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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金祥走后,端午把莫扎特的那首《狩猎》又听了一遍。感觉不像以前那么好。太多的烦心事像枯叶一样堆积在他的内心。他知道,痛苦从根本上说,是无法清除的,只能用一个新的来盖住那个旧的。为了把自己从这样一个有毒的心绪中解救出来,他决定立即动身去梅城接儿子。
梅城原是鹤壁专区所属的一个县。由于发电厂、货运码头和备战船厂的修建,1962年拆县建市,成为计划单列市。1966年至1976年,梅城先后更名为永忠市和东方红市。1988年,梅城重新划归鹤壁管辖,成为一个新型化工区。鹤壁也和临近的浦口合并在一起,改名为鹤浦市。
1976年10月,14岁的谭端午陪伴母亲和哥哥,将父亲谭功达的遗体送去火化。那是他记事后第一次看见父亲。从梅城模范监狱到城外的火葬场,只有不到8公里的路程,他们竟然走了差不多整整一天。滂沱大雨淹没了狭窄的煤屑公路,也多少冲淡了装载尸体的平板车上发出的阵阵恶臭。平板车被一辆熄了火的运煤大卡车挡住了去路。那时,他们已经能够看见火葬场的烟囱了。
它被一道绚丽的彩虹映衬着,显得壮美无比。
端午愿意用他尚未充分展开的一生作抵押,渴望大雨停止,渴望尽快抵达那里,渴望早一点摆脱那具正在腐败的死尸。在以后的日子里,每当他想到火葬场,心中奔腾着的情感竟然首先是渴望抵达的朦胧希望。或者不如说,它就是希望本身。母亲除了用恶毒的语言高声咒骂父亲之外,也显得束手无策。哥哥王元庆尽管与父亲没有血缘关系,却在关键时刻扮演了救世主的角色。他将父亲已经有点腐烂的尸体从板车上卸下来,背在背上,趟水步行,终于在太阳落山之前,将父亲送进了火葬场的焚尸炉。王元庆也就此确立了自己作为未来家长的牢固地位。
在他面前,母亲开始变得柔眉顺眼,迅速地蜕变成一个受他保护的小女孩。
这座殡仪馆仍在原先的位置。它位于鹤浦至梅城高等级公路的正中间。高大的烟囱依然摄人心魄,只是记忆中的彩虹不再出现。在殡仪馆的正前方,一座现代化的妇婴保健医院正在拔地而起。虽说殡仪馆早已废弃不用,但尚未来得及拆除的烟囱仍以一个睿智而残酷的隐喻而存在:仿佛呱呱坠地的婴孩,刚一来到人世,就直接进入了殡仪馆的大门,中间未作任何停留。
刚过了五月,天气就变得酷热难当了。出租车内有一股陈旧的烟味。司机是个高邮人,不怎么爱说话。道路两边的工厂、店铺和企业,像是正在疯狂分裂的不祥的细胞,一座挨着一座,掠窗而过,将梅城和鹤浦完全焊接在一起。
金西纸业。梅隆化工。华润焦化。五洲电子。维多利亚房产。江南皮革。青龙矿山机械。美驰水泥。鹤浦药业。梅赛德斯特许经销店
虽然是晴天,端午却看不见太阳的位置。它在,你却看不见它。也看不到一只鸟。他听见手机响了起来,却未马上接听。他在心中反复斟酌,艾略特那首广为人知的《TheWasteLand》,究竟应该译作《荒原》,还是《被废弃的土地》?好像这事真的很要紧。
庞家玉从北京打来了电话。端午问她,为什么闹哄哄的?他什么也听不清。
我和朋友正在中关村的沸腾鱼乡吃饭。我出来了。现在听得清楚吗?家玉似乎有点兴奋。
她提到了上午听过的一个报告。报告人是一个姓余的教授。他讲得太好了。从全国各地来的学员们在吃饭时仍在争论不休。报告的题目似乎叫做未来中国社会的四大支柱。
由于夫妻二人本来可聊的话就不多,再加上庞家玉在明显的激动中情绪亢一进,端午只得假装自己对所谓的四大支柱发生了强烈的兴趣。
哪四大支柱啊?能不能简单地说说?
第一是私人财产的明晰化,第二是宪法的司法化,第三是后面两个,怎么搞的,我这猪脑子等我想想。
是不是代议制民主和传媒自由啊?端午提醒她。
没错,没错。就这两条。咦,你是怎么知道的呀?神了,你又没听过上午的报告。
狗屁不通的四大支柱。不过是食洋不化的海龟们的老生常谈。端午刻薄地讥讽道:你可不要瞎激动,人家余教授的支柱可是美国福特基金会。
听他这么说,家玉在电话那头立刻就不做声了。短暂的静默过后,家玉问他房子被占的事有没有进展。端午说,他前天下午又去了一趟唐宁湾,那个脸上有雀斑,长得像孙俪的女人威胁说,如果他胆敢再去敲门,她就立刻报警。
就好像那房子原本就是他们家的。
这事你就别管了,一切等我回来再说。别忘了去梅城接孩子。早晨要看着他把鸡蛋吃完。还有,你每天都要检查他的作业,仔仔细细地检查,尤其是奥数
端午告诉她,此刻他就在赶往梅城的出租车上。
若若的肩头站着一只虎皮鹦鹉。绿色的羽毛像铜锈,红色的冠顶像鸡血。它叫佐助。端午不知道儿子为什么要给它取上这么一个古怪的名字,也懒得去打听。若若正在给它喂瓜子。小魏手里捏着一把香葱,从厨房里出来,朝他怯怯地一笑。
这个小姑娘来自安徽的无为,是家玉从家政公司雇来的保姆。端午不能容忍在写作时有人在他眼前晃悠,就在张金芳七十大寿的那一天,将她作为生日礼物转让给了母亲。每次见到她,端午都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悲怜之感。她伺候母亲还不到两年,孩子气的口吻,眼中亮晶晶的光芒,身体里掩藏不住的活力,都一并消失不见了。嘴角的线条变得僵硬而锋利,小动物般的眼神既警觉又卑怯。
母亲在卧室里用扑克牌算命。电视机开着。桌上的茶盘里放着几块饼干。看到端午走进来,她就用遥控器调小了电视机的音量,立即向他抱怨起自己的肚子来。她的肚子涨得像一面鼓。敲上去咚咚响,拉出来的屎一粒一粒,硬一硬的,就像羊屎豆一样。还得小魏一点一点地替她往外抠。除了便秘之外,她也健忘得厉害,刚说的话,一眨眼就忘记了。
家玉怎么没一起来?母亲问道。
她去北京了,还得有一个月才能回来。她刚刚给我打电话,还让我代她问你好。
那就多承她这份好心。母亲不冷不热地道,你去看过元庆了吗?
过阵子就去。端午说,这两天太忙了。
总是忙。也难怪,你们年轻人都有自己的前程。我不妨碍你们。到了我这把年纪,活一天,算是两个半天,迟早是个死。你们不用放心上,就当是家里养了条老狗。有人定时喂点食,我就知足了。
端午见她越说越不是滋味,眼见得又要哭哭啼啼,只得赶紧找话来打岔。
昨天晚上我又梦见元庆了。母亲说,真是日鬼。他不是你爹亲生的,每走一步,都踩着那个疯子的脚印。人站在地上,脑子却飘在云头里,真是日鬼。当初我就不高兴他出钱去修什么精神病院,结果呢?精神病院盖好了,他自己头一个住了进去。
母亲说着那些不着边际的话,朝正在门口探头的若若招了招手,快过来,你老子要带你走了,过来亲一亲奶奶一。说着,她扶着桌沿,艰难地站起身来。
若若朝她跑过去,一头扑在她怀里,差点把她撞倒。母亲俯下身子,搂着他,将脸侧过来让他亲了一下。
不行!两边的脸都要亲。母亲笑着又把脸转向另一侧。
出租车开出去很远了。坐在后排的若若隔着防护栏,用手指捅他的肩膀。
老爸,恐怕我们还得原路返回。
为什么呢?又要作什么怪?端午扭过身去。若若肩头上的那只虎皮鹦鹉,正在威严地望着自己。
我的PSP游戏机忘在奶奶一家了。儿子说。
没关系,忘了就忘了吧。过几天我们还要过来。你正好收收心。端午不假思索地说。不知为何,他害怕再见到母亲。
可是,老爸,你最好还是回奶奶一家一趟吧。儿子不紧不慢地说。
到底怎么回事?快说!
因为,PSP是装在书包里的呀。
你是说,你把书包也落在奶奶一家了?
本来就是。
端午只得叹了口气,苦笑着,吩咐司机掉头。
当出租车来到母亲家小区的大门口时,他看见小魏正提着儿子的书包,在马路边四处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