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便见一个长髯白须的老者,穿着深紫色朝服,举着象笏冲了进来,对承铄深施一礼。仰起头时,面上神色似是恼怒异常。承铄忍不住笑,忙道:“萧相请起。”承铎却暗自皱了眉。萧云山立起身,便指着承铎兜头厉声道:“你不持内政,不知我民生疾苦,而军资开费劳民伤财。无有黎民,何以为国!?”
承铎暗叹了一口气,不紧不慢道:“国相大人不主外战,不知我山河壮丽,而外虏匪邦虎视觊觎。无有国土,何以为民啊?”
承铄看看要僵,连忙止住萧云山,对承铎道:“五弟方才说的也不无道理,他即折下问罪之说,且依他所言。他荐的这位东方常侍自去为他筹军资钱粮,他三月之内若不能破敌,朕定重重治他。”
萧云山正要再说,承铄忙道:“你必是来议昨日之事,来来来。”承铎得了眼色,便略施了一礼,退了出来。东方也一一施礼,萧云山恶狠狠瞪了他一眼,东方作揖而出。两人出来一转过那暖阁,承铎很是郑重地对东方说:“现下这重责就是你的了,担不起这日子可就不好过了。”说完,拍拍他肩膀道:“我看好你!”
东方哭笑不得,觑他道:“你这如意算盘打了多久了?我知道,贵岳丈大人与你很不合契。他又是先帝旧臣,说个不字,朝中没有敢说是。你要打,他又不允,这军资谁还筹得来?你自己说说话就回燕州去了,把这个棘手的差事硬塞在我手里,让我拿着烫手,丢又不成,啧啧,习鉴兄真是好义气。”
承铎笑道:“我从来不喜欢嘴上高谈阔论,办事一无是处的人。更不会以私人关系举荐无用之辈。你办得好时,是你的功劳;办不好时,那也怪不得我。”
东方也笑道:“看在你也立了军令状,就不同你计较了。你既有难题,我当然得帮你一帮,勉为其难和这些大人们打打交道吧。”
承铎觉得这话十分对胃口,攀着东方肩膀小混混似的说:“就是嘛,我是那拈轻避重,自己躲边的人么。你既然应承下来,莫非已有了办法?”
东方微微蹙眉道:“办法嘛,总是有的。只是现下还没头绪,让我想一想。”
只听身后一人期期艾艾道:“五皇叔。”
承铎贵为亲王,这样勾肩搭背实在不庄重得很,他连忙放下手,转身。东方也回头看去,却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公子,穿着锦锻夹袄,那衣衫没有一丝绣花,面庞清秀,正对着承铎躬身施礼。他身后两个跟从的婢女宫监原本睁大眼睛看着承铎东方二人,见他转身,也忙低头对承铎施礼。
承铎半天想起来:“是……允宁啊。好些日子不见,长这么高了。”
允宁还是恭谨道:“是。叔王征尘未洗,侄儿不敢叨唠。方才来书房给父皇请安,因为议论政事,一直不敢冒进,候在这里。”
承铎淡淡笑道:“难得你如此。”想来想去也没什么话好说。
允宁却又抬手对东方躬身一拜,东方不防他这样,连忙回了一礼。允宁道:“东方大人方才在暖阁里的话甚有道理,且广历民间。我才识浅陋,愿闻教诲,还望大人不吝赐教。”
东方答称不敢。承铎对东方道:“这是我皇兄第三子。”言下之意,你自己看着办。
东方便答礼道:“如有闲暇,定当拜访。”
允宁便也不多说,彼此告退。
这天晚上承铄在宫里摆宴,说是承铎奇兵初胜,又逢国庆,宜乎小庆。然而这小庆却也委实不小。随朝的官员,乃至王公贵族,全都参加。东方倒也占了个末席。他本着看热闹的心情也去坐了坐,却被这热闹闹得有些受不了了。台上是丝竹不绝,台下是觥酬交错。上上下下,东方看不出一点那罪己诏上的痛切心情。
好在席上酒味甚好,他偶一转头看见了赵隼,赵隼对他举举杯子,东方便也举杯,两人隔席饮尽。赵隼此次跟承铎一起回来,往常总在他自己府上,并不曾见着。
喝到一半时,承铄心情一好,便让文臣赋诗,武将击剑。这种娱乐大众的事,有头有脸有名位的人大抵是不会出手的。于是下面有几个三四品职的武将轮番擎木剑作舞,却也看得过去。一时间乐声大作。
东方看着这般狂歌飞盏,脂莹粉艳,觉得十分的不入耳。那一起深宫女子更是对他媚眼翻飞。他忽地想到平遥镇西无名谷那片幽静田园,如今看着这繁华世俗,心中暗忖:难道这就是我所求的?一念及此,烦闷起来,忽然看见承锦在那上座自斟自饮,也不与人契谈,只觉她十分地故作清高。忽又想起她在靖远王府外那般看自己,后来又嘲笑那给她写诗文的人,东方便提起笔来信手作了一首长诗,交了上去凑数。
宫监将各人所作诗赋呈了上去。承铄略看了看,大抵是些歌功颂德之作,只点头道:“不错。各位爱卿皆好才思。”说着递了给一旁皇后赏看。看了一回,传到各王公贵胄手中。
承锦却也拣起来看了看,忽看到内中有一首古风《咏柳》,题目虽旧,诗意却细密出新,拣了出来读。诗是十三元韵,描绘那杨柳风絮,颇有意思,只是赞得柳树太过清贵非凡,反倒显得有些假模假样。那末句写道:“……晴晖未尽枝头翠,秀色新洗不着尘。碧玉为妆袅娜影,缘何青眸不向人?”
承锦读了一遍,心里生疑,看那题款“员外散骑常侍东方互”。她便抬头末席上瞧了东方一眼。东方对她点头微笑。承锦心中登时大怒:他暗讽自己眼高于顶,谁也看不上,却又拿杨柳一般水性之物做喻,岂不是说她轻佻,玩弄他人情意。偏他又没明说,也只她知道这意思罢了。承锦一时拿着那诗笺,欲要怎样,又不好怎样,只得淡淡放下,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重重地搁下杯子。
一曲舞罢,笙箫俱止。承锦忽然站起来,向銮座道:“今日盛会,皇兄又有雅兴。小妹不才,也愿献丑赋诗,以博一哂。”
承铎听了暗暗奇怪:她平日不是这般张扬,今天怎么凑起这个热闹来。
承铄欣然应允,便让宫女呈上纸笔。一时各人都不言语,俱看承锦作诗。承铄便命以此宴为题。承锦想也不想,提起笔来在那五彩流云纸上一挥而就,写成一首七绝:“京华歌舞盛宴开,关山雪染捷音来。不是酸儒锦绣口,为有三军真将才。”
承铄命宫监念了,笑道:“十三皇妹果然是与五弟相厚啊。”承锦称谢。一众命妇妃嫔便一起恭维叫好。
东方心中暗笑:她明着赞她五哥,暗里骂我穷酸呢。
承铄兴致也起,便不令承锦收笔,又命以时令为题,再作一首。
承锦应声提笔,乃以古题《陌上花》为名,又占一绝:“和风有意催枝绿,陌上无心染靥红。未许东风珍重久,岂共飞絮逐流中。”
承铄点头。几个文臣也极力称赞起来。
东方听了,再笑:自己方才说杨柳青眸,她便特意地辩白辩白。心下也暗赞她才思敏捷。
皇后柔声道:“小妹这诗颇有风骨。”说着就席上折了一枝瓶插桃花,传到承锦席上道:“这桃花是个旧物,十三妹妹可作出新意来?”
承锦看那桃花,心念一动,缓缓下笔,写道:“上苑新桃掩旧柳,庭前宴里付诗酒。使君不解花枝意,别来赠与他人手。”
东方这次听了,不笑了。
前两首诗虽只有他二人会得其意,这第三首诗承铎却也听出些道来。承锦以此瓶中之花自比,在这富丽皇室,自己不过是和诗就宴的摆设,有朝一日,下嫁臣属,和亲远邦都由不得她自己。比之飘萍飞絮,犹有不如。
当时席上一片称赞。承锦淡淡应对着,颇有些意兴阑珊,又饮了两杯,便告夜深露重,先退了席。承铎知她素来心气高傲,今日在众人面前忽然露出自怜之意,不知她是怎么回事,坐了坐便也离席往承锦处看她。
走到承锦寝宫,宫女回了进去。承锦本来自小与承铎亲厚,每每相聚总是欢喜的。忽然想到今天这个可恶的东方互正是他带回来的,一肚子气没处发,便吩咐她的大丫鬟摇弦道:“你跟王爷说,我酒沉了些,才刚梳洗睡了。”
摇弦出来,依言回了承铎。承铎也只好嘱咐了她两句,转身出来。
回来时,宴已告散。东方正等着他。两人一起回府,东方一路不语,冷冷淡淡的。承铎奇怪,到了王府,一直陪东方走到他院落,看他还是不说话,正要开口,东方忽道:“你大老远的跑回来,不软玉温香抱美人去,立在我这儿做什么。”
承铎听他语气不佳,莫名其妙道:“我今天是撞了什么运了,到处讨人厌。”东方径自走到里面桌边,坐下倒了杯茶水。承铎无语,摇摇头道:“行。如你所言。”扭头走了两步又转过来:“我叫了哲修在这里,你有什么事就吩咐他。”东方应了声:“知道了。”承铎便一径去了。
走出那客房,行至中院,一路只觉万籁俱静,月色宜人。风露乍起,承铎突然觉得这偌大的庭院十分陌生。他有时固然放浪,却决不**无度,相反自律极严。无论是肉体或精神的放纵沉溺都是无益的,行之愈过愈觉寥落。他本来就很少回京,在王府的时候,也多在书房起居。女人大抵是一样的,近而不逊,远而生怨。而名分低微的女子,不会僭越,不用敷衍,可以废用自如。
那些柔弱娇贵的亲王夫人们,他娶她们,也娶她们的家势。他们的家庭和她们自己无一不渴望在他心底占有一席之地。有了这番计较,便难免没有算计。从皇宫到王府,这些庭院里的女人们远比她们的外表要坚忍,要决绝,要狠戾。这虽是生的本能,却容易超出善的尺度。站在局外的人可以欣赏,站在局内的男人决不会爱上。
而承铎,甚至可以说是深恶痛绝的。这厌恶从很久之前便开始了。有一些恨,最终会烟消;有一些遗憾却永不能弥补。
上京的高官贵戚们无不知道靖远亲王战功赫赫却子息单薄。他的正妃萧氏便是因寤生而死,他的侍妾也有二三得孕的,却都小产。侧妃谢氏,曾诞有一子,一岁时又夭亡。于是传言四起,都说是因他征战太多,杀戮太重,所以天令其无后。
承铎笑笑,并不以为意。没有杀伐,又何来安定。太平盛世需内定,需外靖,无不是浴血而出的。他一年十二个月有十一个月都不在王府,若他的妻妾怀了孕,那才糟糕,多半得是他帽子变了颜色。
承铎回到他内院书房里。这书房其实是几间套间,内外相通,十分阔朗,不与一般屋院构造相似,只以承铎觉得怎么样方便好看,便怎样布置。书房之外连着卧室,再往后走一片竹林,便是承铎那著名的温泉池。这一片区域,是他个人独有,有侍卫守侯,如非他允许,内院之人是不许入内的。
其实一个人若要遮风避雨,一丈之室便足容身。承铎回到王府,所青睐的也不过就是他这所无名的书房与温泉。这王府其余的地方,倒显得多余了。
哲义候着他回来,承铎也没什么事了,将哲义遣去睡觉。自己推开门,外书房已是黑漆漆不见烛火,内室里还点着一盏五枝桐条灯,照在卧室半明半暗。茶茶伏在床角瞌睡。承铎再没见过比她更爱睡觉的人。
他脱掉外罩的大毛衣服。若是在燕州,他不会这么穿,可宫中赴宴一切便马虎不得,需得按品级服饰,不能随意穿个便服。承铎又解下里面袖口上的一圈黑狐皮袖衬,转顾内室,一片寂静。
茶茶有一项好处,就是你不高兴的时候完全可以当她不存在。然而承铎今天接连被人无视,迫切地需要寻找一点存在感。于是他走上去,一巴掌把茶茶拍了起来。茶茶被他拍得昏头昏脑,抬头见是他,忙立起身。
承铎坐到床边上。这张床很大,实木做成,只刻成流波花边。承铎不喜欢琐碎的花纹,故而一丝雕花也没有。雕工虽简朴,质量却是上乘,翻云覆雨起来绝不会吱呀作响。承铎一手背在身后,便示意茶茶近前来。茶茶原本不甚清醒,挨到他身边。承铎便拿出背在身后的右手给她看。
他手上抓着个毛茸茸的小动物。承铎左手托在右手下,似乎怕捏着了它,凑近茶茶面前。茶茶便有些畏缩。承铎说:“你别怕,看看是个什么?”茶茶烛火下看着不太分明,正要研究,那小动物似乎挣扎了一下,承铎托着的左手一动,没抓住,那东西一下子蹿到了茶茶身上。
茶茶惊得兔子一般跳起来,飞快地把它甩掉,转到承铎左边,抓着他袖子把他胳膊挡在前面,承铎忍不住哈哈大笑。于是那毛茸茸的东西展开来摊在地上,却是承铎的狐皮袖衬。茶茶猝然松开手。
承铎也不去捡那袖衬,一把将她抱到膝盖上,问:“你今天做什么了?”茶茶当然没有回答。承铎说:“还在给李嬷嬷跟班呢?”茶茶点头。
“我看你两年后定然和她一样。”茶茶没反应。
“你看她那么严肃,你表情比她还要一成不变。今后定然是这样一个死硬不化,让人惧怕的老太婆。”茶茶很不赏脸,一派平静地望着他。
承铎不以为意,继续教育道:“一个人,无论处于何种境地,切不可整日委顿缄默,要死不活。否则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这样人还不如死了算了。”
茶茶淡定地望着他。
承铎补充道:“而那种明明心里精怪得很,偏要装得一脸冷淡的人尤其可恨!”茶茶张了张嘴,露出一个怔忪胆怯的表情,仿佛用以表明自己不是他说的那种人。
承铎也换上一点和煦的笑容道:“你悟性不错,人也机灵,幸好不会说话,不然牙尖嘴利就不大可爱了。”茶茶怀疑地看着他,难道这不会说话倒成了好处了?
承铎像看出她的意思来,一点头:“这是你比起其他女子来的一大好处,千万别小看了。”茶茶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当然她也什么都不能说。
承铎柔声问:“你是天生的哑巴么?”
茶茶轻轻摇了摇头。
承铎抚摸她咽喉,莫名其妙问:“你最后一次说话时是什么情形?”
茶茶怔了怔,眼神黯淡了下去。
承铎半晌,低声自语道:“定然不是什么好情形了,不想也罢。”
茶茶抬起一双剪水幽瞳,忽然发现承铎一贯自若的神情里有那么一丝丝不自然,恍然觉得他方才那番话或许大概约莫是想安慰她的意思。
可惜他实在不擅长得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