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春闺梦里人(十九)
阿勒楚弑兄的消息很快传到了京城。
此时已近小年,这个消息为市井平添了一些热闹。花儿三人去街上买办年货,身后跟着腰杆笔直的懈鹰,听到坊间传言的时候,几人不约而同停下。
那传言说鞑靼的乌鲁斯皇子欺辱了阿勒楚的王妃,阿勒楚一怒为红颜,抽刀斩了乌鲁斯脑袋。
“痛快!痛快!”有人这样道:“那乌鲁斯这些年屠了多少城,死有余辜!”
“那王妃可是前几年跟公主一起和亲的那个?公主在那里病死了,那王妃还活着?”
“应当是那一个,叶家小姐。若这人也死了,京城总该有讣告,没有,就是活着。”
她们听着这些传言,心里有隐隐激动。花儿想到叶华裳那张波澜不惊的绝色面庞,在野兽身边战战兢兢。若真如传言所说,那她当真凭一己之力杀出了一条血路。在任何人无法得见的地方,孤独地盛放着。
花儿急急往家里跑,街上的人见她或同情或疑惑,但碍于白栖岭的恶名,都速速给她让了路。她回到家里将门关上,问闭目养神的白栖岭:“叶小姐的事…”
“刚刚有信来报。”
“当真?”
“当真。”
若以传言论,叶华裳当算鞑靼的“红颜祸水”,此刻阿勒楚尚在情绪中,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待他反应过来,又该如何处置叶华裳,此等为大事。
白栖岭所担忧的事花儿亦是担忧,二人相看一眼,便都有了念头。花儿问他:“你去吗?”
“去。”
“何时启程?”
“先快马加鞭送信,年初一就启程。”
“你大可现在就走。”
“这是成亲后的第一个年。”白栖岭握着花儿的手:“好不容易得来的,明年、后年尚不知如何,且先过好这个年。那边的事先行安顿好就是了。”
白栖岭看了眼花儿神态,暗揣她会否介意他走这一趟,毕竟那头是叶华裳。花儿抓住他眼神,嘁了一声,斥白栖岭心中将她想成小家子气。
二人正斗嘴,宫里却派人来传,说前几日白栖岭娶妻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如今皇上终于得空,要断一断这桩事。
二人对视一眼,冗余的话自不必讲,已然知晓对方心中所想。转身随小太监出去,花儿上了轿、白栖岭上了马。宫里人擡轿子真是四平八稳,花儿坐在其中尤有在水面漂浮之感,转眼昏昏欲睡,神思却清明。再过片刻,就知晓这轿子根本不是向宫里走,而是向三巷走。
外头有阿宋乞讨的声音,开路的驱赶她她也不走,险些挨了打。花儿掀开轿帘,朝她丢块银子,说道:“小叫花子,又是你,快走罢!没看见这准备朝三巷走呢么!”
阿宋一双满是冻疮的手从雪地里捡起银子,转身就跑了。她原本想朝布坊跑,跑着跑着改了主意,一头拐进了河月街里的酒坊,在门口嚷嚷着要饭,终于是把飞奴喊出来了。急急说道:“皇上派人将花儿姐姐拉到三巷了!”
说完就走了。
阿宋年纪尚小却思虑周全,此事势必要告知飞奴哥哥,她直觉若真有麻烦事,飞奴哥哥定会帮忙。
又跑去裁缝铺子,将此事与照夜说了。照夜思忖一番,叫小学徒将三巷制好的衣裳都备好,若待会儿有闲工夫,二人便去一趟。
花儿和阿宋的心思白栖岭怎会不知?他在前头慢行,脑中却是蹦出了一个问题。花儿从未与他说过此番谷家军究竟派了多少人来,单看如今城里这阵仗,怕是将厉害角色悉数派来了。如今她心思深沉,倒不教他担心,他只担心以谷家军的做派,怕是要与对方同归于尽。
白栖岭想起谷为先这个豪杰似的人物,又回头看了眼花儿坐的轿子。
轿子在三巷口落了,花儿从轿上下来,看向那有如深渊巨口的三巷。在傍晚寡日的映照下,又平添几分凄凉。巷子里有一棵老树,冬季里已然枯了,徒留凄切的枝桠,连只鸟都不肯落。
尽管一切静谧,但那墙后的细微响动逃不过她的耳朵,那么她便知晓这三巷,是一个活棺材了。
再向里走,渐渐听到一些深深庭院中的响动。那院中的人走路都拿捏着腿脚,仿佛生怕哪一脚落重了便被人抓去杀了。
作为谷家军又或许是世上难得的斥候,仅在三巷走这几步,她便掌握了许多消息。
当站在那扇高大的红漆木门前,花儿忍不住握紧自己的拳头。此刻与衔蝉仅有一墙之隔,这令她有了恍如隔世之感。
木门开了,她看到了一座那样深的庭院。她从未见过那样深的院子,那绝非是气派,而是一个又一个没有尽头的套着的牢笼。
小太监躬身伸手:“请吧,白二爷。”
白栖岭鼻子里哼了一声,双手负在身后,以决然之姿向里走。花儿跟在他身后走几步,他却突然回身握住了她手腕,将她拉到身边。
她不情不愿,扭扭捏捏,但绝不害怕,打入别人眼起,二人就非你情我愿。
身后有人将他二人喝住:“白栖岭!”
二人回过身去,看到了朝瑰。她面色不若从前好看,眉眼亦少了些生动,只是那语调还是公主的语调,十分的气派。按理要施礼,花儿刚弯身就被白栖岭一把拽起来,命令她在他身边站好不许动。
只是这皇帝为何也将朝瑰传来?花儿觑了眼白栖岭,隐约有了眉目。
白栖岭杀人诛心:“公主节哀。”
那乌鲁斯是朝瑰的亲兄弟,她正因哥哥的枉死而伤心,听到这一句就恶狠狠剜了白栖岭一眼,连皮带肉要将他碎尸万段一样。
然而最恨的不是他,而是他身边站着的人。尽管那是他抢来的,但朝瑰也仍旧恨她。朝瑰原本是不恨的,却因着哥哥的惨死,恨上了所有汉人女子。那阿勒楚的汉人妻子与面前这个又有何分别?这些汉人女子只会用阴森森的手段,从不敢直面别人!
她上前一步,手中的马鞭指向花儿,见她并不怕,挥手就抽了出去。白栖岭先花儿一步握住了马鞭,一拉一扯一松,朝瑰便向后趔趄了两步。她急了又欲挥出去,小太监忙道:“诸位别打了,皇上候着呢!”
“让他候着!”朝瑰才不管那些,挥手又打出去,一鞭子抽在白栖岭胳膊上,心中的气消了些许。白栖岭拉住那马鞭,将她向前带,三下两下便将她捆起来,向小太监方向一推,口中说道:“我可不管你是谁!”
言罢扯着花儿向里走,终于走到花儿曾趴在墙头远远看过的院落。花儿知晓衔蝉住在这个院子里向阳的那间屋子里,她看到衔蝉的门口,贴了一副无字对联。而她的窗子外面,则插了一枝花。
“里面请吧。”小太监又伸手,将他们请进了衔蝉的屋子。
此刻的娄擎正斜倚在塌上,而衔蝉则耷拉眉眼坐在一边,手中握着一个冒着热气的茶杯,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们进门后娄擎要衔蝉擡起头来看他们,见衔蝉面无表情他冷笑一声:“将你白二爷都忘了?不是白二爷将你带到京城的么?”
“二爷好。”衔蝉道。
“对你二爷这样冷淡?”娄擎又阴阳怪气道。
花儿在一边跪着,始终没有擡头,可单单听到衔蝉道声音,就教她又心酸又亲近。
衔蝉不再理会娄擎,又低下头去不知在想什么。娄擎则指着衔蝉问白栖岭:“依稀记得你与当日的七皇子相交甚密,那你一定比别人更了解娄夫人,她,像吗?”
白栖岭答:“各人有各人的芳华。”
娄擎鼻子里哼了一声,小太监上前为他捶腿,被他一脚踢开,反而看着跪在那的花儿:“既是你抢来的,想必也是一时兴起,于你而言不过是个玩意儿罢了。让她来给朕敲敲腿。”
白栖岭上前一步挡在花儿面前,看着娄擎,而一边的朝瑰则大剌剌坐下,好整以暇看着这一切。
“真让你平身的本意,并非是让你忤逆。”
白栖岭不言不语,只是站在那不动。花儿却从他腿边向前爬了几步,到了娄擎的脚边,将他的腿搬到了自己膝头放着,轻轻捶了一下,而后仰脸问他:“皇上,力道是否适中?”
娄擎不理会她,只一味看着白栖岭,跟他长久地对峙。娄擎想杀白栖岭是由来已久,只是这几年被他屡次三番逃脱。如今他的兵器师傅死了,娄擎原以为他会因着急露出马脚,可他竟还像从前一样。
娄擎原本想就此杀了他,可今早,却有人来报,市面上有了一个新的巧夺天工的兵器。这兵器叫不出名字,只知晓它厉害,在城外喷出一块巨石,砸倒了一棵百年老树,就连冬冻的大地都被砸出了窟窿。
蹊跷的是,它不知何时在那,又来自于哪,只是那般吓人。
娄擎便想试一试白栖岭究竟如何,可此刻他姿态比往常还要猖狂,已然不把任何人放在眼中了。
娄擎恶意丛生,不,他原本就满腹恶意。那白栖岭抢来的女人此刻正低眉顺眼给他按腿,力道不轻不重,速度不急不缓。娄擎对这女子倒有几分印象,可他又实在想不通,为何白栖岭大张旗鼓抢的是这一个。
诚然,他调查几番,都说女子出身小门小户,随父亲在镖局谋生,后父亲去世,便被送去卖艺杂耍,结交了几个同道中人,从杂耍班相约离开,来到了京城,以谋一个富贵。
偏偏是她,白栖岭抢的偏偏是她。
娄擎眯着眼睛,手中那把镶着宝玉的文扇向前伸,擡起了花儿的下巴。这女子额头好生饱满,那白栖岭总不会是因着这额头抢她的。
“这人,朕要了。”娄擎道:“朝瑰公主一心想嫁白二爷,白二爷家国大义,想必想通了就娶了。”他话音落了,门外便有了刀光剑影。那一个个暗卫都露出了头,静待一场杀戮。
无人敢讲话,白栖岭与娄擎进行一场生死存亡的对峙。
有人轻“嗤”了一声,众人都看向衔蝉,只见她撇撇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