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赵安派人送过来的观音像时,宋域沉承认,赵安说的对,这样的明珠,的确不应让它蒙尘。
姑苏赵府财大气粗,宋域沉毫不客气地开列了上百种药物,备下带盖的大浴桶与蒸笼,九洗九蒸之后,玉檀观音身上的污泥之气尽去,只是药味太浓,赵安来过一次,失笑道她可不想送一尊药王观音去。
宋域沉也不多言,又开列了数十种香料,配制成十三种香粉,或洗或蒸或熏,三天之后,玉檀观音已经焕然一新,细腻清新、似是而非的玉檀香,隐约可闻,离得远了,越发暗香浮动,凝神静品时,令人神思恍然,大有出尘之意。
赵安疑惑地道:“你这等调香本事,却是从哪儿学来的?”
不论乔空山还是无尽道人,又或者是韩迎,似乎都不谙此道。
宋域沉正在琢磨着是否再熏一道香粉,漫不经心地随口答道:“用不着学,香料就如药物一般,弄清了君臣佐使之道,调配起来,并不比配药更难。”
他偶然间发现这一点之后,兴之所至,很花了一些时间来试验各种调香之法。
赵安若有所思,心中一点感触,不知从何而来,仔细捉摸时又无处寻踪,打量了宋域沉一会,说道:“法镜寺的僧人善于调香品香,每年浴佛节时,都会有一场品香会,无论何人,只要能拿出一样他们认可的香料来,皆可与会。这个习俗,据说已经传承一两百年,只在临安破城时中断过几年。你要去看一看吗?”
宋域沉略想一想便同意了。
他想要亲身去体验当年临安城的繁华风流,看一看昭文当年曾经领略过的绮丽风光。
四月初八浴佛节,杭州城内城外,热闹非凡,抱朴观这边,也不得清净。灵隐寺住持亲自下了帖子,请广宏子与会。
灵隐寺是杭州城的主寺,各家大施主进奉极丰,姑苏赵府的玉檀莲台观音,在众多的供品之中,佛相庄严,超然出尘,引来无数善男信女的虔诚跪拜。而与会的达官贵人、富商名士,看向姑苏赵府一行人的眼光,也因此份外不同。
曾经蛰伏多年的姑苏赵府,重返江东之后,正在慢慢地重拾往日尊荣。
无论何时,财富的力量,总是可以为它的主人赢得很多东西。
跟随在广宏子身边的宋域沉,也引来了众多的注视。灵隐寺住持笑眯眯地请广宏子向大家介绍一下这位一看便资质不凡、来历不凡的道友。
仙寿观无尽道人的名号,在诸多高僧与各家道友之中,就算不是如雷贯耳,也相去不远,所以,作为无尽的传人,直至香会结束,宋域沉都备受关注。
而宋域沉则格外留心其中一个人:鬼谷金家杭州分枝的家主金昇之。
广宏子曾经对他提起过金家的这个分枝。金昇之是前任谷主去世之后,分家到杭州定居的,与前后几任浙江行省的达鲁花赤,颇为亲近,曾经不止一次替蒙古人出面安抚江东各路豪杰。
比起避居莫干山中的鬼谷本家,金昇之这一枝,更受蒙古王廷的信重,也因此而被江东遗老敌视。
金昇之很明显在有意接近宋域沉,并且在说了几句走过场的寒暄之语后,便隐晦地暗示,他将带着某个子弟去抱朴观拜访有穷。
广宏子注意到了金昇之对宋域沉异样的关注,晚间闲坐饮茶时,不免问起此事,得知鬼谷谷主金旭之有意将幼子城之送到宋域沉身边来。如此一来,鬼谷一只手在明面上抓住蒙古王廷,一只手通过宋域沉在暗地里牵着前朝遗民,本家则稳坐莫干山。
宋域沉觉得鬼谷这等左右逢源的做法,大大有损他们阴阳大师的身份地位,很是令人不齿。
广宏子则感慨道:“正因为此,鬼谷才能传承千年。”稍停一停,又接着说道:“鬼谷向来以为,万物皆有生死,帝王之家,亦是如此。不过,王朝不能复兴;而鬼谷永远有不止一条深根埋于地下,能够如同原上野草,岁岁枯荣。所以,每一朝兴,他们从来都是乐于奉迎;每一朝亡,他们从来都不肯也不会随葬。”
宋域沉默然不语。
他并不喜欢鬼谷的做法,但不得不承认,鬼谷的所作所为,令他深有感触。
第二天便是法镜寺的品香会,广宏子仍是派了那名叫胡裕的俗家弟子陪同宋域沉一行前往法镜寺,递了一粒紫苏香珠进去之后,知客僧不多时便满脸笑容地将他们迎了进去,一路引到藏香院,却见廊下庭中,三三两两,已有不少人了,其中便有那位横川和尚。
横川和尚算是旧识,因此两边的座位并在了一起。
主持品香会的共有三人,一位是法镜寺的老僧,一位是远道而来的波斯香料商,还有一位是大都香料行的老供奉,都是久负盛名、与今日斗香的各位来客素无瓜葛的品香名家。
宋域沉觉得这个安排很合理,横川和尚却不以为然,摇着头叹息道:“当年的品香会,延请的都是名重一时的文人雅士,如今那些人,风流散尽,只好请来这些俗客,聊充门面了。”
“而且,”横川和尚继续说道,“真正的品香会,也不该是这样喧嚣热闹的。”
虽然藏香院开阔幽深,与会之人,都低声细语,不敢喧哗,但终究抵不过远远近近的钟鼓之声与万千香客的谈笑之声。而无论燃起何种香料,对宋域沉这样嗅觉敏锐的人来说,总难免会在其中发现一丝隐隐约约的檀香之气以及香烛黄纸燃烧时的烟火之气。
法镜寺的品香会,看似闹中取静,实则与浴佛节的香会一样,为的便是一个盛大的热闹。
意识到这一点,宋域沉道:“这么说,横川禅师你是见识过真正的品香会的?”
横川和尚满脸惆怅:“的确如此。只可惜,那样的品香会,再没有了。”
宋域沉略略一想,问道:“是人不在了,还是地方没有了?”
横川和尚答道:“物非人亦非。”
两人心不在焉地看着试香台上的人来人往,过了良久,宋域沉忽而问道:“是在什么地方?”
横川和尚:“其实离此地并不太远。”
他们悄然退出了藏香院。
沿着山间小径,走了大约一个时辰,人迹渐少,鸟语渐多,起伏的山峦之间,可以望见散落在密林之中的赵宋皇陵,他们要去的地方,就在皇陵附近。
踏过溪上小桥,转过一片梅林,前方小山谷中,零落几间房舍,断壁残垣,荒烟蔓草,依稀仍然可以想见当年那座依山带水的优雅庭园。
横川和尚感慨万端:“这个地方,名叫蕴秀园。我只随梅山先生来过一次。”
宋域沉心念一动:“方梅山?”庐山医圣的大弟子,江东朝野奉为现世药王的方梅山?
横川和尚点头:“自然。除了他,还有谁配称‘梅山先生’?”
这样的名医,自然有着常人所不能及的嗅觉与分辨香料的能力,难怪得会成为这个品香会的座上客。
横川和尚凝望着面前的残壁,满脸追思:“一共是三场比试。第一场是色,第二场是味,第三场是烟。”
前两场的比试,宋域沉都能够理解,惟独最后一场,让他疑惑:“烟?”
横川和尚:“不错。这一场,又分为上半场和下半场。上半场在静室之中,灭了烛光,只留月色映窗;下半场在庭院之中,月色之下。不论是香珠香片还是未经磨制的香料,在燃烧之后,都会有烟雾袅袅升起,制香时的不同材料与手法,以及燃香时的轻重缓急,都会使得烟雾的形状有所不同。这一场要比试的,便是这烟雾的韵致,与会之人,都要以诗句或是偈语写下品香之际的感悟。据说燃香之人,可以用羽扇改变烟雾的走势与形状,不过我所看的那一场,没有一个人动用手中的羽扇。”
就仿佛绝世高手不屑于借助名刀宝剑。
宋域沉环顾四周,恍惚间似乎可以看到,遥远的过去,某一个深夜,月白风清,深林寂静,三五好友,席地而坐,屏息静气,凝视着面前袅袅升起、变化万千的香雾,浩瀚云海,这一瞬间,如在掌中,如在眼底,这样奇妙的感觉,令人迷醉,令人神往,又令人惆怅,那是面对圆满之境时的失落,至美之物,总是令人生出无限的伤感。
日色已晚,林间飞鸟归宿的鸣叫之声忽然高起,令得恍然入神的两人,蓦然惊醒。
宋域沉抚着身边那道残碑,若有所思:“其实要将这座庭院重新建起来,也不算难。”
横川和尚长叹一声:“可惜的是,除了梅山先生,其余的人,都已经不在了。”
宋域沉微异:“都不在了?”
横川和尚慢慢说道:“那些人,品味固然优雅,志性也同样高洁。这样的人,不是死于崖山之下,就是逃亡于首阳山中。”
崖山一战,宋军水师大败,丞相陆秀夫负着幼帝投海死尽,从死者十余万人;未曾跟随幼帝南迁的遗民,不少人都披发入山,仿效伯夷叔齐隐居首阳山,不食周粟。
每一次天塌地陷的大变乱中,最先消失的,总是这样的人。就仿佛最容易被打碎的,总是那些最珍贵最美丽的瓷器。
横川和尚脸上带着那种梦幻般的神气,缓缓说道:“听说其中一位林学士,乃是林和靖族人,于崖山一战之后,削发为僧,隐居于凤凰山中。若是能够找到他,这夜月品香会,应可重建。”
宋域沉轻叹了一声:“那位林学士只怕不会再有月下品香的心情了。”
国破山河在,物是人已非。
此时此境,越是心思灵秀之人,越是难以面对吧。
横川和尚微笑起来:“若是能够寻到那位林学士,我会邀他东渡我国。”
在万里之外的异国他乡,不见旧景旧地,那位林学士,或许会慢慢地恢复过来,重新拾起当年旧梦。而且,逃亡到那遥远异国的遗民,为数不少,他必定可以遇上诸多可以同温旧梦的人。
看看暮色渐浓,山林渐渐变得宁静,春月初生,宋域沉心念忽起,说道:“我想试一试这月下香雾的品味之法。”
横川和尚摇头而笑:“有穷道友,恕我直言,你所制之香,暗藏锐气,有逼人之势,委实不适合这般品鉴,倒是可以用来压倒法镜寺中的那群斗香客。”
这蕴秀园中,燃烧的香,是清风明月、诗词书画。
有穷所制之香,却如同名刀宝剑,不论形制如何优雅,都无法洗去那掌控他人生死的凌厉锋锐,以及隐隐约约的肃杀之气。
这也是横川和尚感到好奇的地方。道家讲清净无为,柔弱胜刚强,为什么看似王谢子弟一般的有穷却会是这般性情?
他们沿着来路默默返回,刚刚踏过那溪上小桥,宋域沉和鹰奴忽然转过看望向皇陵方向。
过了一会,横川和尚才发觉,皇陵那边,人喊马嘶,栖鸟惊飞中,隐约可见火光点点。
鹰奴与宋域沉已经纵身跃上了溪旁的古樟。
他们落下来时,鹰奴也还罢了,宋域沉的脸色却难看得很:“有两个蒙古百人队在发掘陵寝,领队的是一群番僧。”
横川和尚错愕地道:“盗掘皇陵?这可是重罪!”随即想到,这是前朝而非本朝皇陵。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尚如此,何况陵墓?
无怪乎有穷的脸色如此难看。