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春闺梦里人(十八)
他们一路向都城开拔。
期间阿勒楚没有问叶华裳任何一句乌鲁斯的事。反而是叶华裳的使女偷偷对她说:“听战士说前些日子都城来信了。王爷一人在营帐读的信,读过后将营帐里的木桌劈了。生了大气。”
“信中写什么可说了?”叶华裳问。
使女摇头:“无人知晓。只是说王爷震怒。”使女伸手指了指王爷,叹口气:“也不知为何,王爷这样骁勇,兄弟欺辱他却不还手。妻儿被杀了,他也能忍耐。”
叶华裳想起自己,何尝不是他的妻?更何况她还没有为他生儿育女。
阿勒楚自那日后不再与她讲话,她坐在马车里,他在外面骑马,夜晚扎营时也将她一人独自留在营帐。使女无数次劝她:“跑吧!看这样子王爷定是要向别人一样,将王妃关在都城里自生自灭了。在鞑靼,没有子嗣是大忌啊!”
叶华裳始终不语,却抚着自己的肚子。
这一趟跋涉走了近一个月,临近都城时,叶华裳总会觉得恶心。有时她在马车上恳请慢一些,而后抱着小盂惊天动地地吐。使女去找阿勒楚,请他为叶华裳找个郎中,王妃怕是病了。
阿勒楚命随军的郎中为叶华裳把脉,那郎中手探上去,凝神细号,过了半晌抽回手,单膝给阿勒楚跪下:“恭喜王爷,王妃她…”郎中擡头看看阿勒楚的脸色,犹豫着要不要直言。
“尽管说。”
“王妃有身孕了。”
“可看准了?”
“回禀王爷,看准了。”
阿勒楚颇为震惊,在营帐外站了良久。他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当他的妻儿死于乌鲁斯手下时,他尽管难过,但奉劝自己手足情深。父亲最在意这个,而在鞑靼,只要他愿意,就有无数的女子要跟着他。他以此安慰自己,说服自己不与乌鲁斯争斗。
此刻,叶华裳有孕在身了。
阿勒楚那颗满是杀伐的心中第一次有了类似于儿女情长的东西。他甚至不清楚那东西是从何时起、从哪儿而来的。三年多来,他与叶华裳两心相隔,从未坦诚相见,以他的性情,早该有别的女人了,但他没有。
他感到莫名的开怀,风将他整个人吹醒了,他在旷野之中大笑出声。而后走进叶华裳的营帐。
叶华裳刚吐过,虚弱地躺在那里。见到阿勒楚进来,倔强地扭过脸去。叶华裳心中知晓,这一次,她定是要赢了。她于这乱世之中,以自己柔弱的身躯,要在鞑靼的铁墙里撞出一道裂纹了。
眼前是她的夫君,她时而爱慕时而憎恨的夫君,如今,他笑着走进了她的营帐,眼含着柔情。
阿勒楚将她的脸扭过来,仔细看着她。
“我问你几句话。”他道。
叶华裳点头,微微一挣,回到枕上。
“乌鲁斯时常欺辱你吗?”
“是。”
“他欺辱你时可说了什么话?”
“他说:在鞑靼,妻子可共享。阿勒楚的妻子就是他的,他说了算。他还说,阿勒楚不会在意一个汉人女子,我跟了他,保我荣华富贵。”
叶华裳所言为实,乌鲁斯讲的这些话已陆续传进阿勒楚耳中,他却还是要跟叶华裳确认。叶华裳嗫嚅许久,还有话,她不知当说不当说。
阿勒楚见她这般,逼着她说。
叶华裳心痛不已再度落下泪来,抚着自己心口良久方缓缓开口:“乌鲁斯说,就因为你上一个妻子不从,所以他杀了她。”
这几年阿勒楚鲜少想起先王妃。
他只记得那是一个寡言而敦厚的女子,任劳任怨,温柔良善,是一个像山一样的女子。她竟是这样死的吗?那时有人对阿勒楚说这些,他尚觉乌鲁斯不止此。如今他捏紧了自己的衣摆,前头上青筋暴起,鞑靼男人的血液在身体里奔涌,若不杀人,则难平此恨。
他对叶华裳说道:“你不必害怕,你既有了我的骨肉,又是被乌鲁斯那般羞辱,作为你的夫君,这口气自然是要为你出的。你是我的人,只能是我的人,他乌鲁斯休想沾染。”
叶华裳痛哭着扑进阿勒楚怀中,捧着他的脸不停亲吻。她的泪珠落在他的胡须上,他紧紧抱住了她。听到她在他怀中说道:“阿勒楚,我爱你。阿勒楚,我要你知道,我爱你。”
“那一日我的剪刀刺进他眼睛里,听到他的嚎叫,我心里只觉得痛快!我一个人跑出来,在草原里走了那么多天,与狐貍和狼搏斗,我差点以为我要死了。”
“可是阿勒楚,哪怕在我要死的时候,我心里想的全是你。我不想死在草原里,我想死在你怀里。”
“阿勒楚,你抱紧我。”
阿勒楚紧紧抱着叶华裳,他不会像她一样讲好听的情话,他只是觉得自己那颗坚如磐石的心,不那么硬了。他心中甚至有了涓涓细流。
他们进到都城那一日,刚巧是四九第一天。
都城里人来人往,见到阿勒楚的车马意外回城,都在路边相迎。阿勒楚将叶华裳安顿到他在城边的府宅里,而后先进宫去参拜君主。
君主问他王妃的事也想清楚了?阿勒楚道:“我的王妃已有孕在身,不必再换人了。”而后阿勒楚又问君主:“父亲曾说手足情深,若想打下天下,兄弟之间不能有隔阂。但乌鲁斯屡屡欺我亲眷,父亲如何看?”
君主道:“女人是小事,不必放心上。”
“若我辱他妻儿呢?”
君主没有回答他。
君主父亲不答他,已然代表了答案。阿勒楚跪谢君主,出了宫。他打仗归来,请兄弟们来府上一聚,烹鸡宰羊,饮酒作乐。阿勒楚为乌鲁斯安排了一个绝色女子,不停灌他喝酒。阿勒楚那只被戳的眼睛已彻底瞎了,此刻蒙着黑布。
看到外面叶华裳的身影一闪而过,他指着叶华裳破口大骂,口吐污言秽语,简直无法入耳。
阿勒楚脸色不好看,厉声道:“乌鲁斯,你放尊重点!”
“这女人,勾引我,要我去睡她!她是贱/人!”
乌鲁斯越说越难听,阿勒楚起初只是听着,慢慢地,他起身走到乌鲁斯面前,对他说道:“在众人面前向我的王妃道歉。”
乌鲁斯不肯,指着阿勒楚:“你的王妃都是我的女人,你什么都不是,你是懦夫!”
话音未落,阿勒楚突然抽出自己的佩刀一刀砍在了乌鲁斯项上!乌鲁斯的人头滚落到了地上!其余兄弟皆震惊,指着阿勒楚:“阿勒楚!阿勒楚!你疯了!”
阿勒楚擦掉脸上的血,提着刀看向兄弟们,大声说道:“乌鲁斯该死!现在!乌鲁斯的人是我的了!”
阿勒楚骁勇,只有乌鲁斯敢于挑衅他,如今乌鲁斯的人头落地,兄弟们再不敢多言,连滚带爬跑出了阿勒楚的地盘。阿勒楚坐在院中,乌鲁斯的脑袋就在他的脚下,他在等着君主父亲的制裁。
叶华裳拉住他的手劝他:“阿勒楚,此处不宜久留。父亲不会放过你的,他势必会抓你关起来,甚至杀了你!快点走!快点走!”
阿勒楚不肯走,叶华裳哭了:“阿勒楚,我们走吧!回到额远河!求你,为了我和孩子,走吧!”
在她的再三央求之下,阿勒楚终于站起身来,拉着她的手上了马车,连夜走了!
在他们身后,追兵追了上来,对他们大喊:“君主不杀你!君主不杀你!”
叶华裳握住阿勒楚的手摇头:“阿勒楚,你知道吗?在我们汉人的书里,讲过帝王制衡。若无大事,天下皆安,若有大事,势必要祭出一人的人头。阿勒楚,信我一次,逃!”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回到额远河,待父亲冷静下来再回来与他谈!好吗?阿勒楚。”
阿勒楚向后望去,追兵还在追,他大喊道:“快马加鞭回额远河!”
叶华裳始终捏着他衣袖的手颤抖起来,她看向外面无边的黑夜,而她的眸子如夜空一般灿烂。没有人知晓,那一日叶华裳拦住乌鲁斯,对他说:“乌鲁斯,你想要我是吗?但你知道吗?我们汉人讲:一女不侍二夫。若你想要我,就带着你的人来,光明正大抢了我。”
那日的她甚至捧着乌鲁斯的脸,亲吻了他的嘴唇。而她的手,若有似无抚在他裤子上。
当夜,醉酒的乌鲁斯便来了。叶华裳大声呼救,挣扎,最终捅瞎了他,而后一个人奔向了黑夜之中。
这是叶华裳此生第一场豪赌。
她以命相搏,执着地认为老天爷会站在她这边。当她在无垠的草原上经历暴雪、寒风、野兽之时,她的信念没有倒塌。她想:我一定要赢,我会赢。我叶华裳定会光明正大回到我的家乡,而那时,那定会是一个新的天下!
她眼含热泪,看向阿勒楚。
这个被她利用了的男人,此时正身陷在被父亲追杀的痛苦之中。叶华裳可怜他,但她却没有因为怜悯而放弃自己的选择。
在她面前,草原无尽的黑夜像要将人吞噬了一般,可她再也不会怕了。她窝进阿勒楚怀里,脸颊贴着他脖颈,对他喃喃诉说情话,她说:“阿勒楚,这一路走来,真是万般辛苦。可我今日最快乐,从今日起,我真正有了夫君。”
“他是一个顶天立地的枭雄,护妻儿、护百姓、征战四方。待孩儿大了,我会与他们说:母亲爱你们的父亲,是从流亡那一天起。”
叶华裳已无法分辨自己的心意。
当阿勒楚真正抽刀砍掉乌鲁斯人头的那一刻,她身体体鲜血奔流至心口,若此生对阿勒楚一定要有一次心动,那便是在那个瞬间。叶华裳想:数载夫妻,有此一刻,值了。
她深知自己心机颇深,亦从最开始就知晓阿勒楚这种人最易摆弄。她只是需要时间,需要很长时间,匍匐在他脚边,变成他养的羔羊。她要依赖他,才会被他保护;她要折磨他,才会被他记挂。她小心翼翼拿捏这些分寸,经年岁月没有一日不是唱戏。
她颤抖起来,阿勒楚抱紧她,问她:“冷吗?”
她点点头:“可是阿勒楚,在你的怀里,我就不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