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铎无论何时睡觉,起床的时间都非常精准,每天的寅时三刻(四点半)。这个时辰并不是因为他失眠,而是因为这是个薄弱的时间。所有夜岗的士兵站到这将亮不亮的时候,都会疲倦大意起来。承铎每天起来把整个大营巡视一遍,天也就差不多亮了。十数年来几乎天天如此。每一个站过岗的士兵在凌晨看见他提剑巡营时敬的军礼无不是发自内心的。
他这样早起成了习惯,即使在上京也一样;起来就到后堂练武,练完才去早朝。他如今养了几天伤,就着实闲不住了。因为今早赵隼要回燕州,承铎去送他一程,既然送了,不如就到郊外游玩游玩,于是拉上了东方。东方既然要去,明姬岂肯放过机会。承铎便索性叫上自家小妹承锦。各人还有仆从,俨然成了一次庞大的春游。
如此多一个人也不多,承铎昨天便问了茶茶要不要去逛逛,茶茶也愿意去。承铎这一早起来,就毫不留情地把她给推醒了。
茶茶是可以睡到日上三竿的人,此时被他推醒来,头脑一片空白。她半眯着眼睛,憨态可掬地想弄清楚承铎干什么。等到听明白了,表情变得十分挣扎。承铎穿衣服穿到一半时,茶茶趴在**捶枕头。
承铎好笑,问她:“到底去不去?”茶茶抬起优雅的脖子,痛苦地点头。承铎把衣裳扣完,一把掀开被子,把她拉起来。茶茶很快回过神来,老实起来穿衣裳。承铎看她穿衣服,心里却奇怪地希望她仍然像方才那样赖着不动,最好让他给她穿上。然而茶茶已经穿好衣裳,正用手挽头发。
梳洗完了出来,哲义和哲修早已备好了马。东方兄妹也在那里。东方看见茶茶站在一边,比在燕州时气色好些了,对她拱手致意。茶茶本是胡人奴隶,按律是给承铎做妾都不够资格的。只不过因为承铎宠爱,府上诸人才不敢践踏。惟有东方从燕州到上京,自始至终待她客气和善。茶茶便对着他恭恭敬敬地曲膝还礼。
大家出了王府,走到北城门时,就见赵隼带了两个亲兵候在那里。承铎徐徐策马,与他说回燕后的部署,东方也在一旁听着。他三人既说正事,明姬便落在一旁张望。好在没说两句,赵隼转了头来跟她说话,说着就吹嘘这京城方圆二百里无不被他跑遍了。
承铎对此嗤之以鼻,揭他短道:“他也不见得是做什么好事。记得那年秋天,我们去西山打猎。赵隼跑到山头崖上偷看人家两个姑娘洗澡,结果被人家发现了。”
赵隼道:“那是多久的事啊,也不过十岁八岁,知道什么。”
明姬却对承铎道:“他既然看见了,你也一定看见了。”赵隼点头大笑。
承铎只管接着说:“可是事情不能就这么算了,看了人家就得负责啊。于是他被那两个女子缠上了,最后没办法啊……”
承铎当然是胡诌的。当时就是两个山野村妇,姑娘家哪会幕天席地在野外洗澡。那村妇远远地看见有人,上岸穿上衣服便扯着嗓子骂开了。
赵隼一听承铎编他,就顺着他诌:“是啊是啊,两个女子正当芳龄,待字闺中,如此一来便一定要嫁给我。”他见明姬有些相信的样子,策马到她身边,越性吹了起来:“多亏了王爷仗义,说,看是两个人看的,如此,一人娶一个,便帮我分了一个去。嘻嘻,结果他的……”赵隼本想说他的童子身就这样破了,突然想到不妥,连忙刹住。
承铎哪里容他编派,接口道:“赵隼也是个仗义之人啊,其中一个女子面黑齿黄,凸眼塌鼻,奇丑无比。他想到是自己偷看连累了我,于是抢先娶了过去。夜晚相对,噩梦不断。还写了句诗道:辗转反侧,梦魇迷之。”
赵隼不甘示弱,也说道:“王爷那个相貌稍好,就是有些说不得的小毛病……”
东方大声咳了一声。
承铎一看,东方脸都要绿了,连忙收拾了嬉笑的神情。赵隼也觉悟过来,连忙道:“明姬妹子,我们军旅之人,只会这样玩笑。说得粗糙,你别介意。”
明姬扬头一笑,“我知道你们骗人,谁信你们的。不过是看你们编罢了。”赵隼与承铎大掉下巴。承铎侧了头低声道:“赵隼,你现在混得连小姑娘都骗不住了。”
赵隼斜睨了他一眼,道:“你信不信她迟早得嫁在我们营里。”
承铎笑道:“我们营里人才辈出,你可别高兴得太早。”
说这一会儿话的工夫就到了东陵,东陵往北便分路去燕州。承铎就站住了,说:“慢走不送了。”
赵隼一打马也不回头,挥了挥手,道:“慢游不陪了,燕州等着你。”说完带了那两个亲兵,往北而去。
承铎掉头对东方道:“然之兄,我们比比看谁骑得快。”说着,一马当先向东面岔道奔了出去。东方欣然追上。明姬也不甘落后,跟着他二人在这郊外阔道上纵马而去。哲修尾随其后。
茶茶原本不太会骑马,如今承铎他们快马去了,哲义自然就留在后面看住她。茶茶倒不以为意,悠哉游哉地扯着绳子慢慢逛;又因为她到中原从没上过街,忍不住左顾右盼。
这原本没什么不是,然而渐渐地便有人不住地看她。哲义怕惹是非,便道:“姑娘,我们须快些追上主子才是。”伸手拉过茶茶马缰,自己打马,两匹马小跑着赶了上去。茶茶却也觉有趣,抓了马鞍让那马跑。
足跑了好一会儿才看见承铎和东方兄妹在前面下了马走着。哲义与茶茶也下了马,稍微跟在后面。今天是个难得的晴天,太阳出来照得人很舒服。这古原是近郊有名的游玩之地,在这春日晴晖里便渐渐地热闹起来。
不一会儿,古原一侧便道上过来一辆大车,车虽然华丽却不招摇。一个垂髫小婢掀开车帘,扶下一个妙龄少女。那少女脸上蒙着纱,款步上来道:“五哥来得好早。”
承铎笑道:“不早了,正是时候。”
明姬看了承锦两眼,轻轻扯了扯东方的衣袖,悄声道:“她虽遮了半张脸,却也不枉称天下第一美了。”东方笑笑。明姬不甘心又道:“哥哥,我忍不住想多看她两眼,你怎么就能忍住一眼都不看呢?”东方曲起一根手指敲在她额头。
承锦眼神扫过东方。东方的神色倒是泰然得很,仿佛完全没有前日那回事。承锦便也自在同承铎讲话。
“你告了病假,现在又出来游玩。若让人认了出来传到皇兄那里不太好吧。”
承铎酸不溜湫地说:“国相大人说我穷兵黩武,不体民情。我今天正是要好好来体一体民情啊。”
就这古原上看来,民情一派大好。前些时皇榜说那扰人的怪兽已坠崖,此后果然再没有怪兽伤人的事。无论官民都觉得欣喜,再加天一暖和,每天游原之人众多。沿路都有不少小摊小贩,或卖吃食,或卖字画古玩,应有尽有。游玩的人更是三教九流无所不包。
不远的空地上,地势稍高,背对着一个高台,坐了个锦衣公子。这公子人很年轻,服饰不算华丽,却十分精良,独自坐在那里画着一幅长卷。他画得十分专注,不曾发现身后踱上个人来,站着看他作画。
那看画的人五官端正,只是架势招摇了些。他看了半晌,一拍那年轻公子的肩膀:“这位兄台,你这幅画卖多少钱?”那年轻公子扯扯了肩袖,掸了掸,头也不抬道:“不卖。”看画的人冷“哼”了一声,道:“我还就想买你这幅画。”他身后几个随从模样的人便欺上前来。
那作画的年轻公子仍不抬头,勾完一笔,缓缓搁下笔道:“站开些,挡了景了。”那看画人的一个随从就上前来道:“你看清楚些,我家少爷想买你的画,多少银子都买得起。不要不识相。”几个人围拢去,摩拳擦掌。
承锦一看,拉了拉承铎道:“那个想抢画的就是沈文韬的二儿子。”承铎不由大大皱眉:“就是给你写歪诗的那个?有个吏部尚书的爹就这副德行了。”他忽一眼看到那个作画的年轻公子,附掌大笑:“这可真是巧了,我看那沈二公子要吃亏了。”
他这一笑动静大了些,那姓沈的回头扫了他们一眼,吃了一惊,眼睛就定在承锦身上。承锦冲他嫣然一笑,拉了承铎胳膊道:“五哥,你看那画值得一买么?”那沈二公子听她这样一叫,眼睛立刻又定到了承铎身上,承铎微微一笑道:“我看值得很啊。”
那作画的年轻公子看承铎过来,便在卷画,如今淡淡接道:“大姐夫,你若喜欢,送给你便是。”沈二公子又是一愣,回头定定地看着那作画的年轻人。脑子有些转不过来。
承锦的五哥便是大名鼎鼎的靖远亲王承铎,承铎的小舅子那就该是国相萧云山的儿子啊。这一想过来了,吃惊得不小,不由吓得脸色都变了,立在那里尴尬得一塌糊涂。
那年轻公子卷好了画,收拾完笔墨,背上画卷便向承铎他们走过去。沈二公子想说两句什么,看见承铎又不大敢上去。那三人竟一眼也不看他,说着话自顾自地走了。
“萧墨,我回来这许久你也不来看我。”承铎抱怨。
“你是忙人,我是闲人,只怕打扰了你。”那作画的年轻公子回头看着东方,“这位是……”
承铎便将二人介绍了一番。萧墨与东方各自见礼,萧墨又望着茶茶道:“这是尊夫人么?”当时茶茶站在东方身后一点,铅华未著,一眼看去一对璧人。
茶茶连忙移开一步,东方说:“萧兄误会,她是五王爷的人。”
承铎指了东方笑道:“他是未许东风珍重久,还没有什么尊夫人。”承铎本是随口一说,也不记得这诗句的出处了。承锦听了却红了脸,虽然面纱遮着一半,也不由得低下头去。
承铎便问萧墨:“国相大人还康健吧?”
萧墨摇摇头:“还好吧。他本身有些旧疾,自己又不肯歇息,整天操劳。日复一日,怎么会好。”
承铎颇为头痛道:“我下过拜帖给他,他一口回绝了不见我。上次倒是在北书房见了一面,差点没吵起来。”
“父亲大约一直介怀姐姐的事吧。”
承铎隐约地想起了一点自己妻子的影子。有一些东西,记得并不是因为深刻,反而是因为潦草。潦草到稍纵即逝,才让人觉得茫然若失。她的美名也曾经传扬京城,是相国萧云山的掌上明珠,时常出入宫廷。一场狩猎之后,她便一定要嫁给他,先皇便把她嫁了给他。那时他心里装着太多太重的事情,并不曾去体恤过少女的情思。而很短暂地,她又离去了。
承铎岔开话题,跟萧墨谈他的画与这古原上的风土人物。他走了半天,觉得这一路有什么地方不对。承铎便问:“小妹,你怎么不说话?”
承锦道:“你们说的我插不上话。”
萧墨连忙道:“是我不好,老讲些无聊的事情。”
承铎又问:“然之兄,你怎么不说话?”
东方道:“你们说得好好的,我没什么好说的。”
明姬此时见了许多人在那平地上放风筝,便也要买来放。萧墨就掏银子,着哲义去买来给明姬和承锦放着玩;又问茶茶放不放,茶茶摇头。
承铎转身,见茶茶望着那天上的风筝,低了头问她可曾放过风筝?茶茶还是摇头。承铎便买了一个来教她放。他举着那风筝,让茶茶牵着绳子逆风跑两步。茶茶果然跑了,风筝摇摇欲起,承铎追过去,帮她牵着线绳带了两下,那风筝便慢慢爬上天空。承铎握着她手放了点线,告诉她风大力紧时就放些线,若是线绳松了,就扯扯绳子收一点。
那古原上风大,风筝已升在高空,茶茶只觉风大得拽不住,便只管放线。远远看见那风筝越变越小了。承铎转头和东方聊天。承锦放了一会,把线轴拿给哲义,叫他帮忙拿着,自己转去看那地摊上的风俗小玩意,都是些泥人核雕九连环之类。哲修便紧紧跟随保护。
明姬的风筝和人打了绞,萧墨正帮她拽,不知道说了什么笑话,逗得明姬笑个不住。承锦逛了一圈回来,让哲修去她车上把准备的点心拿过来。用一张大雪衬铺了地,几个人围坐了一圈,吃些点心小吃,谈天说地。
明姬拈着一块胭脂鹅脯说:“我听说西街那边有一家兵器铺,里面的兵器都是成色极好的。我想去看看。”
东方断然道:“不行!你一个姑娘家什么不好喜欢,偏喜欢兵器。”
明姬欲要争辩,又觉得这许多人面前,若是顶撞于他,东方面子上须过不去。便闷闷不乐起来。
萧墨道:“西街的兵器铺有名的莫过于‘一刀斩’。明姬小姐说的可是这一家?”
明姬被他一提,雀跃道:“正是这一家。萧公子知道?”
萧墨点头:“这家兵器铺的老板也是位异人。他所卖的兵器都是极好的,然而价码很高,且不能还价,他说是多少就是多少,久而久之就被人送了个名号叫‘一刀斩’。不想他听了这名号,索性便当真把店名改成了‘一刀斩’。”
承铎摇头道:“此人傲慢得很。禁军曾经想要铸一批刀剑,因他家的兵器火候好,便想和他做个生意。结果他说刀剑有灵,他的兵器岂能落在无数蠢人手里。气得当时的造办差点把他抓起来。好在那时是杨酉林领禁军,听说了这事,说:‘禁军手里的刀剑既不上阵杀敌,又不缉逃惩凶,没得辱没了好刀好剑。不铸就不铸吧。’那个店主才脱了身。”
明姬笑道:“哈,真没想到,杨大哥也有这么会说话的时候。”她又转头扯着东方道:“哥哥,这店主也是个趣人,今日既已出来,我们就去看一眼如何。就看一眼。”
东方被她这样一求,有些松动的意思:“我午后还有些事要忙,今天实在不行。改天好么?改天我们一起去看看。”
萧墨从旁道:“要不东方兄去忙你的,我陪明姬小姐走一趟就是。那家店我常去,也正可逛一逛去。”
“如此……就麻烦萧兄了。”
明姬差点没欢呼。东方仍是板着脸瞪了她一眼,从袖内摸出两张银票给明姬。明姬接了,对她老哥吐了吐舌头。
承铎便问承锦:“小妹,你可到我府上逛一逛去?”
承锦摇头:“不了。皇后这两天有些小恙,叫我午后去陪她说话。我也得回去了。”
承铎便叫东方:“晚上我请你喝酒如何?”东方答应了。
萧墨抬头扫了他们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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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时,明姬便同萧墨去逛街。萧墨带着她逛遍了整个西街,连那最偏僻的小巷子里卖的蒸糕他都知道。明姬倒是好奇,萧墨身为相国之子,不入仕途,却独个人在那古原上画画,闲来无事逛些市井街巷。
两人找到那家兵器铺子进去。这店铺铺面不大,装修也简洁,丝毫看不出鼎鼎有名的样子。但里面刀剑枪鞭斧,应有尽有。明姬一排排看过去,见到一把短匕,铜丝盘了花纹镶在那鞘上。她忽想到承铎也有一把匕首,时常插在腰带上,便把那柄短匕抽了出来,锋刃带着墨色,光可鉴人。伸指一弹,铿然作响,显见是整铁所铸。明姬取下刀鞘,合匕入内,拿在手上翻转看了看,问店主多少钱?
店主是个长须中年人,看去像个帐房先生,只说十二两。
明姬觉得太贵,又不忍释手,侧身悄问萧墨:“真的不能还价?”萧墨笑道:“你要是喜欢,我送给你。”明姬道:“十二两银子我倒还有,只是花了就没钱了。不过我也是打算送人,让你付钱显得我没诚意了。”说着,从身上摸出银票来,付给那店主。
那店主看了看银票,也听见了方才他们那番对话,便道:“不想姑娘是个豪爽人。这匕首原是一对,姑娘若是喜欢,小店打个折扣,就算你六两一柄,十二两银子把那一柄也拿去吧。”
明姬又惊又喜,连问“真的吗?”那店主捧出一个匣子,抽开匣盖,里面果有一柄匕首。明姬觉得过意不去,对萧墨道:“你不是要送么?这柄你送吧。”萧墨笑笑,正要掏钱,店主手一摆,道:“我说十二两两把就是十二两。”
明姬心中想他还真是一口价,也不虚让了,伸手把那柄匕首也拿了出来,说:“我是个俗人,兵器买来就是用的,不会收着藏着,这个匣子就不必了。多谢。”店主拈须微笑,看他二人出了店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