叫,立刻松开褚潇。
“这位先生,你涉嫌对女性施暴,再继续,我有权拘捕你。”
曹云璐严肃警告王亨,目示褚潇退后。
褚潇退后数米,想看看这一身正气的女警如何对付无法无天的恶少。
王亨的同伙们已围上来呵斥,王亨更是气急败坏,金州是他家的地盘,小巡警还不如一条挡道的狗。
“臭婆娘,再不放人老子当场捅了你!”
听到号令,混混们亮出刀具,曹云璐果断拔枪射击。
巡警的配枪装备连发式麻醉弹,药效即时发作,人们愣神的两三秒钟内,三名拿刀的混混接连倒地,见对方动真格的,王亨有些傻眼了。
“你知不知道老子是谁?待会儿就让你丢饭碗!”
曹云璐不理会色厉内荏的恶棍们,冷静吩咐褚潇快走,然后呼叫同事支援。
褚潇对她的背景产生好奇,要知道在金州地界少有人敢得罪王家,王亨又臭名远扬,看曹云璐也是有几年资历的老警员,应该认识他。
快上课了,等有空再探究吧。
她不慌不忙离场,王亨不甘威胁:“褚潇,你有本事一辈子别谈恋爱,让老子知道哪个男人敢跟你交往,老子立马废了他!”
褚潇相信他没说大话,听说他高中时就因违章驾驶和斗殴害死好几个人,靠着权钱交易逍遥法外,人命在他眼里等于标价的商品。
管他呢,反正恋爱这码事她想到没想过。
她自在如常地来到教室,蒋玲玲马上挨过来询问:“潇潇,昨晚你住的那栋楼摔死个人,你知道吗?”
这热爱八卦的女人糊涂地向目击证人介绍案情,旁边不乏配合者。
“听说死的那男的在我们学校的后勤部上班,人还挺不错,是被他老婆推下楼的。”
“他老婆干啥要害他?”
“据说那女的有抑郁症,又极端迷信,经常拿家里的钱去做法事,败家不说还把自己搞得神神叨叨的。男的为这个跟她闹离婚,被报复了吧。”
褚潇默默听同学们拿着小道喋喋议论,觉得她们又烦又蠢,如同乱舞的苍蝇,恨不能拍之后快。
恶念一出,她登时喘不过气来,赶忙定神静心。
蒋玲玲冷不丁捂住肚子爬向课桌,皱着脸大声喊疼。与她聊天的三名女生紧跟着效仿,严重地按住腹部倒地打滚,像被生生抽出了肠子。
教室里恐慌混乱,任课老师到来时一名女生已陷入疼痛性休克,班长正为她做急救。
褚潇距离病发者最近,众人忙乱时只她一动不动,同学见她脸色惨白,忙来过问。
她微喘着答话:“我有点呼吸困难。”
窒息感已过去了,她正在观察只有她能看见的异像:几团淡墨状的黑烟正绕着蒋玲玲等人飞速游走,在那休克的女生身上重重盘踞。
“青老师,她的心跳停止了!”
班长惶急叫喊,老师急忙亲自为女生做心肺复苏。
褚潇注视黑烟不断蠕动着涌入女生的口鼻,反复揉弄眼皮,确定没眼花。
女生的心跳已停顿两分钟,在场人等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眼看毕业照上将少一个人。
忽然,褚潇看到闲闲蠕动的黑烟们突地长出长毛,以惊恐状瞬然飞散。
“让我看看。”
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已来到近处,激增她的疑惑。
兰焕?!
手足无措的师生不知怎的竟被这陌生人轻易说服,为他让出位置。
兰焕单膝跪下,擡起右臂对准女生心前区的位置用力一击。
女生的七窍里喷出黑烟,不旋踵恢复呼吸。
老师班长曾多次施行过相同的急救方法,全部劳而无功,见兰焕一出手便轻易奏效,都很惊讶。
兰焕继续抢救蒋玲玲和另外两名腹痛的女生,手法轻柔了许多,只摸了摸她们的额头,神秘的黑烟便乖乖钻出口鼻,散得一干二净。女生们松弛下来,疼痛基本缓解。
旁观者们也都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学生转危为安,老师感激地向兰焕道谢,并礼貌询问身份。
“我是来贵校办事的,顺便替褚潇同学的母亲看望她。”
兰焕笑微微看看褚潇,亲切神态令她极度不适。
他肯定识破了她的心思,很有分寸地说:“你先上课,中午我请你吃饭。”
四名女生被送往医院,师生们心不在焉地上课,注意力还被刚才的意外占据。褚潇不在意蒋玲玲等人,放不下的是那奇异的黑烟和兰焕。
种种迹象表明她正在遭遇现有科学尚未涵盖的现象,她不愿用灵异和超自然理论解释,求知欲像迷路时翻越死胡同般迫切。
为此下课后她忍住厌恶接受兰焕邀约,去校外的餐厅见他。
“我不想跟你吃饭,简单聊几句吧。”
面对褚潇一开场就摆出的谈判架势,兰焕显然有备而来,顺着她的意愿离开餐厅,来到附近的广场。
“潇潇,昨天是思思先惹恼了你,我替她道歉。”
“我不想再提这个,你也不用道歉。”
“我们以前并不认识,你对我的敌意未免太强烈了。”
“不存在敌意,我就是警惕性比较强,一直和妈妈相依为命,不小心点不行。”
褚潇圆滑应答,迅速将话题扭转到需要的频道。
“刚才你救人的手段很神奇,难道会起死回生的法术?”
兰焕说:“刚才你没注意,我在旁边观察有一阵了,判断她们的疾病不是生理性的,更像群体性癔症,就用了一点催眠术为她们消除紧张,结果真对症了。”
褚潇表示怀疑,他马上反将:“你当时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了吗?还是说知道她们的病因?”
第二个问题褚潇不知道,她担心说出第一个问题的答案会被对方抓把柄,摇头否定,情知兰焕不肯说实话,打算以后再调查。
“没别的事了,我先回学校了。”
“等等。”
兰焕左挪一步拦住她,身高差让这个动作显得潇洒优雅,和煦笑脸也没变。
“潇潇,我是专业的心理医生,自认行医水平还不错,很乐意为你提供帮助。”
他说帮助时一股无形的力量攥住了褚潇的心脏,她戒备地退出两步,正色回绝:“我的身心都很健康,不用看医生。”
“可叶老师说你总是心事重重,担心你有化解不了的烦恼。”
“我妈妈可能没告诉你她有严重的焦虑症,成天疑神疑鬼,她的职业又加重了病情,老把自己的妄想强加给我。我一点问题都没有,比谁都正常!”
褚潇尾音上扬,明显感觉情绪在失控,兰焕像烈性腐蚀剂摧毁她固若金汤的冷静,有个词能准确形容其性质——天敌。
她狼狈地转身疾走,头脑晕眩,眼前道道黑烟如走兽乱窜,周围行人不停看向她,表情渐渐凶狠。
兰焕赶在她跌倒前扶住她,双手握住她的后脑勺,柔声安抚。
“冷静点潇潇,冷静点。”
犹如冰水淋头,褚潇顿时清醒,再睁眼四周景物如常,黑烟无影无踪,路人们相安无事,她不禁怀疑自己真患上精神疾病,才会频繁幻视。
被兰焕触碰的皮肤绷得很紧,她难受地挣开,努力调整呼吸。目光随处游荡,晃过对街拐角,看到王亨正站在一家餐厅门口,朝这方阴沉观望。
还以为曹云璐多能耐,结果还不是拿这恶少没辙。
褚潇脑中闪出诡计,深呼吸后含笑挽住兰焕的胳膊。
“兰叔叔,刚才是我失礼了,你大老远来看我,我应该好好招待。不过我想先去那边的美妆店给朋友买礼物,你陪我过去吧。”
兰焕欣然应允,跟随她的行动。
二人挽手并肩,旁人看来俊男美女赏心悦目,褚潇却像被刽子手押赴刑场般难耐,为完成借刀杀人的计划,硬着头皮忍受。
她在那家小店挑选了一支玫红色的口红,假意让兰焕参谋。
“你可以涂上试试。”
“自己涂只能在镜子里看,和真实情况不太一样。”
她故作思索,笑道:“兰叔叔,我那朋友皮肤和你一样白,你涂上让我瞧瞧。”
她不由分说踮起脚尖将口红按到他的唇上涂抹,兰焕躲闪无效便由着她,尽力保持有求必应的长辈形象。
他容貌清丽,男女皆宜,涂上娇艳的唇色也不违和。顾客店员们不住打量,偷偷歆羡着。
褚潇一路留意,知道王亨尾行到了店外,此刻正密切监视她。
只差最后的步骤了,她对兰焕嫣然一笑:“这色号不错,就选它吧。”
“那我擦掉了。”
兰焕掏出手帕,被她抢先捧住下巴。
“我也想涂上试试,就借你的吧。”
褚潇自然而然凑近,四片嘴唇紧密贴合。
她不见半分羞涩,反倒是兰焕在接吻时僵愣了一霎,分后后略带诧异地审视她。
褚潇淡定侧身对着镜子用指尖抹匀嘴上的唇膏,眼角余光觑见王亨怒冲冲离去,窃喜计谋得逞了。
走出美妆店,她固态萌发,找借口向兰焕道别。
兰焕笑问:“潇潇,你刚才在利用我吧?”
褚潇不怕他起疑,坦然讥刺:“你是大人,占了小辈的便宜还要卖乖吗?”
她动机不纯是一回事,从男人的角度看能和美貌少女接吻,怎么都不吃亏。
兰焕可能习惯了她的我行我素,不再追究这出恶作剧,分别时温和劝告:“心情不好可以给我打电话,千万别和人置气。”
他擅自发来号码,褚潇暗骂他毫无自知之明,由于他的目送,走出老远仍觉芒刺在背,等拐过一个弯角,赶紧打开手机将他拉黑,顺带发现一则被忽略的陌生人来信。
检查过不含病毒和诈骗信息后她点开信中的视频。
漆黑的画面中央是一扇亮灯的窗户,一个男人正全身悬挂于窗外,抓住窗台下方的钢架艰难挣扎,窗内的女人冷脸相向,没有任何举措,等男人不支坠落后泰定地关窗走开……
这是她夜里见死不救的罪证。
褚潇关掉视频,平静环顾四周,那不要命的偷拍者或许正在暗处窥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