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的生活对于茶茶而言,并不无聊,甚至还有些丰富过余。承铎有大大小小的事务要办,从踏进王府的第一步就把她扔给了那个严肃的老太婆,人称李嬷嬷。李嬷嬷究竟是什么来头,茶茶不知道,只知道这内府里大大小小的事都是她掌管着,这内府大大小小的人都怕她。茶茶不幸落了她的手,回来这几天过得小心翼翼。
茶茶第一次见着李嬷嬷时,就见她皱了眉头冷眼看着自己,大约是觉得承铎不该把这种流萤野草带回王府。茶茶第二次见到李嬷嬷,被她沉着脸改头换面地梳洗打扮了一番,成了王府侍女状。
茶茶第三次见到李嬷嬷时,这老太太虽没皱眉,却也冷着一张脸,教训她道:“你虽是王爷的人,毕竟是个下奴。王爷的意思,容你在书房起居,余事全不管你。王爷这般待你,已是很抬举你了,你别仗着王爷抬举,就得意起来。”
她说话并不高声,却断字清晰,带着股气势,让人自己不免要低了头。茶茶也就很配合的一副做小伏低状。
“王府有王府的规矩,不养那些无用的闲人。你是个哑巴,叫你使唤,你答不出一声来;叫你传话,你回不出一句来。你就跟在我身边。勤谨一点,别跟我耍小聪明!”李嬷嬷说完,转身就走。
茶茶埋头跟上,冷不防她突然又回身道:“你要伺候王爷就寝,早上许你晚起一个时辰。”
茶茶听得一窘,幸而李嬷嬷已经转身又走。
就这么老实跟了几天班,这天早上起来,茶茶走到西苑小厅里,李嬷嬷已候在那里了。见了她,打量了两眼道:“身上的伤没什么大碍了吧?”茶茶点头,心下奇怪,她怎么知道的?
“今天开始你跟着我下厨房。你来了好几天了,还没见过夫人。王妃早逝,内院里徐夫人品级最高,一会带你去叩头。”李嬷嬷说着,一个小丫头端了个大托盘过来,盘上托着一壶茶水,几个茶盏,另有一碗药。
李嬷嬷便让茶茶端了药跟她走。茶茶并不知那药是新煮的,滚烫,伸手一捧,没有防备,手一松放在托盘上,却把边上一个茶盏碰到地上去了。
李嬷嬷痛心疾首地训道:“你是胡人奴隶,不比得一般婢女,连月银都没有,这毁坏了东西怎么赔呀!哎,少不得要我来赔上!”
那端托盘的小丫头忙劝她道:“嬷嬷别气,王爷怎会让您赔盏子。这……这姐姐也不是故意,下次必不敢了。”
李嬷嬷瞪她一眼:“就是王爷摔了盏子那也得从官中的银子拿出来补上。再说咱们做下人的,哪个还敢故意摔东西不成?”吓得那小丫头再不敢言语。
“真正没见过这样愚笨的人!你再摔一个盏子,我把你手指头切下来。”茶茶被她一吓,下意识地摸着自己那几根青葱玉指。
按律无论再富贵权势的人家,对家中奴仆都不能私刑。然而战场上得来的胡人奴隶,那是和犬马鸡豚相似,你就是把她煮来吃了,也不算犯律。
李嬷嬷大声道:“还不去换一个!这嘴巴说不来话,这脑子也慢么。”
茶茶连忙拾起那碎片,往茶房去。李嬷嬷悲痛地喊:“方向错了!”茶茶站住,四面一看,终于找对了方向,再不敢看李嬷嬷一眼,一溜烟跑了。
好半天换了一个来,难得配上了那套茶具,另有一个托盘。李嬷嬷哼一声,抬脚就走。茶茶用托盘端了药碗,跟在后面,越走越慢。只因为那药总要洒出来,她左端不是,右端也不是。李嬷嬷鄙视地看她一眼:“没端过盘子?”茶茶为难地看着她。
李嬷嬷一把接过托盘来,单手托了就走。走得比方才还快,那药碗里的药竟然平平稳稳,再不洒出来了。茶茶一路看着她走过西苑侧门,到了一处宅院,李嬷嬷再把盘子递给她端了。自己回身进了月洞门。茶茶端着碗跟上,这回竟然也没有再洒出来。
刚走到正厅垂花门帘前,就听见里面一个女人低沉柔软的声音说:“王爷回来好几日了,人影都瞧不见。放着许多丽质佳人,金枝玉叶不亲近,偏爱跟那些低贱的营妓侍婢厮混。”
另一个生脆的嗓音婉转相劝:“王爷跟那些女子能混个什么?不过是图个快活。夫人不用介意。您是有名有份的亲王从一品夫人,王妃之位既空着,这府中上下女眷谁还能越得过您去。”
徐夫人轻叹一声道:“那又如何?只怕王爷见了都不认得我了。”她又低了低声,道:“听说那个女人竟在他书房里伺候。那里没有允许,谁也不能去的。别说是外书房,竟然还住在内室里。王爷这是怎么了,我倒有些看不懂了。”
那个生脆嗓音的是徐夫人的贴身侍婢绿翘,只听她笑道:“奴婢打听过了,那个丫头真是下贱极了。出身就是个番邦野种。以前还是胡狄毛子的玩物。”绿翘说着,掩了嘴“嗤嗤”地笑。徐夫人一听之下也挑了眉,脸上满是鄙夷。
“不知道被多少男人睡过,哪里还能怀上孩子。就算王爷愿意给她机会,她也出不了头。不然这几个月就她跟在王爷身边,怎么一点动静没有。”绿翘一语中的,说完徐夫人已笑不可抑,拧了她脸道:“你越发粗鄙了,什么话都说出来了。”
李嬷嬷转身打量茶茶,茶茶端着那托盘纹丝不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李嬷嬷轻咳了一声,里面笑声立止,听徐夫人问道:“什么人在外头?”
李嬷嬷便应声道:“是我。来给夫人送药。”说完,撩了帘子进去,茶茶也便跟着她进了那偏厅。虽然已经立春了,那偏厅地下还烧着素香炭盆。软榻上坐着个妇人,家常装扮,只二十五六。论长相,算得中上之姿,因装饰得合宜,一眼看去赏心悦目,一派大家闺秀的风范。她身侧立着个丫鬟,握着手绢,有一下没一下地给徐氏捶着肩。
李嬷嬷才一进去,徐夫人便当先笑道:“这怎么敢劳烦嬷嬷呢?”说着一眼看见茶茶,蓦地顿住。李嬷嬷示意茶茶跪下。茶茶便跪下了,手举了那盘子,只觉徐氏和绿翘两双眼睛如刀子般投在自己身上。茶茶反而抬了头,望着徐氏。
李嬷嬷上前端了药,敬给徐夫人。徐夫人欠身接了,反觉让茶茶瞧得不自在起来,就把碗轻轻一搁,绿翘便喝道:“放肆的奴才,敢这样看主子!”茶茶并不怕她这一喝,反转过眼来望着她。绿翘眼里是满满的怒意,茶茶还是静如湖水。看了绿翘片时,她淡淡地收回目光,只看着那红漆盘子的边沿。
徐夫人和绿翘同时觉得被污辱了,却又说不出茶茶到底怎么污辱她们了。她眼里并没有不屑,意思又分明不屑了。仿佛这两个人看在她眼里就跟她手里的红漆盘子,廊外的青藤凳子一样,不过是个东西。
李嬷嬷道:“夫人,这茶茶是个哑子,说不成话的,恕她不能请安问好。”
“奴才无论叫个什么名字也就罢了,她这胡人的贱名在府中如何使得?”
李嬷嬷不卑不亢地说:“这个名字是王爷亲自取的。”
徐夫人一时语塞,复又端起那碗,道:“她是番邦之人,礼教疏慢,你好生管教一下才是。”
李嬷嬷称是,复又行了礼,便领了茶茶出来。茶茶没再看那两人一眼,默默跟了出来。徐夫人望她出去,不知低了头想着什么。绿翘却啐了一口,道:“一双骚眼睛能把人的魂儿都勾去,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货。”
*
这一回来,已近巳时,李嬷嬷到了后面厨房。茶茶第一次到厨房,一大群人见了李嬷嬷都垂手静立。李嬷嬷便如边疆大员巡视一般,四面一转,那些早上新鲜进府,已经洗净的食材便在她眼里过了一遍。她挑了几样,命人拿上跟她出了穿堂。茶茶抱了一簸箕花菜跟在后面。这一天茶茶才知道,原来厨房里面还能再有厨房,原来承铎所吃的饭菜便是在这厨房里由李嬷嬷亲手做出来。
她那一簸箕花菜,被清理得非常痛快,把旁枝几刀一切,只剩下芯,再切成小块,一簸箕也就剩下三分之一。李嬷嬷做起饭来煞是好看,一众菜蔬都是她细细的刀工。茶茶站了半天也就洗了几根细葱,李嬷嬷说:“把它理了。”茶茶疑惑,怎么叫理了,想了想这府上做东西都浪费,索性不管好坏把细葱外面几层叶子都扒了。这把小葱最后被李嬷嬷快刀切成了匀净的葱花。
里面仆妇已升好了火。李嬷嬷切好的菜全都端了进去,擦锅下油,上屉蒸煮,一一做来。那仆妇见茶茶站在那里,就瞅空退了出去。
李嬷嬷做一个烧菜,快烧好时,对茶茶道:“盐递给我。”茶茶转头看了一圈,杯盘碗盏无数,一时面露难色。
李嬷嬷道:“你愣着干什么?”茶茶被她一说,连忙埋下头来看那些调料。
李嬷嬷已经拿过一个罐子,用小勺子撒了些许到锅里,说了声:“站到一边。”茶茶便站到旁边。
一个菜烧完,李嬷嬷装了一碗,却将剩下的一点盛到小碟子里,放在一边,唤了下人来洗锅。趁这个空,李嬷嬷回过头来,问茶茶:“哪个是糖?”茶茶伸手迟疑地想指,最后还是收回手摇了摇头。
“哪个是油?”
茶茶又抬头辨认了一下,仿佛不太确定,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李嬷嬷怪道:“你就算没做过饭,难道还没见别人做过?!”
茶茶再一次窘得摇头,又怕李嬷嬷觉得她故意装傻。然而她过去是做什么的,那绿翘方才分明说了。
“难道胡人不仅不会做饭,连盐都不吃么?”
这个……,茶茶很是为难地望着她。
“小时候也没见家人做饭?”
茶茶再次摇头。
李嬷嬷不再问,只说“不会就给我学着!”茶茶诚恳地点头。
李嬷嬷擦了一下手,突然问:“哪个是盐?”
茶茶一愣,拿起她刚刚放了少许的那个罐子。李嬷嬷脸上罕见地笑了一笑,回头去收拾下一个菜。
等到承铎的午饭齐备了,李嬷嬷便把方才盛出来的每样尝了一点,茶茶也跟着吃了几样,没觉得有毒,只觉得味美至极,不由得对李嬷嬷刮目相看起来。
午饭后,李嬷嬷就让茶茶认作料,每一样都尝了一遍。再把方才盛出来试尝的菜叫她细细地尝了一尝。不想茶茶竟兴趣浓厚,连午饭都不吃了,只记那种种佐料。李嬷嬷端了两碗承铎那边撤下来的菜,押着她一块吃了午饭。
到晚膳时,茶茶对于厨房里的佐料竟然能信手拈来了。油盐酱醋不用说,八角香料胡椒面儿,芡粉面粉生姜独蒜,即使她不知道那是用来做什么的,却牢牢记住了名字。李嬷嬷说了一圈,她没有一样拿错的。
李嬷嬷不由得怀疑:“你真没见过这些?”茶茶笑着摇了摇头,示意她再考一次。李嬷嬷想想也是,茶茶连筷子都用不利落,别说做饭了。
*
吃过晚饭,茶茶如在押犯人般,又被带回了承铎书房。李嬷嬷差她把承铎的换洗衣服拿到浴室去。等茶茶出去,李嬷嬷忽向承铎道:“这个茶茶,王爷知道她的来历么?”
“怎么?”
“我觉得这孩子不像寻常人,举动行事端庄娴雅,不比那些无知无识的小丫头,倒是有些大气的。”
承铎沉思不语。
李嬷嬷又道:“天也越发长了,王爷还是早些歇着吧,莫紧赶着军务。”说着,茶茶已经回来。李嬷嬷便拉了她嘱咐:“你好生伺候着,我看那厨下收拾明日的早膳去。”
承铎也站起来,送到门口说:“嬷嬷也早些歇着,这些事让底下人去做就是了。”
“我理会得,王爷不用管。”李嬷嬷挥手虚辞了一下,转身出去了。
承铎便回来整好文笔,往温泉那边去。一回头,见茶茶还站在那里,他划了个手势:“你跟我来。”
茶茶跟着他穿过书房后院,到了温泉池子,却是一丈见方的一个大池子,约有一人深,引了活水入池,又从另一方导出。台阶是大理石砌的,池底却铺着些素色的鹅卵石。承铎脱了鞋踩上那台阶,茶茶便也脱了鞋,跟他上去。那泉水很热,氤氲着蒸气,看得人朦朦胧胧。承铎脱了衣裤泡了进去,茶茶却还站在那里不动。
承铎说:“脱衣服下来。”茶茶仍然不动。
承铎又说:“你在厨房烟熏火燎站了一天,难道想就这么上我的床?”茶茶咬嘴唇。承铎不能理解她这么纠结的表情,一伸手,抓住她衣角把她拉到了水里。
拉到水里,承铎就后悔了。茶茶前所未有地大力扑腾起来,十足打了承铎两巴掌,最后掐着他脖子,惊魂未定地喘气。承铎不由得有些薄怒,托着她手臂道:“淹不死你的,放手!”
大凡不会水的人,水一齐胸,心里便着慌。茶茶此时也不管他怒,慢慢踩着池底,松了承铎的脖子,手搭着他肩膀,一动也不敢动了。
承铎几下扯开她衣服甩到上面,见茶茶现在连他都不怕了,只顾怕水,手搂着他肩膀十分主动,承铎便一手揽着她腰,一手把她从胸摸到臀。茶茶表情都没变一下,早已严阵以待。承铎顺手在她腰侧用了点力,掐了一下。茶茶没躲闪,只微微皱了一下眉。
承铎抬手撩了一串水珠洒到她脸上:“昨天才说你像老太婆,今天又老了两岁。”茶茶侧脸一躲,没躲掉。承铎抹掉她脸上的水,抬起她下颌,俯看着她:“你会说我们的话么?你可以试着说说,不出声,我也能读。”
“说什么?”茶茶试探性地做口型。
他凑近低声问:“说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茶茶愣愣地看着,仿佛他问的是一个多么奇怪的问题,让她无从回答。
两人这样僵持了片刻,承铎不再看她,转而看她被哲仁打的伤,还剩下一些黯淡的淤痕。他又问:“休屠王常常打你么?”茶茶点头。他玩她的头发:“怎么打的?”茶茶踌躇片刻,用手指翩然一划,同时作口型说:“……吊着……”
“然后呢?”
“嗯……”她用表情告诉他然后是什么内容。
承铎望了她片刻道:“有时我也会打你,用手或者细鞭子。”他摸着她手臂,觉得自己一用力就能掐断了似的,“不过不用怕,不会真的弄伤你的。”
茶茶默然无声地点了点头。如果说她怕承铎,那是有点;但是她慢慢也发现承铎这个人有时是很好说话的。倘若茶茶不愿意,并不需要表示出来,意思委婉点,承铎也不会特别勉强。明目张胆地拒绝肯定是不明智的。
承铎见她应得无力,遂教导道:“这就好比吃饭。甜的吃腻了,不妨吃点辣的;辣的吃腻了,不妨吃点酸的。各有滋味,换着来不会厌倦……”
茶茶眉头轻轻蹙起来,又渐渐舒展开,直听得星目圆睁,柔唇微张,一副匪夷所思的纯洁表情。承铎觑着她脸庞,诚挚的教育被生生一噎,心底油然生起一种荼毒了良家少女的罪恶感。半晌,他搂了搂她柔软的腰肢,吻在她眼睑上,低声道:“你会喜欢的。”
茶茶一阵错愕,承铎却闭上眼靠在池壁,思绪仿佛又飘到了别处。他既然没把心思放在她身上,茶茶也就不那么怕他,泡了会儿也不那么怕水了。精神松懈下来,便被这温热的泉水泡得一阵疲倦。
过了好一会儿,承铎发现茶茶倚着他睡着了。他心里顿时泛起一股恶劣的念头,就想闪开让她呛两口水。然而茶茶扭在他手臂上,像攀附的水草。此时她没有那种防备审视他的神色,就像疲倦的人捞着了枕头一般不愿放手。
承铎默然片刻,直接把茶茶从水里抱了起来,像抱了只宠物猫儿一般,用干毯子裹了,擦干头发,抱回**睡了。
茶茶仿佛睡沉了,一直没醒。
*
以茶茶的经验看来,男人有时在压力之下会用女色来缓解宣泄。这样的人即使外表强大,但是她知道他们骨子里怯弱。而承铎刚好相反。
承铎每到大战之前基本是不碰女人的,因为他的精神都在为了即将到来的胜利而跃动。那是一种纯粹的主动的兴趣,而这种亢奋掺合了沉静,使得他往往冷静平和得出奇。
茶茶隐约觉得,承铎大概又要去做什么重要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