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瀚海飞雪记 卷四:桐花万里丹山路 二、白莲会

所属书籍: 瀚海飞雪记

    日色恰恰西斜时,已经望见了无尽观所在的那片山岭,方梅山始信宋域沉所说的一日三个来回并非虚言——以这四名卫士的脚程,一日四个来回都绰绰有余。

    但是宋域沉忽然停住了,低低地唿哨一声,撒出去巡路的两名卫士,转瞬间收了回来,另两名卫士放下藤椅,四人犄角而立,依着山道地势,结成四象阵,将方梅山护在当中。影奴先一步出去探查,鹰奴悠悠然站在宋域沉身边。

    过了片刻,影奴回来复命:前方三里外,那条狭窄的山道两旁,埋了六架伏地弩,每弩两人,总计十二人潜藏在暗处,那些人虽然蒙着面,影奴仍然认出了其中为首一个号为“通臂猿”的独行大盗——这人的双臂,比平常人要长那么两分,因此不论杀人还是取物,都有些独到之处。

    鹰奴道:“这通臂猿,姓袁行四,师出都昌西山寺,如今是白莲会社圣人杜可用座下护法。赣南与皖西各州义兵、各路山寨以及那几个小门派之中,多有白莲会信徒,故而这些人都遵从杜可用号令。看来这次伏击,应该与白莲会有关。只不知这次伏击是冲着小观主来的,还是意在梅山先生。”

    无论目标是谁,能够在宋域沉的归途之中设下陷阱,足见这社圣人杜可用的神通了。

    宋域沉道:“影奴留在此地警戒,鹰奴替我掠阵。”

    他其实大可不必亲自上阵,然而每逢迎敌之时,总觉心动手痒,跃跃欲试,鹰奴觉得让小观主多练练手也好,是以从不阻拦,只悄无声息地跟在宋域沉身后,向那伏击之地潜行而去。

    方梅山靠在藤椅上,哑然失笑,心中难免有些同情那倒霉的袁四。

    宋域沉两人不过盏茶工夫便回来了,鹰奴手中提着那个袁四,宋域沉的左袖下角沾着一点血迹,除此之外,一派悠闲自在,看不出杀戮之后的印迹。

    宋域沉并不想耽误时间在这儿审讯袁四,无尽观已经在望,一行人重新启程。

    方梅山打量着走在一旁的宋域沉:“影奴和鹰奴都未曾发觉异样,四野里也无鸟兽惊起,你如何知晓前方有伏?”

    宋域沉:“他们将鸟兽清理得太干净了。”

    袁四等人,料想听说过有穷善驭鸟兽的传闻,惟恐此地的鸟兽会给有穷报警,因此费了大力气清理得干干净净,不想反而因此露了马脚。

    袁四听到此处,脸色灰败,悔不当初。只是被鹰奴拎在手中,动弹不得,只能恨恨地瞪着宋域沉。

    穿过那段散落着十来具尸体的山道时,方梅山不觉仔细打量了一下那些尸体身上的致命之伤。每具尸体上,伤口只得一二处,创口细小,血迹极少,很是干净利落,肖似乔空山的手笔。

    果然有其师必有其徒。方梅山不免感慨。

    一念未完,方梅山忽觉一缕寒意刺心而来,一怔之下,正想细细寻思这寒意来由,藤椅左后方的那具尸体已然动了起来,抓起草丛中一根削尖的竹竿,飞速刺向抬着藤椅的一名卫士的脚踝。那名卫士脚上吃痛,本能地一缩脚,虽然避开了脚踝被刺穿的后果,整个人却踉跄了一下,藤椅倾斜,坐在椅上的方梅山随之歪倒,方梅山赶紧抓牢了扶手,以免跌下藤椅来。那假扮尸体的刺客,手中竹竿倏地收回,随即递出,自下而上斜斜刺向方梅山。

    他变招出招极快,两名卫士又行动不便,本以为手到擒来,不想走在另一侧的宋域沉,将身子一伏,从藤椅下蹿了过来,扬手一刀削向那根竹竿。

    刀锋一触及竹竿,宋域沉便发觉,这竹竿之中,还套着一根坚硬无比的细长铁钎!

    若是换了寻常短刀,估算失误之下用力不够,又遇上这等坚硬铁钎全力刺来,只怕当场便会断裂。

    总算是百折刀不负百折之名,一击之下,火星铿然四射,那名伪装成尸体的刺客未曾料到这柄短刀如此锋利坚韧,一击不中,立刻抽回铁钎,手腕一抖,毒蛇吐信一般,刺向宋域沉下盘。

    宋域沉一连挡了七刀,突然觉得,这刺客的手法,怎的令他有似曾相识之感?

    他必得将此人留下来细细审问一番。

    此念方生,手中刀势,不免又凌厉了几分。

    那名刺客久经战阵,对于杀机战意,份外敏感,一察觉到宋域沉刀上的杀机有变,立刻借着刀势疾退十数步,抢在鹰奴赶过来之前,没入了密林之中。

    宋域沉蓦然惊悟,这刺客正是他幼时在城门洞里伏击过他的那个假瘸子!

    当年扮瘸子扮得惟妙惟肖,现在扮尸体也能以假乱真,审时度势、逃之夭夭的本事,看上去还更上了一层楼。

    不过宋域沉在想着留下这刺客的时候,左手已经悄然弹出一颗千里香,落在那刺客的裤腿之上时,正好被留在丸药上的暗劲震为粉末,药粉染衣,又循着体肤内的热气,透衣入肤,十日之内,不会消散,哪怕逃到千里之外,也躲不过宋域沉的追踪。

    而且影奴早已追了上去。

    鹰奴若有所思:“这刺客的目标是梅山先生?”

    宋域沉:“正是。所以一看不能得手便逃得飞快。”

    方梅山诧异地道:“为何有人要行刺于我?”

    他行医数十年,救人无数,所至之处,习武之人,不说顶礼膜拜,但也没有不识相的,真个敢于开罪一位不知哪天便能救自己一命的国手。

    宋域沉一笑:“先生避居山野半年之久,自然不知个中缘由。待到了观中,我再与先生解释。若非如此,我也不会想方设法请先生到无尽观中暂住。”

    这刺客来的可真不错,他原本还在想,如何才能让方梅山心甘情愿地呆在无尽观中。

    日落之前,他们总算回到了无尽观中。

    宋域沉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审讯那袁四。

    方梅山虽然年老,精力体力都还很不错,又急于知道自己被刺杀的缘由,因而没有去休息,而是坐在内室中旁听——宋域沉婉言谢绝了他想要旁观审讯的要求,很多事情,并不适宜让方梅山亲眼看到,所谓“眼不见为净”,便是此理。

    袁四在刀尖上打滚多年,吃过无数苦头,诸多酷刑都曾经见识过,寻常审讯手法,用在他身上,毫无益处;而且白莲会中的干将,往往笃信白莲花开、弥勒降世之说,自认为皆是弥勒座前使者,守信不移,不畏生死,难以降服。鹰奴对这一点很清楚,所以他建议宋域沉直接搜魂。

    宋域沉盯着那袁四看了一回,便认可了鹰奴的这个提议。

    既然是一颗死不开口的坚硬核桃,那就干脆劈开、直接掏出里面的桃仁好了。

    方梅山坐在内室之中,不曾听见喝斥鞭打之声,未免诧异好奇。

    袁四心脉诸穴被制,神智模糊,思路不清,虽然有问必答,还是需要宋域沉仔细斟酌自己的问题,以便于从袁四口中套出真实又完整的答案。

    其中不少地方,还需鹰奴予以补充与解释。

    再回顾广宏子当初对天下僧道各派的解说,宋域沉心中,已有大略。

    白莲会的渊源,要远溯至东晋高僧慧远。慧远于庐山创建白莲社,精修念佛三昧,祈愿往生西方净土,六朝以来,信徒众多。靖康之难后,茅子元承继白莲社遗风,立白莲宗,信徒念佛茹素,故被称为“白莲菜”,世人虽然以为并非佛家正统,倒也相安无事。但传至茅子元门人小茅阇梨时,歪曲教理,行事多邪佞,渐渐流入异途,虽然盛行于乡间小民之中,终究被视为不能登大雅之堂的邪宗异门;茅子元的另一弟子,由此与小茅阇梨决裂,于庐山东林寺,另立白莲宗,仍旧遵奉茅子元为宗主,传承慧远一脉的白莲教义。为了区别起见,佛道两门,都将小茅阇梨一脉称为小白莲宗。

    本朝至元年间,江南都邑县民、小白莲宗教徒杜可用立白莲会,以巫觋之术迷惑乡民、广收徒众,以《五公符》、《推背图》、《血盆经》诸经传白莲教义,宣讲现世黑暗,鼓动信徒追随白莲使者斩妖除魔,许诺信从白莲教义者死后必生于西方净土,永离现世苦难。

    白莲会信徒日众,庐山东林寺白莲宗宗主优昙普度,对此大为不满,撰《庐山莲宗宝鉴》十卷,阐明茅子元所倡之白莲宗真义,以破斥白莲会之邪说邪行;暗地里优昙普度又差护法僧以降妖为名试图除去杜可用,虽然没有成功,也让杜可用受了重伤。所以从那以后杜可用又网罗诸多武林人士,授以使者、护法、供奉之名,听从差遣,白莲会信徒由此不敢稍有异心,视白莲会为邪宗的各路人马,也因此不敢再轻举妄动。

    杜可用有了这等实力,自然不甘寂寞。白莲会信徒众多,耳目灵通,真金太子病重的消息,也传到了杜可用的耳中。杜可用打算着要趁着真金太子病故之后江南必然会出现的乱局,自立为王,建元开国,所以,很可能会被蒙古人带到大都去救真金太子一命的方梅山,便成了最碍眼的人。白莲会找不到方梅山,杜可用却知道有穷也在找方梅山,他约略知道有穷的神通,觉得有穷最有可能找到方梅山,于是派了得力干将袁四带人在无尽观外日夜窥伺。

    还真让他等到了方梅山!

    至于那名假扮尸体的刺客,袁四只知此人自称柳三变,现在是白莲会的供奉,平日里从不以真容见人,但是深得杜可用信任。

    柳三变乃是前朝词人柳永之号,那名刺客以此为名,显见得是假名,不过倒也贴切——他的易容变身之术,何止“三变”?

    鹰奴思索着道:“此人的行径,听起来有些耳熟。”

    宋域沉:“我幼时此人曾经刺杀过我。所以,今天的目标,究竟是梅山先生还是我,尚不能确定。”

    鹰奴恍然:“此人应是白莲宗小茅阇梨一脉的护法,号为‘相柳’。前朝之时,白莲宗小茅阇梨一脉时常卷入民变,官家深以为患,可是其中头面人物,向来踪迹诡密,厢军与捕快都无能为力,所以由宣王府率领江东各大门派前去剿杀,小茅阇梨便丧生在宣王手中。小白莲宗由此视宣王府为生死大敌,不止一次派人刺杀宣王,相柳便是其中之一。”

    相柳之名,来自蛇身九头、食人无数的上古凶神。

    以此为名,足见这位护法的凶狠可怕,也符合他面目多变的特性。

    白莲宗小茅阇梨一脉的护法,难怪得能够让杜可用如此信重。

    也难怪得当年会出手刺杀昭文县主的儿子——那个幼儿,算起来可是宣王的侄外孙。

    而小白莲宗对承继宣王府的东海一脉,也极为敌视。

    鹰奴的神情严肃了许多:“如果是相柳的话,影奴那边会很麻烦。”

    宋域沉笑了笑:“或者你去帮他一把?我可不想看见那相柳如同九头蛇一样命大,随时都可能再冒出来咬人。”

    鹰奴原本下定决心,不让宋域沉离开自己的视线,但如今是在无尽观中,想一想无尽观明里暗里的无限杀机,料来短时间内不会有哪个不长眼的胆敢前来偷袭,宣州将军府近在咫尺,白莲会也难以调集大队人马来围攻;再想一想相柳的威胁,俗话说只有千年做贼没有千年防贼,黑暗中留着这么一个对手,委实太不安全。

    宋域沉又道:“而且,我不能让相柳有时间放出消息去,让世人知道梅山先生就在无尽观中。”

    鹰奴心中一懔,决定先去解决相柳。

    送走鹰奴,宋域沉暗暗吐了一口气。

    他觉得自从那次失陷于鬼谷手中之后,鹰奴便将他看得太紧了,现在能够有机会松一下链子,他自然不愿意放过。

    只是遣走鹰奴之后,宋域沉立刻用猎鹰向远在杭州的赵安送了一封信过去,随即将昭文接到了无尽观中。

    相柳很可能在逃亡的途中将方梅山的消息送往白莲会,所以,他必须未雨绸缪。

    等到昭文平安生产,度过最初也是最重要的调理期后,宋域沉便可以放开手来收拾那些不识时务的对手了。

    鹰奴与影奴联手,再加上天空中盘旋追踪的猎鹰,两天之后,相柳便被逮了回来。

    但是在被捉住之前,相柳已经将方梅山的消息传回了白莲会。

    相柳被擒之后,本来十分沮丧,但是见到宋域沉听说消息已经放出去后的那副神情,又哈哈大笑起来。

    打蛇不死,必受其害。

    更何况是九头蛇?

    这一瞬间,宋域沉决定了,绝不能放过相柳此人,哪怕因此与白莲会不死不休。

    被悉心整治过的相柳,和已经心智受损的袁四都被关押在地牢之中,虽然宋域沉不打算放过相柳,但收拾他之前,用来试试药还挺不错。

    乌朗赛音图是在昭文被接入无尽观三天之后,才意识到无尽观那边的异样。宋域沉囤积了大量米粮菜蔬与药材,外加不少果品乃至糕点,就算是置办年货,也未免囤得太多了一点,更何况他还弄了不少箭枝进去;连护送昭文的同古拉噶,没能像从前那样得到避毒丹、踏入无尽观中;无尽观中的八名药仆,提着催生药汁细细浇灌观外密林中的各色毒草毒木毒花,顺带喂养林中的毒虫毒蚁以及后山铺天盖地的鸦群。

    与此同时,无尽观又发出文告说林中毒蚁正在分群,易于受惊发怒,来往行人,务必远离,若是擅自闯入,有所死伤,无尽观一概不认。

    这道文告一出,无尽观毒林之外方圆二三里都寂无人踪,连带驻守的两个蒙古十人队都退到了三里之外。

    乌朗赛音图的第一反应便是:宋域沉在准备守城!

    乌朗赛音图诧异之后,立刻令那格尔派人查探究竟。

    那格尔现在已经开始接手秘营,撒出去寻找方梅山的探子,没有找到方梅山,却给他带来了新的消息:白莲会煽动怀玉山、昱岭、齐云山一带的山贼路匪水寇,又在道上挂了让人眼红的悬赏,要从无尽观中抢出传说中的宣王府藏宝,顺便再给无尽观观主吃吃苦头。

    乌朗赛音图也收到了这个消息,但以他对宋域沉的了解,这些乌合之众,还不足以让宋域沉摆出这样如临大敌的守城阵势来。

    不过他很快便明白了个中缘由。

    赣州将军安插在白莲会中的密探,传出消息来说,白莲会围攻无尽观,真正的目标是躲在无尽观中的方梅山;白莲会最善战的七名护法被派出五名,三位供奉派出了两位,混在那些山贼之中,打算趁乱掳走方梅山;杜可用的命令是,如果不能掳走方梅山,干脆就杀了他。

    赣州将军派了急脚递过来,要求乌朗赛音图查实此事,同时貌似很关心地建议,如果乌朗赛音图出于某种原因不便于搜查无尽观,他很愿意代劳。

    乌朗赛音图立刻回信道不劳费心,宣州境内之事,自有他来操办。

    乌朗赛音图觉得,赣州将军的消息多半是真的。自己那个儿子,的确有这个本事找到方梅山;将昭文接到无尽观去,还不是为了便于让方梅山诊治调理?

    麻烦的是,方梅山进了无尽观,要将他从无尽观里弄出来,就大不容易了。

    宋域沉可不是个省心的。

    这个儿子,幼时就野性难驯,长大之后,羽翼丰满了,更是难以管教。

    念及此处,乌朗赛音图大感头疼,想了一想,以狩猎为名,亲自带领两个百人队出城来,每人都随身带了雄黄粉之类驱赶蛇虫的药物,驰往敬亭山麓,在无尽观毒林半里之外停住,派传令兵上前吹响号角。

    号角一响,无尽观后山的鸦群便惊飞起来,哑哑嘶叫着,遮天蔽日,两队士兵都有些变色惊心,幸好宋域沉似是从号角声中听出是乌朗赛音图亲至此地,一声悠长的唿哨之后,鸦群慢慢安静,重新栖落入山林之中。

    过了不多时,宋域沉亲自出来迎接,执礼甚恭,只是说的话太过客气,或者说太不客气:无尽观外,毒蚁分群,不宜惊动,为将军安全着想,不可入观。

    乌朗赛音图沉了脸:“也就是说,除了你,观中其他人也不宜出入?”

    宋域沉:“的确如此。”

    乌朗赛音图:“方梅山是大汗亲自下令征召的人,已经有人知晓他就在此地,赣州将军府派了信使来确认此事,我必须对此有所交待。”

    其余士兵,都退得远远的,故而乌朗赛音图说得毫不隐晦。

    宋域沉:“人有相似。今日有人见到与梅山先生相似之人入我无尽观中,明日或许便有人在别处见到另一相似之人。”

    乌朗赛音图皱起了眉。他怎么有点听不懂宋域沉在说什么?

    宋域沉又道:“三日之后,毒蚁分群完毕,将军可以亲自入观查检。不过也许不须三日,世人便皆知梅山先生所在何处了。”

    乌朗赛音图若有所悟。

    他知道宋域沉这几个月来一直在找方梅山,为的不过是求医问药,有这么几天时间,料想方梅山可以开完药方,然后让宋域沉悄悄送往别处安置,之后再由其他人发现方梅山的踪迹、洗清无尽观的嫌疑。

    至于真金太子的病情,会不会因为这三天的时间便有生死之别,乌朗赛音图还真没有想过——他远在江东,手握重兵,世镇宣州,无论哪位皇子皇孙登上大汗之位,都不会轻易撼动各地的镇守大将。

    乌朗赛音图忽而想到,宋域沉既然说三日后便可以入观查检,想必昭文在这三日内便会生产,或者已经生产,所以方梅山三天之内必定可以开完药方、离开无尽观。

    他踌躇一会才道:“摩合罗,你——有了一个弟弟还是妹妹?”

    听到“摩合罗”这个名字,宋域沉不觉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但是后一句话又令他的神情柔和下来:“是个男孩,母亲说很像我幼时模样,只是有些瘦弱,所以起了一个小名叫‘阿钧’,好让他将来长得结实强壮一些。”

    乌朗赛音图已经想不起来宋域沉婴儿时的模样,但他还记得,宋域沉初生时瘦弱如猫崽,因此,昭文起了个小名“阿沉”,想让这个轻得似乎难以养活的婴儿平安长大。

    当年的小猫崽,现在果然平安长大、而且长成了一头猛虎。

    看来昭文起的名字,很是不错。

    乌朗赛音图感叹了一会,说道:“那么我就叫他那森布赫吧。”

    那森布赫,意为强健长寿。

    日渐一日地感受到生命的逝去,乌朗赛音图觉得,那森布赫,才是最好的名字,最好的祝福。

    宋域沉默然不语。

    他现在面对乌朗赛音图时,已经很平静淡然了。

    或许是因为,乌朗赛音图再不能主宰他和昭文母子的生死。他有足够的力量,让乌朗赛音图乃至于整个宣州将军府都不能不郑重对待。

    临走之前,乌朗赛音图又道:“为免引人注意,我不会给你派兵驻守。白莲会煽动的贼寇为数不少,你务必要保证不会有人在无尽观中看见方梅山。”

    宋域沉笑一笑:“自当如此。”

    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人能够摸到无尽观的高墙,更不用提看见方梅山。

    乌朗赛音图看看他脸上的笑容,再看看那片杀机暗藏的毒林,不知是喜是忧。

    宋域沉若是变得太过强大,那格尔是否会被他压制得虚有宣州将军之名?

    但在方梅山一事之上,乌朗赛音图还是希望宋域沉足够强,强到能够将白莲会狠狠打回赣州去。

    乌朗赛音图和他的两个百人队,呼啸而去。

    宋域沉盯着烟尘看了一回,才施施然退回到毒林之中,踏着林间小径,回到无尽观。

    看望昭文母子时,他向昭文说起了乌朗赛音图为幼弟所起的名字。一边忍不住低头去看襁褓中熟睡的幼弟,红皱皱的婴儿,还看不出会长成什么模样。

    昭文靠在枕上,轻轻答道:“这个名字,我希望永远也不需要用上。”

    她在宣州将军府中呆了二十年,时时都有燕巢于幕、朝不保夕之感,即便宋域沉离开之后的那些年,她每年可以到归元寺中常住数月,也始终都在利剑之下,无法安眠。

    只有这短短数日,她才真正感到安全——宋域沉已经有能力将她从宣州将军府中带出来,有能力将乌朗赛音图挡在无尽观外。

    宋域沉怔了一怔。

    他忽然意识到,原来昭文内心深处,一直渴望着能够离开宣州将军府,甚至永远不要再有瓜葛。

    只有他在将军府外作为倚靠,对昭文来说,还远远不够。

    好在他已经建好了无尽观。

    此时侍女引了方梅山进来为昭文诊脉,宋域沉起身相迎时,视线落在方梅山脸上,微微一怔,随即笑道:“多谢梅山先生费心了。”

    方梅山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在榻前坐下,微闭了眼,慢慢诊脉,再问了昭文近日的食宿情形,略略颌首,略说了几句,觉得不必换药方,便又慢慢踱了出去。

    宋域沉陪着方梅山一路出了春萱堂,走了一段路之后,低声说道:“梅山先生虽已年老,行动其实并不迟缓。韦师兄的架子,端得略有些过了。”

    那位假扮方梅山的韦师兄,并不因被宋域沉识破而惊惶,仍是以方梅山的声音缓缓答道:“乔师弟此言有误。世人能够识得梅山先生真面目者,寥寥无己,我只需让他们看到世人心目中的梅山先生即可,不必处处模仿。而且,”他转过目光看向宋域沉,“或许世俗中人皆会以为,我比梅山先生,更像一位国手圣医。”

    他站在一丛绿竹之下,负手而立,脊背挺直,面带微笑,长须飘拂,气象端严又飘逸,神情慈和又自信,仿佛药王降世,让人一见之下,便生出无限感激与信赖之心,果然比真正的方梅山,更容易让世俗中人顶礼膜拜。

    宋域沉哑然失笑:“不错。韦师兄来此,不过一天时间,无论如何也难以将梅山先生模仿得丝毫不差,不如干脆将自己当成梅山先生。唔,只恐世人见惯了鱼目假扮的珍珠,将来哪一日会指珍珠为鱼目了。”

    韦师兄答道:“如此有眼不识泰山,也只能怪他们与梅山先生无缘了。”

    宋域沉又道:“世人不会轻易相信你就是梅山先生。无论白莲会还是各地衙门,都会小心确认你的身份。”

    韦师兄嗬嗬而笑:“我所习内功,乃是三清正传,袪病延年,不亚于药石,偶一用之,于我自身并无妨碍,足以应付。”

    他的确不曾精通医术,但并不是说不能治病救人。

    这样万能……宋域沉不免轻轻叹了一声。

    当日他一想到方梅山的行踪可能被泄漏,便给赵安送了一封信,指名要那个曾经假扮杨琏真珈弟子的人去假扮方梅山,以假乱真。

    他断定那易容高手与东海关系密切,赵安必知其下落。只懊恼不曾早些时日想到这法子,难免要耽搁时间。

    不想赵安早在知晓蒙古王廷征召方梅山时,便已寻到那兄妹二人,预备下之李代桃僵之计,只苦于一时间找不到方梅山的踪迹,无法将真正的方梅山藏起来、以免乱了她的计划。

    所以,宋域沉的信一到,赵安大是欢喜,立刻便将那兄妹二人送来无尽观。

    那位兄长,姓韦名明佗,妹妹名圆苑,都是东海弟子,因为修习易容术须得熟知人身奥秘,故而由乔空山教过三年,与宋域沉有半师之缘,这师兄师弟之称,也算是名符其实。

    韦明佗假扮的是方梅山,韦圆苑则假扮方梅山的药僮——方梅山其实凡事都不喜假手他人,但世人眼中,方梅山这样的国手,身边怎可没有服侍的药僮?

    正因为有了韦明佗,宋域沉才会向乌朗赛音图许诺,三日之内,必定会有另一个方梅山出现在别处。

    他虽然不怕乌朗赛音图,但也不想真的撕破了脸。毕竟,昭文母子,还要在无尽观中长住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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