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夜路上退行一步,警觉地看着顾峻川:“你别不是要发疯吧?我刚刚什么都没说。”
“怎么?我没管理好表情,不小心让你看出来我想揍你一顿了?”顾峻川故意上前一步吓唬她,看她倔强地扬起下巴,就忍不住拽一把她围巾:“你吃生腌连拉带吐,以后一辈子不吃生腌了?”
“那不一样。”
“哪不一样?怎么不一样?”
蔺雨落不知道该怎么说,婚姻是婚姻,吃的是吃的,顾峻川非要强词夺理。嘴笨的时候就不说话,从他身前绕过去加快脚步回营地。
“明天上午逛集市,下午爬山,去不去?”顾峻川在她进帐篷前问她。
“去,说好的就不会反悔。”
你反悔的时候还少吗?顾峻川心想,动手把自己围巾解下来,还不忘说一句气人话:“省得你还给我寄。”手套的事情还没忘呢。
蔺雨落觉得顾峻川的心眼八成只有针眼大小。
蔺雨落姐弟带顾峻川逛集市。一个摊位接着一个摊位,卖什么的都有。顾峻川想看童装,蔺雨落就带他找了一家,挑了很多她儿时穿的衣服样子。
顾峻川看着那些衣服想象了一下童年蔺雨落穿上的样子,应该像小年画娃娃一样可爱。
而对蔺雨落姐弟来说,逛集市的快乐不在买衣服,而在于各种各样的小吃食和小玩具。他们小时候跟着父母逛集市,总要吃够玩够才回家。这一次也不例外,带着顾峻川吃了很多当地的小吃,还买了很多小玩具。
集市上也有拍照的摊位,十块钱一套民族服饰,加拍照三十块钱。他们都拗不过热情的老板,各自挑衣服照了一张。顾峻川身高腿长,那衣服到他身上露出手腕和脚踝,看起来格外滑稽。很多天没有欢笑过的蔺雨落站在那笑了半天。
顾峻川哼了一声,嗤笑她小人得志便猖狂。顺便抢走了蔺雨落的洋芋碗,吃了一多半才还给她。
“等高沛文的团队设计好了,你要不要尝试帮忙穿一下?”顾峻川问。
“穿呗。给钱。”
“你掉钱眼里了吗?”
“亲兄弟明算帐。”
“谁跟你亲兄弟。”
顾峻川看着蔺雨落,她活过来了,又没完全活过来。
他这两天单独跟蔺雨舟在一起的时候,曾聊到蔺雨落失恋。蔺雨舟说我姐重感情,上一次分手一直没放下,这次我不知道。前几天宁风学长回我们母校演讲,校友群里都在发,她也认真看了,但我看不出她的情绪。宁风学长其实是一个很好的人,正直善良。
“你给我看看你宁风学长的演讲。”
“会不会不太好?”
“快点。让我看看你姐爱的到底是什么人。”
视频里的宁风好像比本人更清秀一点。
他站在操场上的升旗台上,像学生在做报告一样进行他的演讲。他讲漫漫求学路,讲他看到的世界,讲他认为的民族希望和人生的意义。通俗易懂,并不假大空。他看起来是一个心怀理想的朗朗少年模样,只是眼神偶尔会悲伤。
他说我永远不会忘记这里。
至于为什么永远不会忘记这里他没说。大概是十几岁的年纪下课铃响第一个冲出教室,只为在操场上跟那个女孩对视一眼。又或者他从这里走出去,走到了更大的世界。他得到了很多,也失去了一些,但人生还是要向前。
顾峻川从宁风的演讲中窥得一些他和蔺雨落少年时代相爱的模样,人生大概不会再有那么真挚的感情。因为再往后,人的感情总要有附带的条件,譬如财富、社会地位、阶级跨越。有一个瞬间顾峻川会想,如果在这一天以后的蔺雨落突然看透了这操蛋的生活,因为那些附加条件走向他,那他还会跟她在一起吗?不会。
顾峻川想,如果没有纯粹的彻底的爱情,他宁愿不要。
他把手机还给蔺雨舟的时候神情很复杂。蔺雨舟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姐没爱错人。你前姐夫人不错。顾峻川隐隐觉得,蔺雨落一辈子大概就只会难过这两次,两次都为了同一个人。
下午去喂猫,两个人盘腿坐在阳光下的木屋前,依稀能听到露营区的欢声笑语。蔺雨落格外偏爱那是虎斑纹的小猫,捧在手心揉了半天。
顾峻川懒散地躺在草甸上,吹着山风晒着太阳,嘴里咬着一株不知名的草。墨镜遮住他的心事,他一动不动,像死了一样。
小猫崽开始练习爬行,躺着晒太阳的顾峻川就是它们的猫爬架,七歪八扭爬,爬不好就从他身上滑下来。
蔺雨落从前实在想象不出铁骨铮铮的顾峻川身上挂满了猫,可现在看这情形也不违和。讨人嫌的人,猫却喜欢他。
两个人在顾峻川的秘密基地里养育这些小猫三天。
他们的假期结束了。
三个人是一起离开营地的。
蔺书雪站在营地门口送他们,她叮嘱顾峻川:“开心点,我会随时回去看你的。”
而顾峻川则叮嘱穆力尧:“多给她测血压血糖,她毕竟60多岁了。”
穆力尧点头:“放心。我们俩会彼此照顾的。”
“那就好。”
顾峻川每次跟蔺书雪分开都心绪复杂。
他当然知道母子关系也会渐行渐远,但他就是会担心蔺书雪。
“我什么事都不会有。”蔺书雪拍他肩膀:“等我回北京,咱们一起把后面的事情处理一下。”
“好。”
蔺雨落看他们母子分别,从顾峻川脸上看到了少见的难过。去机场的路上她试图安慰他,但找了几次话题都不太成功。用顾峻川的话说:“你可不要猫哭耗子了。”
落地北京后顾峻川开车送他们。
先送蔺雨舟回学校,再送蔺雨落回家。
蔺雨舟走后,车上出奇的安静。
蔺雨落看着车窗外的夜晚,有一种恍惚之感。早上还在营地吃米线,晚上就到了车水马龙的北京。而这个年发生的一切,就像一场悲剧电影。
蔺雨落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顾峻川的车停在她家楼下,看了看时间,还是决定送她上楼。
还是那个狭窄幽暗的楼梯,还是蔺雨落走几步跺个脚。顾峻川跟在她身后,看她步履不似从前轻快。还有几个台阶到她家门口,他止了步:“进去吧。”
甚至没有送她到门口。
因为他觉得那间屋子里面关着的是蔺雨落和宁风的记忆,他不喜欢踏入别人的城池,显得不够有礼貌。
蔺雨落轻声说了句谢谢,就打开门。
开了灯,看到门口鞋柜上放着的钥匙。
宁风原本挂在衣架上的一件外套不见了,鞋柜里他的男士拖鞋和备用鞋也都不见了。蔺雨落走到卫生间,看到他的剃须刀、剃须水、毛巾都消失了。这个家又恢复到她刚搬进来的样子。好像他从来没来过一样。
才少了一点点东西而已,屋里就显得空空荡荡。
蔺雨落想:宁风真的受伤了。他连当面来取东西的勇气都没有,就这样消失了。
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第二天就去馆里上班了。
她给同事们带了很多好吃的,一一分给大家,并且认真介绍那些都是什么。大家吃得开开心心,还顺道跟蔺雨落汇报这半个月来馆里发生的事情。
这一天周小溪来练瑜伽,是蔺雨落给她上的课。
上课期间周小溪几次欲言又止,蔺雨落发现了,就问她:“小溪,你是不是有话说?”
“宁风又申请去非洲了,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不是说你们每个人申请去一次非洲就行吗?”
“不是。可以申请去。但非洲太苦了,每个要去非洲的人都会提前安排好后世,你能想象吗?”周小溪也不知道自己说这些是否应该,只是她觉得宁风似乎遇到了情感问题,想逃离。
蔺雨落点点头:“我知道非洲很苦。”
“那你要劝他放弃这次申请吗?”
“我试试。”
蔺雨落觉得自己像一个罪人,是她又把宁风推向了非洲。她在晚上下班后,瑜伽馆里只剩她一个人的时候打了宁风的电话。
宁风接了,他的声音还是很轻很温柔:“怎么了落落?”
“你别去非洲,宁风。”
宁风安静片刻才说:“不是因为分手。这个申请是在过年前就提交的,不信的话我可以给你看申请日期。”
“但你没有跟我说过。”
“我本来想过年的时候跟你说。”
宁风觉得自己是有一点自私的,他想实现自己的理想,又害怕失去,所以他急于跟蔺雨落定下来。如果他自认他的人性是光辉的,但在这件事上,他太自私了。他这一辈子唯一一次自私,就是这一次。
蔺雨落不知还该说什么,她不怪宁风的隐瞒,只想祝他平安。她说:“宁风,你要平安回来。”
“好的。落落。等我回来,你和小舟为我接风,以校友的名义。”
他们都知道此去真的无法回头,如果一定要去想这一次分手跟上一次分手有什么区别的话,那就是上一次分手,他们都觉得人生很漫长,他们不定什么时候会再遇,所以他们都等着盼着;而这一次,他们知道真的结束了。
宁风在挂断电话前对蔺雨落说:“落落,你真的很勇敢。尽管分开会让人痛苦,但我很乐于见到你现在这样,你有了一个钢筋铁骨之躯,从此再没有人能伤害你了。”
那句“我真的爱你”被宁风咽下,他挂断电话的时候忍住了那声叹息。
蔺雨落坐在瑜伽教室里,心里有潮涌一样的痛感。她深呼吸几次才平静。
再过半个月,周小溪过来办停卡。停卡原因是去支援非洲。
蔺雨落在系统里办理停卡的时候,周小溪笑着对她说:“落落教练,你要不要祝我平安归来?”
“会的,你们都会平安归来。”
“那么,就等着我凯旋的消息吧!”
在周小溪走之前,她执着地跟蔺雨落索要一个拥抱。蔺雨落拥抱小巧的她,却觉得她有两米高。她一直送周小溪到商场门口,看到她开了一辆共享单车,塞上耳机,开了音乐,跟蔺雨落挥手说再见。
此时已经是北京的初春,东安商场门口的树上冒出了嫩芽,游人都换上了轻便的春装,十字路口东南西北各站了一帮等红灯的人。他们在这个十字路口短暂交汇,又快速分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向。
蔺雨落站在那看了会儿,她出现了一个幻觉,在马路对面,好像站着一个穿白色衬衫的少年。他在操场上跑动的时候突然回头看了她一眼,然后他跑出学校,顺着校门口那条路一直奔跑,最终跑向远方。
跑到她看不到的地方。
她回过头看到顾峻川站在那,难过还未散去、她正在练习真正地放下。
“难过啊?喝一杯啊?”
“喝就喝。”蔺雨落说:“云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