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后,潜藏在敬亭山中的各路贼寇,又一次蠢蠢欲动。
前两次的偷袭,堪堪踏入毒林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这些人随身自备的避毒药物便已经失去效用,损兵折将、狼狈而逃。
所以,这一次的夜袭,不再各自为战。
宋域沉站在观星台上,遥望山林中隐约可见的点点火光。影奴探来的消息说,这一次五路贼寇推举齐云山武威寨的寨主高雄为盟主,调派人马,备了数十桶桐油以及无数松明,打算用火攻烧出一条通道来——无论何等毒虫毒蚁,没有不畏惧烈火的,便是那些毒草毒木,也能够被一把火烧得干净。
金城之哈哈笑道:“那高寨主还是有点儿本事的嘛!可惜的是,有些草木,着火之后,蒸腾出来的毒烟,足可放倒整个敬亭山上的人了!”
对于火攻,宋域沉早有准备。金城之一边佩服,一边又有些遗憾,毒林已经长成,他设在无尽观内观外的阵法,反倒没有了用武之地。
鹰奴审视着山林中的火光:“小观主,我们不能坐等对方来放火,得先杀一杀他们的锐气。”
金城之一怔,看向宋域沉:“不会吧?外面的毒林,挡不住火攻?”
鹰奴道:“九公子过虑了。我不过是觉得,小观主这几日过于清闲,所以需要找人磨磨刀,以免手头生疏了。”
金城之张张嘴,又闭上了。
他知道自己每天和宋域沉的过招,在鹰奴眼里,根本不算一回事。
只有你死我活的杀戮,才算是真正的磨砺。
鹰奴与宋域沉悄然没入暗夜之中。
山林幽暗,不过于宋域沉两人都无碍。
潜行至山麓,前方小径上,两队人马正背负着油桶向无尽观方向疾行,左右各有哨探护卫。鹰奴与宋域沉停下脚步,取下背负的长弓,各自搭上三枝箭,分别对准运油队的头尾,射了出去,箭头上涂的白磷,在箭枝呼啸破空时剧烈地燃烧起来,插入油桶之中,烈火烹油,头尾六个油桶立时也烧了起来。
刚刚反应过来的两队山贼,立时大乱。只这一片混乱之中,又是连珠三箭射到。
一连九发二十七箭,宋域沉背上箭壶已空,立刻向后急退入山林之中。
鹰奴比他更早一步退入林中,追过来的山贼,在这黒夜里不敢踏入密林,在山路上跳脚大骂,一边急忙逃离火海。
原定的计划已经不能再用,各路头领带着自己的人马匆匆跑去与高雄商量,不满高雄领头的则急于质疑这个计划。
高雄此前一直以为,无尽观只会倚仗着毒林固守,不敢出战,所以才想到火攻之策。
却不料有穷会反过来偷袭他们!
高雄心中懊恼,但他做了多年寨主,深知此时自己绝不可示弱、以免失了威信,当下沉着脸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必多言!一次战败,下一次找回场子来便行了,啰嗦什么!眼下最要紧的是看紧营寨,以免再遭偷袭,都赶紧给我守好了!”
他身后左侧山崖上,隐在黑暗中的鹰奴,听了这番话,微微笑了一下,侧过头向宋域沉说道:“小观主,你打算留哪一个?”
杀戮是为了立威,所以需要留一个人活着回去宣扬这威名。
宋域沉审视一会才答道:“就高雄吧。此人刚愎自用,色厉内荏,又算得上一方头领,颇识时务。放他回去,为了不失威信,此人必定会自吹自擂,也必定会想方设法约束他的手下,避免再次与我们为敌。放走个喽罗,人微言轻,不太能起作用。”
鹰奴颇为赞同,不过补充道:“须得让此人明白,是放他走,不是他自己能够逃走。”
宋域沉微一点头。
他们在山崖上安静地等候着。
那个匆匆搭建的临时营地,颇有些章法,但也正因为有章法有循,反倒便利了宋域沉下手突袭。
借着营地中昏暗的火光,宋域沉仔细度量距离,推算这些人受到袭击时可能的反应,以及如何才能将其一网打尽。
直至天际隐约可见一丝曙光。
这是寻常人等一夜酣睡、心神与身体最放松最无力的时刻。
宋域沉悄然滑下山崖,绕着营地转了一圈,布下防止有人逃脱的药粉,最后回到谷口处,袖中软鞭无声无息地抽向谷口那名岗哨,卷住他的脖子和大半个上身,拖了过去,那人无法出声,又被勒得头晕眼花,拼命挣扎着要抽出手来去拔刀时,后心忽地一凉,再无知觉。被软鞭缠住的尸身,随即轻轻瘫在地上。
另外三名岗哨,紧接着也被分别放倒。
宋域沉借助摇曳火光在营地中投射出来的阴影来遮掩身形——这是他从金城之那儿挖出来的鬼谷遁术——左手软鞭,右手短刀,倏忽隐现,所过之处,悄无声息地留下一地尸体,直至终于有人发现,开始混战,但也无法阻挡宋域沉的锋芒。有机灵的见势不妙想要偷偷逃走,却在刚刚踏出营地外栅栏时便软倒在地。
混乱之中,原本各自为战的山贼,慢慢拧成几股,由各自的头领带着,进退之间,相互配合,宋域沉难以再像最开始那样轻松自如,干脆收了短刀,挥鞭抽开两名山贼的同时,右手弹出一枚烈焰丹,落入高雄帐前最大的那个火堆之中,火势立时高涨,焰头吞吐,紧跟在后投入火中的两枚银叶丹,被火势催发药力,顷刻间弥漫开来,离火堆最近的十余名山贼,已经开始头晕目眩、立足不稳,稍远的十余人,手中兵器也把持不住,纷纷落地。
在三个火堆中投入药物之后,整个营地,很快再无人能够站稳,宋域沉从容收拾完毕,将已经面无人色的高雄拖到营地之外,微笑着说道:“今日我心情不错,放你一回。希望你下回还有这样的好运气。”
高雄瘫软在地不能动弹,只能硬撑着说道:“我尚有几位兄弟,不知观主能否——”
宋域沉“哦”了一声,毫不在意地道:“那就看他们的运气了。要是现在还活着,倒不妨留下来做试药人。”
微微晨光之中,宋域沉面带微笑,风度翩翩,高雄心中却暗自寒颤。
他怎么就鬼迷心窍,以为无尽老道的传人太过年轻、面嫩心慈手软、很好欺负?
四名卫士被召来收拾残局,侥幸活下来的七个人,被拖到药堂中锁了起来。方梅山和宋域沉都需要试药人,正好物尽其用。
韦明佗打算趁着无尽观外的混乱离开,正在对着方梅山做最后的检查,看自己的妆扮还有什么不妥之处。
两个方梅山对面而立,这场景实在太过诡异。
金城之看来看去,忽而说道:“还是有些不对。梅山先生五行属土,故而温厚质朴,土生金,故而内质坚刚;韦兄五行属水,故而随器方圆,流质善变,水生木,故而有蓬勃生发之气。这要是遇上善于望气之人,一眼便看得出其中差别。”
他其实早就发现有些不对了,但直到现在才想明白是什么地方不对。
韦明佗拈须微笑:“此事无妨,乔师弟,你与这位金兄弟好好解释一番吧,老夫失陪了。”
他快手快脚地换了妆,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毫不起眼的壮年渔夫,韦圆苑妆扮成渔婆,两人由临江的山崖上攀下去,山下小河湾里早已泊着一艘渔船,两人解了缆绳,摇了船顺流而下。冬日清晨,江面白雾蒸腾,十步之外不辨人形,这一艘渔船,在白雾之中,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按照原本商定的计划,韦氏兄妹离开无尽观之后的第二天上午,就在芜湖被一个见过方梅山的道士认了出来,其时韦明佗正在救治一个突发眩晕、倒在路边的小贩,随手一针,小贩应针而起;韦明佗把脉之时探得小贩近日后脑受过撞击,稍有淤血,因此这几日一直眼花头晕耳鸣,于是借着行针之际,潜运内力,冲开淤血,那小贩立时耳聪目明,惊喜过望,跪地便拜,引得路人尽皆侧目,韦明佗假扮的方梅山也因此被认了出来。
芜湖当地的官员如获至宝,立刻将这位梅山先生请到府衙去供了起来,严加保护,当天下午便送上官船,由水师护送,顺流而下,打算到扬州之后再沿运河北上。
孰料船至金陵时,被水贼劫击,那伙水贼,旨在阻拦方梅山北上为蒙古太子诊病,为此不惜杀掉方梅山这位国手名医,混战之际,方梅山与他随侍的药僮,不幸落水,江流湍急,又兼冬日水寒,方梅山二人穿得厚重,一入水便被卷入水底,再无踪影。水师大搜十日,一无所得。
接到这个消息时,宋域沉刚好收拾了最新一批前来送死的贼寇——白莲会已经不能煽动噤若寒蝉的各路群雄,只好亲自上阵,所以这一次侥幸活下来的五名试药人,都是白莲教徒,而且筋骨刚健、悍不畏死,倒是上好的试药材料。
方梅山听到消息后,很是松了一口气。
他平生救人无数,临老却被不少当年受过他恩惠的人,以大义之名,横加截杀,饶是他心胸如何开阔,也暗生愠怒,更有重重担忧。
有了这样一个消息,对他的截杀,想必会松懈下来了。
宋域沉却说,没有真正确认方梅山的死讯,总有人不会死心;无心算不过有心,为万全计,不到真金太子的病情尘埃落定,方梅山绝不宜公开露面,也不可放松警惕。
方梅山觉得有理。
而且,无尽观中的日子,其实并不难捱。
宋域沉每天清晨会抽一个时辰查验他带到无尽观来教导的那些孩童的练功进度,然后整个上午都用来听方梅山讲往日医案,同时将乔空山的旧日医案仔细道来,与方梅山探讨每个医案之中的下针用药之法,两相对照,琢磨其中得失,再将这些医案细细记录下来;下午则与方梅山一道往药堂地牢去查看那二十三个试药人身上的药效,同样分门别类地记录下来,以备日后查验。这其间方梅山每日早晚还要去为昭文母子诊脉,顺带将无尽观中其他人的脉象也轮流摸一摸,或者亲自去看看那南荒毒种长势如何。
所以,方梅山过得很忙碌。忙碌之中,每每见了宋域沉,又很是感慨。
乔空山的这个宝贝弟子,于医道药理以及人身奥妙,果然很有悟性,真可惜不能叫他承继自己衣钵。
残冬将尽时,屡战屡败的白莲会,迫于死伤惨重,终于不再试图攻入无尽观,重新缩回了赣州境内。
无尽观周围十余里,行人绝迹,强贼巨寇,侧目屏息而过,不敢稍有停留。
只有食腐的鸦群,越发繁盛起来。
乌朗赛音图此后曾经入观一次,看望昭文母子。只是走了这一遭之后,即便是见惯杀戮与鲜血的乌朗赛音图,也觉得无尽观外,寒煞之气太重,令人心悚,不敢轻易再来。
方梅山每出观一次,回来后总要皱着眉头向宋域沉道:“此地阴寒,不宜养生。”
若非无尽观地势高亢,日光明亮,围墙又修得格外高耸,阴寒之气难以浸入,方梅山早有迁居之意。
虽然如此,他还是提醒宋域沉,昭文母子,不宜在此地久居。即便宋域沉有意将这无尽观留给阿钧,最好也等到阿钧成年之后、阳气充足之时,才可留居观中。
金城之深有同感,向宋域沉说道:无尽观外,立春阳生,虫蚁繁衍,毒物滋长;盛夏暑重,毒汽蒸腾;秋冬肃杀,阳和不长。无尽观内的这一点阳和之气,尚不足以与之相抗衡。
他们长住无妨,昭文母子恐怕的确不宜。
宋域沉很烦恼。他一心一意要将无尽观打造得铜墙铁壁一般,外敌不但难入,而且不敢入。不想这坚城初成,便事与愿违,他们都可以住,惟有身体柔弱的昭文与幼弟不可久居。
然而宣州将军府,昭文是绝不能也绝不会再回去了。
他必须要为昭文找到另一个安身之地。
只是眼下,还不得不躲藏在无尽观中。
因为真金太子刚刚病逝,王廷动**,江南各路义兵趁机揭竿而起,白莲会也在赣州起事,各地镇守大将忙于弹压,真个是处处烽烟。
领兵镇压宣皖南与浙西各地义兵的,是那格尔。宣州将军府的精兵强将,自此役始,渐渐移交到那格尔手中。乌朗赛音图则坐守宣州策应。
秘营探子探来的消息,皖南各处乱兵之中,有白莲会的军师,白莲会向来会弄一些神神鬼鬼的手段,因此秘营主将建议那格尔,最好寻一两位得道高人同行,以便于交战时破除白莲会的邪术。
统领宣州道教的无尽观观主有穷,本来是最合适的人选。白莲会在他手中吃过大亏,临战之际,必然畏缩不前、未战先怯。
不过秘营主将不敢提起、那格尔则绝不会提起有穷这个名号。
最终随那格尔出征的,是开元寺的两位有道僧人。
江南各地义兵数百起,其中声势最浩大者共十八起,人称十八路反王,其中有自立旗帜者:闽中畲族头领陈大举拥兵十万,建年号“昌泰”,自立为王;粤地循州畲民钟明亮部属十万,割据秀岭,钟明亮战死之后,所部奉其木主为神;浙东台州宁海人杨镇龙部属十二万,杀马祭天,声称受天符举事,自称大兴国皇帝,建年号“安定”,所部皆在额上刺“大兴国军”四字;白莲会社圣人杜可用于赣州起事之际,自称天王,建年号“万乘”,信徒称其为万乘天王,又立小茅阇梨之徒为国师,以便于收拢江南诸地小白莲宗信徒。有奉赵宋年号者:闽中黄华部属二十万,尽皆剪发纹身,号为“头陀军”,用前朝末帝“祥兴”年号,闽中民户数百万,依附黄华者十之四五;浙东青田吴提刑起兵,自署为两浙安抚使。
宋域沉在沙盘上将各路战况一一排出,昭文此时已经可以行动自如,心绪复杂地看着沙盘上的各色旗帜。她自然希望蒙元败走,就此退出江南,但是复国之后,自己何去何从,长子与幼儿如何安身立命?
宋域沉约略可以体会昭文的心情,想一想说道:“母亲不必担心,眼前局势虽然纷繁,其实大格未乱,所以不会有意外之变。”
金城之点头:“蒙元气运正盛,短短一二十年里,的确难有大变。”
方梅山居然也颇有同感:“年纪轻轻,身强体壮,哪怕生了重病,也容易治啊。”
宋域沉看看手中探报,随手拔掉了广东境内的一面义兵的小旗。昭文知道这表示又有一路义兵被剿灭,不觉心头一沉。
宋域沉嘴角带着一点讥笑:“这面小旗是新会人林贵芳与赵琅铃,两人是异姓兄弟,一同举事,号称拥兵二十万,官军数次围剿皆败走,然而不过几次胜仗之后,两人便为由谁称王之事,反目成仇。同知广东宣慰司事王守信招降了林贵芳之弟,收罗林氏族人,由此迫降林桂芳,又驱使林氏为前锋,灭了赵良铃所部。”
他又点一点福建境内的一面小旗:“这是黄华。黄华之前,占据闽中的是陈大举。陈氏一族,世世为闽畲首领,所在山洞山寨上百处,易守难攻,易出难入,江浙行省征蛮都元帅完者都、右副都元帅率大军征讨,斩首二万级,陈大举仍据有五十余寨,有众十万,而完者都的五个万人队的精锐,损失近万,粮草不济,寸步难进。陈大举本来可以耗过这一次进剿,可惜陈黄两族,世世为仇,黄华又不满于陈大举自立年号,故而被完者都逼降之后,为其引路,连破陈大举十五寨,直至最终诱杀陈大举于千壁洞。”
宋域沉侧过头来看看昭文等人:“所以说,江南义兵虽多,可惜各自为战,甚至于自相残杀,故而难以撼动大局。我们在这儿等上半年,应该可见分晓。半年之后,局势平静下来,再作打算也不迟。”
他说得确定,昭文心中,不知是欣慰还是怅然。
不过她终究轻轻叹了一声,低下头亲了亲怀中呵欠连连的幼儿,转身离开了。
方梅山盯着沙盘上错杂纷乱的小旗,良久,叹了口气:“我还是在这儿等上半年再出去吧。”
他已经年老,不忍心再面对那样的疯狂杀戮与遍地鲜血了。
他这一辈子,救了很多人,但是总有更多人在他眼前死去。
这样的场景,令人心太过沉重。
宋域沉敏锐地感觉到了方梅山身上的悲伤之气,年老者忌大悲大喜,以免有伤心脉,他立刻探询地叫了一声:“梅山先生?”
方梅山听得出他的关切与担忧,叹了口气:“我无事。你还是尽早为令堂准备新的居处吧。最好是疏朗开阔、富庶安宁的临海之地。所谓居移气,养移体,令堂与令弟心脉细柔,长居临海阔朗之地,还有很有益处的。”
疏朗开阔、富庶安宁的临海之地……
宋域沉思来想去,忽生一念,正待给赵安送信,赵安的信,却先一步来了。
今年清明祭拜宣王的正使,正是赵安。
所以,赵安会提前一个月过来筹备此事,顺道拜访宋域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