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念是在几个小时后看到那条消息的。尚之桃每年过年都会发给他这样一条消息:祝你一切都是。
他愣了一下,甚至以为那一天是过年。就问梁医生:“过年了?”
“什么?”
“今天是除夕吗?”
栾念翻出日历,确定那一天不是除夕。他给尚之桃发了一个问号,消息却发不出去了。栾念打字的手顿了一下。
梁医生放下手里的东西看着栾念:“你怎么了?”
“没事。”
“待会儿你爸爸讲话的时候,你不要捣乱。也跟你那几个朋友说不要起哄知道吗?”梁医生叮嘱栾念,这是她和栾爸爸结婚四十周年纪念日,她三令五申让栾念回来参加,不然别人该以为他们老来丧子了。
“好的。”
梁医生察觉到栾念情绪不对劲,但他不说,她就不好多问。只能拍拍栾念肩膀:“有不开心的事你可以告诉妈妈,虽然我不一定帮的上,但我可以嘲笑你。”
真是亲妈。
梁医生和栾明睿的婚礼纪念日办的很温馨。栾念看着父母穿着礼服站在那,平素严肃的父亲今天也数度动容,突然觉得或许他也可以拥有这样的人生。跟心爱的女人结婚生子,度过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六十年纪念日。这一定也是充满冒险却也很好的一生。
他迫切想回国见尚之桃,梁医生正在跟栾明睿含泪对视的时候,栾念拿出手机订了票。
梁医生问他为什么着急走?多呆几天多好?
“去见你喜欢的尚之桃。”
“我什么时候能见见她?”
“或许过年的时候你和我爸可以回国。她没有签证,现在办来不及了。”
梁医生真的认真思考了,而后说:“我觉得可以。要不要再飞去冰城见她父母?我记得她是冰城人。反正也回去一次,把该办的事情都办了。”
“应该见不到。”
“为什么?”
“因为我们现在是分手状态。”
果然搞砸了,梁医生心想。每当她跟栾爸爸说觉得儿子快要修成正果的时候,栾爸爸总是撇撇嘴:我觉得你儿子会搞砸。
自己生的儿子自己知道,他太难感受爱也太难爱别人了。
“如果和好了就对人家姑娘好点。妈妈没记错的话,你们在一起好几年了吧?不容易。”
“好。”
栾念想跟尚之桃随便说点什么,在上飞机前给她打了一个电话,可电话是忙音状态。这是尚之桃第一次拖黑他。从前无论他们之间发生什么,她都没有这样过。
下飞机直接去了公司。那天是工作日,员工们都应该在上班。办公室里很安静,他的眼落在尚之桃空着的工位上,没由来的一阵心慌。
坐在电脑前,调出员工离职名单,看到尚之桃的名字。她在年会结束后的第四天离职了。他对此毫不知情。
栾念想起那天在年会后台,尚之桃看着他欲言又止。那时他以为他们还能有机会坐下好好讲讲这六年。却不成想那是她的告别。尚之桃用那样一种方式跟他告别。
栾念知道她不是虚张声势,她从来都不虚张声势。
他打给tracy:“我想问问你,为什么核心员工异动没有人跟我报备?”
“我去找你。”
tracy走进栾念办公室,锁上了门,坐在栾念对面。指着手边的包问栾念:“我的包怎么样?”
“审美不错。”
“从flora那里五折买的。”
栾念的眼落在那个包上,是有一年他去新加坡出差买给尚之桃的,他记得。她从来没背过。栾念不会送人礼物,就觉得送包是不错的选择。很多包再过几年会升值,尚之桃从来不背,他送贵的,或许有一天她遇到难处又不肯与他开口的时候就卖了。
但不是五折卖。
不是像甩掉一只苍蝇那样卖。
“谁都想不到,朴素的flora在公司跳蚤市场上,一口气打折卖了14个全新高奢包。出手之阔绰令人咂舌。没准儿她也有2.5亿的背景,咱们竟然没有发现。”
尚之桃卖的包,只有tracy和lumi的是打折的,其他的lumi写价签的时候都加了价,都是难买的款式,加价也能卖出去。尚之桃和tracy不知道。公司里喜欢高奢的姑娘那么多,lumi不忍心让尚之桃最后这一次再吃一次亏。
栾念始终没有讲话,他从前知道尚之桃倔强,今日终于见识到她的决绝。心堵的跟什么一样,又好像被一根针扎了一个洞,又疼又痒。
“好了,八卦完了。你要问我哪个核心员工的异动?”tracy问他:“根据绩效和职级来看,核心员工异动应该只有flora尚之桃一个了。”
“我只想知道为什么核心员工离职审批没有到我这里。”
“规则你定的,专家以下到部门负责人即可。”
“你有必要知会我。”
“专家以下也要知会你?以什么立场呢?”tracy问他。
“你有话直说。”
“好,那我说了。”tracy神情突然严肃:“尚之桃第一次周末加班申请,知会人是你;第一次出差,同行人是你;每周五总是跟你前后脚离开公司;她举报性骚扰那天,你差点弄死那个人渣。”
“luke,你跟尚之桃什么关系,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没有提醒你是因为我知道你的底线,也相信她不会破坏规则。”tracy多聪明的人,做hr的人最会看人。她就这么揣着明白装糊涂装了好几年。
“请你不要问我为什么尚之桃离职我没有知会你,而是请你想想她为什么离职。你破坏我的用人实验!”tracy说完站起来,问栾念:“我问你,那两份异常评分你查不查?”
栾念擡头看着她,神情很冷。
“在查了是吧?在查了你能不能知会我?我们还是不是战友?”tracy将栾念讲的话还给他,转身出了栾念办公室。
栾念一直没有讲话。
他从小就这样,很少真的大悲大喜,如果他悲了,就像现在这样不讲话。
“等我回来我们谈谈好吗?”
“好。”可她说好时候的神情分明是在说我不会跟你谈了,我们就到这里吧。而他没有看懂。
他或许从来都没有看懂过她。
栾念打给一个朋友:“你可以帮我找一个人吗?嗯,我告诉你信息。我不做非法用途。”
他在办公室坐了很久,北京的冬天是真的萧瑟,也不知道冰城的冬天她会不会喜欢。栾念拿出手机打给那个电话,那年她生病的时候,他从系统里看到她的紧急联系人电话背了下来,借以威胁她留在他家里养病。
那个电话是空号。
尚之桃换掉了家人的电话。
栾念看到了尚之桃的坚决。这座城市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值得她留恋,她留恋的在乎的人一定知道她在哪里。栾念想,尚之桃从来没有真正依赖过他,她跟他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在酝酿离开他。
是在那之后的某一天,他在电梯里碰到了上班迟到的lumi。lumi笑嘻嘻跟他讲话:“今儿可不是故意迟到的,太堵车了。咱们公司这地儿真是北京城里最堵的了……”
“你徒弟呢?”栾念突然这么问。
lumi愣了一愣,把自己的包拎起来给栾念看:“好看吗?我徒弟非要送我,我哪儿好意思啊,五折,买了。”然后对栾念笑一笑:“但我徒弟去哪儿了我是真不知道。”
lumi只是混日子而已,但她不笨。她跟尚之桃那么好,当然猜出他们之间不简单。但她从来不说,没必要,没意义,做个聪明的糊涂人。
栾念嗯了一声,眼扫过那个包,出了电梯。
还有一天,他在活动中碰到孙雨。
“尚之桃呢?”栾念问她。
孙雨想了想对他说:“桃桃走了,她把电话换掉了,也没告诉我号码。她说她会联系我的。”
“所以luke,你为什么问我桃桃在哪儿呢?你出于什么立场呢?”
栾念没有讲话。
孙雨说的很对,他没有任何立场。任何过去的事都不留恋不追溯,她走的坚决无非就是不想再见他。
栾念出了会场,再一次打给那个朋友:“那个人不用帮我找了,不重要了。”
一个过客而已。
既然她要彻底放手,那他尊重她。那天他开车上山,酒吧里很热闹。马上就要过年,他又要飞去美国。
梁医生在电话里问他什么时候安排和尚之桃见面,他说不用了,我们彻底结束了。
栾念在酒吧里找个位置呆着,有人带了一条小狗来,那小狗在酒吧里跑来跑去,十分开心。栾念想起那只叫卢克的狗,突然悲从中来。
那天尚之桃离开,卢克坐在门口呜咽,看看门又看看栾念,栾念的心像被什么切碎了一样。他对卢克说:“没白对你好,但你跟她走吧。”
他开了门,卢克用头蹭他裤腿,跑了。
他看到卢克时不时回头看他,那个雪夜一切都很清晰。栾念觉得所有的一切他都能接受,他只是不喜欢那几个词:
肮脏的、丑陋的、令人作呕的。
他知道自己不会爱人、不会讲话、不会看人脸色,他缺少爱人的能力,他从来不是完美的人。尚之桃给过他错觉,那就是即便他是这样的人,也可以被别人真心接纳。这恰恰是最令人难受的部分。
他把储藏室里所有的狗零食都送给那只狗的主人。
那个人问他:“上次来好像看到有一只萨摩,特别可爱。”
“朋友的狗,寄养在我这。”
“下次如果碰到可以一起玩。”
“不会碰到了。”依誮
那一年结束的时候,栾念给尚之桃发了一条消息:“新的一年到了,祝你一切都好。”他知道她看不到他的新年祝福了。
后来的栾念还像从前一样,玩命工作玩命玩,依然不好相处,所有人都对他又爱又恨,他仍旧不在乎。
是在那一年在芬兰看极光,突然想起那年新年的短信里,他对尚之桃说:明年一起看极光吧。
他们一行人追极光追了五天,第五天晚上,当极光烟波浩渺一样于天地间,喝多了的栾念突然很难过,他说:“极光真的很好看,我要跟我心爱的人讲一讲极光。”
他这一辈子从来没有过那样的失态,醉酒的人对着一个空号喋喋不休,中间几度哽咽。他的朋友录下他的糗态,后来经常嘲笑他,却从来没有提起过,他大着舌头说的那句:
我知道我不配被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